裴應哲一下飛機就給他爸打了電話,他爸沒有接。沒人接……難道已經睡了?
他本來還要在香港多呆三天,昨天和爸爸通過電話以後,他臨時改了機票,安排好後續工作就迫不及待趕了回來。
裴應哲囑咐司機快點開,放下手機靠著車窗瞇了一會兒。車開到大門口,遠遠就看見整棟房子一片漆黑,一盞燈都沒有。
開門進去,裴應哲踢到了一個東西,他抬手摸到開關,打開玄關的頂燈,低頭看清了那是他爸的拖鞋。米白色的棉拖,擺在一起像兩隻毛茸茸的兔子,有一隻被他踢了一腳,翻了個面躺在地上。
裴應哲頓了頓,心裡湧起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他顧不上換鞋,匆忙闖進客廳,藉著玄關的燈光,一眼就看見了客廳桌上那堆東西。
一個裝著錢的厚信封,一隻棕色小熊,小熊手臂上還戴著粉紅色的電話手錶。裴應哲看到了放在最上面的那張紙片,第一行畫著一個大火柴人,箭頭指向一個小火柴人和一隻小熊;第二行是兩隻張牙舞爪的螃蟹;第三行寫了三個字“裴小愛”,一筆一劃寫得特別用力,而且這次沒有寫錯。
“我去找寶寶和小熊了”
“謝謝”
“裴小愛”
更讓人心驚的是,邊上還放著疊好的睡衣睡褲……
裴應哲有一瞬間整個人都是懵的,手緊緊握成拳,無意識地把這封告別信攥成了一個皺巴巴的紙團。
***
裴應哲問過了,下午他媽媽來過,還和裴小愛單獨聊了半個多小時。他問小愛是什麼時候走的,楊阿姨搖了搖頭,只說裴小愛晚上還和平時一樣洗澡睡覺,並不知道他已經走了。
裴小愛是一個人偷偷走的。
想像著他一個人從被窩裡鑽出來,一個人趴在桌上畫了一封信,一個人脫下衣服褲子鞋子,一個人悄悄地打開門,再一個人悄悄地關上門,裴應哲心裡好像揉進去一把碎玻璃一樣疼。
裴應哲幾乎動用了所有人力,現在是凌晨三點半,他們已經找了整整三個小時。裴應哲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對司機說:“前面就到你家小區了吧,在路邊停一下,你先回去休息,我自己找。”
司機沒有應聲,保持著三四十碼的車速沿著馬路緩慢行駛。又開了一會兒,視野裡出現了一輛警方夜間巡邏車,紅紅藍藍的警示燈在黑暗中有些晃眼。巡邏車停在路邊,副駕下來一個民警,直接往路口跑去。
裴應哲開門下車,禮貌地扣了扣巡邏車的車窗:“警察同志,你們是在找什麼人嗎?”
警察點了點頭:“剛剛看見有人裸奔吶,這不是下去追了嘛。”
裴應哲心裡一凜:“……裸奔?”
警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怎麼?這人你認識?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四條,在公共場所故意裸露身體,情節惡劣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
警察話還沒說完,再抬頭裴應哲人已經不見了。
***
裴應哲拐進巷子裡,一邊跑一邊往下拽了拽領帶。這是一片破舊的棚戶區,房子與房子挨得很近,狹窄的地方幾乎只能容得一個成年人側身通過,走幾步就有一個分岔路口,走幾步就有一個分岔路口,如同一座盤根錯節的迷宮。
裴應哲闖進迷宮的時候,前面那個警察已經看不到人影了,但是他有把握比警察先找到爸爸。
小時候,他們也有過被人追著打的經歷。有一次兩個人跑散了,裴應哲一個人在巷子裡沒頭沒腦地亂撞,以為再也找不到爸爸了,嚇得哇哇大哭。後來天黑了,路燈全亮了,爸爸終於找到他。爸爸蹲下來抱他,也不管自己還在滴滴答答淌著鼻血,先幫他擦掉鼻涕泡泡:“寶寶,以後我們都往左邊跑,這樣就不會走散了。”
於是裴應哲碰見每個分岔路口都往左邊跑。路燈年久失修,有的滋啦滋啦閃個不停,有的干脆不亮了。裴應哲只好藉著淡淡的月光,磕磕絆絆一路向前,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視野裡總算出現了一個光溜溜的瘦弱背影。
撿垃圾的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灰色平角褲,叉著一雙麻杆一樣的小細腿,兩隻手撐在膝蓋上,彎下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聽見腳步聲,他立馬頭也不回地拎著他的勁酒袋子竄了出去。
裴應哲只好追上去,一邊跑一邊沖他吼:“裴小愛!你給我站住!回來!”他爸跟沒聽到一樣,仗著自己身形瘦小,一陣風似的專往各種縫裡鑽。
往左,往左,再往左,終於碰上了一條死胡同。裴應哲感覺這一路長跑都都抵得上他好幾天的健身訓練了。
撿垃圾的跑得太快來不及剎車,咚一下撞翻了巷子盡頭的大垃圾桶。他轉過身,追他的人一步一步逼近,逆著光,他看不清對方的臉。
撿垃圾的靠著背後的牆慢慢蹲下來,抬手抱住腦袋:“大哥,能不能不要打腿?”
過了一會兒,撿垃圾的偷偷抬起頭,看到那個人劈頭蓋臉往他身上兜了一塊大黑布。他一開始以為那是一隻**袋,大哥要把他打包帶回去揍,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那不是一隻**袋,是一件厚厚的大衣服。
大哥說話了,是小老闆的聲音。他說:“是我,別怕。”
***
撿垃圾的躲在小老闆的大衣裡,聲音透過布料悶悶地傳出來:“小老闆……”
裴應哲在他面前蹲下來,隔著衣服摸了摸他的腦袋:“你跑什麼?”
“他們追我!他們追我,我就跑!”
“他們為什麼追你?”
“我、我不知道……”
“你沒做壞事警察為什麼追你?”
“那、那我做壞事了。我不應該和你做家人,我做錯了,所以他們追我。”
安靜的夜,連一絲風聲都沒有,只有兩個人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地交疊在一起。
“他們走了嗎?”撿垃圾的像只地鼠,從大衣的領口探出頭,“他們走了,我就可以走了。”
記得把爸爸接回家的時候是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夜,現在雖然已經快開春了,但凌晨時分仍然涼意沁人。撿垃圾的赤身裸體在外面呆了四五個小時,凍得面色發青,嘴唇也紫了,整個人窸窸窣窣抖個不停,連牙齒都在打架。
裴應哲心疼得說不出話,附身過去,用自己溫熱的嘴唇貼上他冰一樣的嘴唇。
撿垃圾的沒有動,等裴應哲撤開以後,懵懵懂懂地望著他:“小老闆,我可以走了嗎?”
裴應哲低下頭又吻他一次,沉聲道:“你聽好,你說一遍走,我就親你一次。”
“可是我要走……”
第三個吻。
“再不走……”
第四個吻。
“等他們追來了,我就走不……”
第五個吻……
到最後裴小愛冰涼涼硬邦邦的嘴唇被裴應哲吻得又軟又燙,終於急了:“為什麼不能說走!”
裴應哲直接捧住他凍到僵硬的臉吻下去,他好像又回到十幾年前,變回那個無助到絕望的小男孩,被最愛的爸爸背叛和拋棄,被“賣”到陌生人家,卻完全無法反抗,什麼都做不了。
這一次呢?如果他晚幾天才到家,如果他沒有很幸運地撞見巡邏警察,如果不是記得向左走的約定……那下一次見面會不會是在社會新聞上,標題可能叫做:春寒料峭一流浪漢赤身裸體凍死街頭?
這是一個很長很深的吻,裴小愛只覺得小老闆把他肺裡的空氣全吸溜光了。好不容易從小老闆的魔爪下掙脫出來,他捶著胸口用力吸氣,又因為喉嚨太乾咳個不停。
裴應哲脫了力一樣頹然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著他:“你又要丟掉我?你憑什麼丟掉我!你要丟掉我幾次?”
裴小愛呆了呆,兩隻手從領口裡探出來,無措地貼到他的臉上,就好像小時候給寶寶抹鼻涕泡泡一樣,一下一下給小老闆擦眼淚。他皺著眉,很小聲地問:“小老闆,你為什麼哭?”
裴應哲一把攥住他又濕又粘的手,用力到好像要把本來就細瘦脆弱的指骨捏碎:“裴小愛,你給我聽好。你要找的人是我,我就是寶寶。爸爸,你看著我,我是你的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