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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第155章不眠夜
“追兵好像散了。”姜恆抬頭看天。

他與界圭走了一整天,離開了山澗,界圭摘了點初夏的脆桃予他吃,兩人勉強填飽肚,姜恆開始找村落。

“當心點,”界圭說,“現在全天下都在追殺你,盛況當是空前絕後。”

這是確實地與全天下為敵了,郢、代、鄭、梁、雍,每一國都想殺他。姜恆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活成了天下之敵。

如果哪天他死了,天下人一定都很高興。

傍晚時,姜恆終於看見了一個村落,那裡有不少從安陽逃出來的百姓,一場大戰後,他們或是往鄭國跑,或是往尚未淪陷的梁國東邊各小城鎮跑。

他先安頓了界圭,再簡單聽消息,得知十二歲的小梁王被放走了,現在進了崤關。鄭軍正在重整軍隊,集結梁軍,多半想為梁復國。

百姓的逃難也帶來了許多物資,其中有姜恆最需要的『藥』物,以及可用來易容的芋艿。他先為界圭療傷,將他血肉分離的手敷『藥』再包起來,界圭先是失血再落水,發起了高燒,姜恆熬了兩劑猛『藥』,給他灌下去,幫他退燒。

“你能撐住,”姜恆說,“好好休息。”

界圭就像個沒人要的小孩兒一般,全身汗水濕透,在床呻|『吟』不止。姜恆則開始用芋艿做面膠,加入硝與礬,供易容之用。

後半夜,界圭的燒總算退下來了。

“為什麼要管耿淵的兒子?”界圭顯然做了許多夢,醒來後朝姜恆第一句話就是這麼說。

發痴了。姜恆心想。

“對啊,你為什麼要管耿淵的兒子,”姜恆說,“你他非親非故。來,給你敷個臉看看效果。”

界圭一動不動,躺著任憑姜恆施為,說:“咱們走吧,別管你哥了。”

姜恆說:“你自己走吧,也是耿淵的兒子。”

界圭勉力一笑,說:“倒是忘了。”

“不僅是你,”姜恆說,“很多人都忘了。”

他在黃河邊的那句話,彷彿提醒了有人,他姜恆也是會與人同歸於盡的,當他在這世,最後一點眷戀被奪走的時候。

玉璧關那一劍,汁琮想必已好了傷疤忘了痛。

安陽城南,大牢中。

耿曙出了一身汗,奇蹟般地活過來了,他的雙眼又能看見了,視線正在一點點地回來。內傷之處仍在隱隱作痛,但他抬頭望向天窗的柵欄,心道也許能逃出去。

但屈分早知他本事,鐵了心不給他送吃的,更沒有水。

耿曙嗓火辣辣地疼,他需要喝點水,再填飽肚,否則哪怕傷勢癒合,依舊沒有力氣。

外頭全是守衛,他也沒有武器,與此同時,他聽見遠方軍隊調動的聲音。

要起來了?耿曙心想,姜恆不知道去了何處,現在應當是安全的,就怕血月一路尾隨。

安陽的另一場戰爭一觸即發,短短一個月中,這座千年古都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密集的戰『亂』。

但今天,郢軍還不算強攻北城,至少不是現在。滿城百姓全部站到了山道街的房頂,從四面八方驚懼地看著這一幕。

數万郢軍卷地而來,在南城排開陣勢,雍軍則從城北越過王宮,與郢軍遙遙相對,雙方呈僵持之勢,以樑都要道飛星街為界。

屈分與項餘策馬,全身武鎧,不疾不徐,來到街前。

汁琮、汁綾與曾宇,則在雍軍一方排眾而出,與郢軍遙遙對峙。汁琮對兩天前發生的事,完全無法朝將士們交代,更無法向妹妹交代。他還在等,等血月帶回姜恆的人頭。

但眼下有外敵,必須先禦外敵。

“雍王陛下,”屈分朗聲道,“你們究竟什麼時候,才兌現承諾?”

“什麼承諾?”汁琮冷冷道,“孤王不記得有什麼承諾。”

屈分笑了起來,說:“話說,你們沒發現,自己人裡少了一個?”

汁琮朗聲道:“有話就說,不慣與你們南人嘻嘻哈哈地打機鋒,若沒有話說,就請回罷。”

汁綾臉『色』發黑,欲言止。

屈分道:“好罷!大夥兒就開門見山罷!都是蠻夷,自該按蠻夷的規矩來。”

“自比蠻夷的,”汁琮說,“天下也就只有你們這一家而已,想用什麼來要挾孤王?”

“你的兒子在我們的手。”屈分說,“你想不想要他的命?”

眾雍軍頓時大嘩,有人都聽說了兩天前那場變故,卻不知為何汁琮要下手對付王汁淼,消息傳來傳去,最後大夥兒都當成了謠言。

沒想到郢人竟是這麼不要臉,竟是堂而皇之,拿雍國王的生命來要挾他們!

汁琮沒有回答,汁綾卻冷冷道:“你們想要什麼?”

屈分說:“馬上帶著你們的人,撤出安陽。把金璽交出來,都好幾天了,快馬加鞭,總該到了罷!回你的玉璧關去!有機會,咱們再切磋了!”

雍軍頓時群情洶湧,悲憤無比,看著屈分。

汁琮卻道:“兒子?什麼兒子?兒子在落雁城,怎麼多出來一個兒子?”

屈分也沒想到,汁琮竟是比他更不要臉,當即臉『色』一變。不久前,汁琮在宮內正殿裡見面時,還親口朝他說“兩個兒子,一個在落雁,另一個就在你的面前”這等話。如今竟是轉身就翻臉不認了?

屈分也不與他爭辯,冷笑道:“那麼,明天一早,們就在這裡把他處死了!”

“那就有勞你了。”汁琮言下之意,竟是毫不在乎,吩咐道: “明天們一定前來觀禮!擺駕!回宮!”

屈分:“……”

雍軍一瞬間竟走了個乾乾淨淨,屈分的算盤就此落空。

項餘則漫不經心地拋著手裡一枚桃花,桃花被風吹往自己的方向,這幾天裡刮著西北風。

屈分看了一眼項餘,項餘道:“你自己說的,這下不好收拾了。”

“他本來也得死。”屈分怒氣沖沖道,繼而縱馬離開。

姜恆還不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天時間,但事情急迫,他心裡是清楚的。

他在村落前買了兩匹馬,換上郢軍的裝束,眼望海東青飛去的方向,與界圭快馬加鞭,趕回安陽城。

等……姜恆在心裡反復道,哥,一定要等。

與此同時,雍軍大營內近乎群情洶湧,接近譁變,士兵們紛紛請命出戰,要救回本國王。安陽內,大戰一觸即發,郢、雍雙方死死把守著南北城,並架上了強弩。

耿曙浴血奮戰,奮勇當先為雍國奪下安陽的那天,一切仍歷歷在目。他幾乎拼盡『性』命,賭一切,帶領雍軍走向勝利。父親是雍國的國士,兒子則是雍國的英雄,耿家為雍國付出了太多。

怎麼能讓他屈辱地死在敵人手中?

汁綾在軍帳中系腿綁帶,換上一身夜行勁裝。汁琮前來巡視,看了眼自己的軍隊。這場面他很熟悉——當年傳出耿淵死訊之夜,軍中亦瀰漫著這隱忍不發的情緒,一模一樣。

“你要去哪兒?”汁琮來到汁綾軍帳中,屏退旁人,沉聲道。

“以為你會派人去救他。”汁綾說。

“你瘋了?”汁琮冷漠地說,“十萬郢軍駐紮在城南,你想帶三千人去偷營?今夜他們不會防備?”

汁綾怒吼道:“否則你要讓他死?!他就算不是你的親兒子,也是耿淵的後人!你有膽去朝雍國的士兵說?說他背叛了你!你不算救他,就眼睜睜看著他死!”

汁琮沒有朝汁綾再解釋,他也法解釋。

“把公主看好,”汁琮朝曾宇吩咐道,“哪兒也不能讓她去。”

汁綾驀然提劍,起身,兄長卻早有準備,軍營裡剎那大『亂』,汁琮被汁綾狠狠揍了一拳,揍出營帳外。

“陛下——!”

親衛們忙衝上前去,汁琮擦了下眼角的血,緩慢起身,朝曾宇道:“送她回玉璧關,讓她冷靜。”

曾宇不敢動手,親衛卻紛紛上前,將汁綾架回了帳內。

“傳令全軍,”汁琮離開軍營時,朝曾宇吩咐道,“按說我的去通報。”

曾宇答道:“是。”

汁琮沉聲道:“汁淼落敗被擒之時,便已留下遺言。不要救他,請麾下的弟兄們、將士們看著他死,銘記這一天,永遠不要忘記,來日再替他復仇。”

曾宇沒有回答,汁琮又道: “人生漫長,誰一死?他早已清楚自己的結局,他的英魂會護佑大雍,來日,在江州王宮再會。”

曾宇沉默不語,汁琮說:“記清楚了麼?”

曾宇答道:“記清楚了。”

“去罷。”汁琮吩咐道,同時按了下眼角,汁綾那一招得實在太狠了,令他眼眶一陣陣地隱隱作痛。

幫死人說話是他向來最擅長的,得不到的人,只能殺掉。雖不得不殺,最後這一刻,也要讓他死得有意義。

汁琮始終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從生到死做的一切,都在彰顯這個價值。耿曙必須物盡其用,發揮他的余光餘熱,鼓舞大雍的士氣,藉著這哀兵之力,他足夠調動起全軍復仇的信念,來日一舉攻破江州,這很好。

汁琮站在正殿前,心裡說:你的兒子不懂事,背叛了,現在你們一家三口,可以在天團聚了。

消息從萬夫長以下,傳千人隊,再傳百人隊,傳十人隊傳五人隊,一夜間傳遍了全軍,八萬人徹夜不眠。

安陽最後留駐的百姓,在這一夜爭先恐後地離開了王都,只因他們的家園,明天將會迎來空前絕後的一場大戰,鐵蹄之下,恐怕再人能倖存。他們猶如『潮』水般卷向南門,項餘手下的軍隊則兌現對姜恆的承諾,開了城門,任他們自由離去。

於是整個安陽,如今只剩郢軍與雍軍,等待著明天將耿曙公開處刑後,雙方不死不休的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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