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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第55章蜀錦袍
入蜀道一路上陽光燦爛,一如許多年前離開潯東前往洛陽,那筆直大路兩側的風景。有時耿曙甚至在想,如果他們一直在行路就好了。

江水滔滔,猿啼陣陣,在城外看見鍾山的那一刻,姜恆真切地感覺到,西川到了。

“鐘山九響,改朝換代。”耿曙懶洋洋隨口道。

姜恆笑道:“楓水化凍,冬去春來。前半句可不能『亂』說,哪怕任意一國的國君,也不會希望聽到。”

西川千年來物產富庶,川中平原被譽為天府之國、魚米之鄉,楓水繞國都而過,灌溉萬頃良田,更被蜀道相隔,不通外界,中原的戰『亂』影響不到此地,當真是姜恆這些年來所見,天下最富饒的地方了。

六百年前,晉天子得天下,將西川封予李姓代氏,從此便一代接一代,傳了下來。及至兩百年前代國中興,出將軍嶺,得漢中之地,又南下從郢國手中奪巴郡,將此版圖擴展至五國中第二大,隱隱有問鼎中原的架勢。

而數十年來,代國更出了一名不世強者,正是今日坐擁西川萬頃良田、兵馬二十萬數的代武王。若非耿淵琴鳴天下打『亂』了四國攻雍的計劃,說不定眼下代武王已平定北雍,出劍門關與諸國一較高下,中原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西川城牆高大氣派,時值隆冬清晨,城中薄霧升起,一派欣欣向榮之景,百姓安居樂業,絕非濟州等地可比。

“西川人有錢,”耿曙在旁卸下貨物,朝姜恆說,“這回過來,能不能見姬霜公主不知道,錢想必不會少掙。”

姜恆無奈道:“我倒不會做生意。”

姜恆站在馬車旁,核對貨單。西川城中民風富庶,城防守備卻十分森嚴,細細盤問了他們來處,又看了貨單,但大體俱十分禮貌,也不收姜恆的賄賂金。

“頭一回來?商人在西川通行無阻,”守衛隊長隨口道,“不必繳入城費,就問問,你們什麼關係?”

“我是他的伴當。”耿曙手裡拿著匕首,帶鞘握著,隨手玩了幾個花樣,說。

“他是我哥。”姜恆眼裡帶著笑意,並註意到那隊長腰牌上書“李靳”二字,心道興許是名代國王族?

隊長沒有問他們為什麼姓氏不一樣,想必不是家生子。

但一問一答間,看姜恆那模樣明顯不是生意人,一臉什麼都不懂的表情,初次走商的人都這般。

“進罷。”李靳說,“本國律法,不可逾犯,有事到城北清州橋後,川防寮司去找人。”

姜恆謝過李靳,李靳遞出貨單,隨口道:“長得還挺討人喜歡,放你出來走商,家里人放心麼?”

“不放心,”耿曙抬手,以劍鞘隔住李靳的手,不讓他碰到姜恆,接了貨單,說,“所以我這不正跟著?”

李靳笑了起來,姜恆便行禮,與耿曙走了。

西川一地商人地位不低,這還要追溯到惠王十一年時,公子勝所推行的代國變法後,重商養農之國策。商人載著來自西域的大量物資,途經川中,前往中原諸國,形成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奇貨可居,數十年來得獲重利。

來自諸國的黃金與白銀,又滾滾注入西川,供養了代國強盛的軍隊與富庶的百姓,是以城內商會盤踞,大大小小的商行擁有不可小覷的影響力,甚至左右著下一任代王的人選。

“汁琮非常推崇李宏的治國之道,”耿曙找到城中客棧,朝姜恆說,“掙錢,養兵,有用不完的錢,就能征募起不怕死的軍隊,他曾經希望雍國也能恢復與南方四國的通商……待會兒再來逛,咱們先找地方住下。”

“要打敗一個國家,”姜恆說,“須得用什麼辦法呢?南方四國這些年裡,還是很聰明的……他們知道強攻雍軍,討不了好,還會死傷慘重。”

“嗯。”耿曙說,“雍軍實力還是很強大的,如果換了你,你會怎麼打敗雍國? ”

姜恆想了想,答道:“換作我,首先,阻斷所有與關外通商的道路,聯手壓制雍,讓他們掙不到錢,雍國的鐵、馬、銀、物產哪怕再豐饒,沒有國家購買,光靠本國百姓,根本消耗不完。國庫日漸空虛,汁琮養不起兵,只能轉而朝國內百姓課以重稅,久而久之,民羸則兵疲。”

“汁琮哪怕有再強的凝聚力,等到發不出軍餉的那天,除非裁軍,否則一定會引發叛『亂』。只要四國有耐心,不費一兵一卒,用釜底抽薪之計,便可耗死汁琮。”

姜恆這些日子裡,聽耿曙談到不少東宮的決策內情,知道朝臣們都在提醒汁琮這點,他們必須拿出對策。

第一個對策是增加人口,消耗雍國境內資源,並讓他們去耕種,豢養更多的軍隊。

其次則是盡快出關,不能再等了,夜長夢多,等待無異於坐以待斃,戰爭一起,從中原擄掠回的戰俘、錢財、糧食,當可補充雍的國庫。

姜恆一路觀察西川城內風物人情,只見東西南北四街俱是商肆,更有天水、西域等地商隊不遠萬里,前來西域做生意,川商在國內易貨後再帶往中原,到處都是響噹噹的金銀入袋之聲。

商隊盤踞的地方,歇腳的客棧也相當多,耿曙憑嵩縣縣丞簽發的文書,便順利入住。

“但這也證明了兩點,”姜恆說,“首先,法令明晰;其次,民風開化。”

耿曙“嗯”了聲,不予評價。姜恆卻心中清楚得很,要讓國都成為商貿大集,非一朝一夕可成,首先要保護商人交易的安全,否則誰敢來做生意?其次則是要有相當的氣量,允許貿易影響,甚至在一定的範圍內,左右國君的決策。

除此之外,還要允許商人們七嘴八舌地“議政”,說國君的壞話。

前一點汁琮能辦到,但後兩點,以雍國的做派,只怕很難。若非當年公子勝力排眾議,推行變法,將商人推到如斯地位,只怕以代武王的『性』子,要做到也很難。

武王李宏唯一相信的,就只有這個庶出的弟弟,李勝也是天下不世出的人才,有他治理代國,退可守西川百年之鼎盛,進可逐鹿中原。

只可惜,手無縛雞之力的李勝,被他們的父親像殺雞一般,在安陽一劍捅死了。

耿曙登記了“聶海”這一名字,姜恆則依舊用了原名。

“什麼時候去見嫂子?”姜恆來都來了,也不著急,躺在坐榻上,隨手戳開窗,西川冬天的陽光便照了進來,外頭隱約可見積雪鐘山,窗框內的景『色』就像畫兒一般。

“這麼著急做什麼?”耿曙皺眉道,“嫂子嫂子,我都不惦記,你怎麼這麼惦記嫂子?”

耿曙令姜恆朝里讓了讓,兩兄弟並肩躺著,姜恆笑了起來,手指刮了下耿曙的臉,說:“就想看看。”

姜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與耿曙來到西川,彷彿就背負了某個責任,親眼目睹兄長成親,是件人生大事,可又讓他心裡不禁一陣空落落的,就像即將失去什麼東西一般的不安,這不安便讓他無意識地,反复提起此事。

“我可沒說要與她成婚。”耿曙說。

姜恆側頭看看耿曙,兩人嘴唇、鼻樑挨著,就像小時候一般。

“哦。”姜恆想來想去,只得答道,“我也不催你,但你當真不必介懷,你若喜歡她,就試試看唄?”

不知為何,姜恆忽然又有點小竊喜,重逢以後,他還沒與耿曙待夠,自然不想將他這麼匆匆忙忙地交給別人。

耿曙一手搭在姜恆肩上,想了想,說:“幫她的忙,又不意味著就娶她了,何況……算了。”

姜恆茫然道:“何況什麼?”

耿曙本想說的是,何況他現在也不回雍國了,自然也沒必要提這門親事,代國公主要嫁的是雍國王子,不是他耿曙這個人——這點耿曙一直很清楚。無論在落雁還是在西川,所有人都只在乎他的另一重身份即“王子”。

對他而言,天底下只有一個人,無論他是誰,待他都一如既往,這個人就是姜恆。

但耿曙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只認真看著姜恆,說:“走罷?逛集?給你做兩身衣服去?”

姜恆笑了起來,就像從前一般,耿曙只要拿到錢,首先考慮的就是讓他吃飽,其次則是給他做身新衣服,把他收拾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這就是他的責任。

姜恆拿著貨單,前往市集開始採買,大多是自擬的『藥』材等物。接著則通知嵩縣在本地的商人,來將他們的貨物領走。

“龍涎香,紅花,蠍殼……”姜恆對照貨單,準備一次將『藥』材買夠。

“你還會當大夫了?”耿曙說,“看來學了不少,又是你師父教的?嘿。”

“我怎麼聽你提起我師父,總覺得酸溜溜的?”姜恆一瞥耿曙。

還在潯東與洛陽時,姜恆便大致讀過醫家典籍,在羅宣門下學藝,又學到了不少用毒與解毒之道。

“那可不敢。”耿曙無聊地說。

“站好。”姜恆笑著說。

兩人站在裁衣舖裡,姜恆選了最上等的蜀錦,為耿曙做一身新衣服。耿曙說道:“我不喜歡雍衣,換一身罷,黑的就行。”

“只要穿黑,”裁縫是個老頭,耐心道,“就都像雍式,這可改不來。當兵的?喲,這身板。”

姜恆提議道:“給我哥做身文武袖罷?”

耿曙站得筆直,姜恆的提議無論什麼,都是好的:“文武袖不錯。”

“好好,”那老頭說,“哥哥文武袖,弟弟穿什麼?來,站這邊。”

姜恆趁著他給自己量身材時,朝那老裁縫道:“咱們這兒是西川最好的裁縫鋪子了罷? ”

“那是自然,”老頭答道,“王家也在這兒做呢。”

耿曙在一旁端坐,正要開口,忽然轉念一想,沒有打斷姜恆的話。

姜恆以眼神示意,機靈一笑,又說:“聽說公主是個大美人兒,她的衣服也來這兒做不曾?”

“那可折煞老頭子了,”裁縫邊躬身量姜恆的腰腿,邊喃喃道,“府上選了緞子,都是上門做,怎麼能讓公主親自來?”

“啊,”姜恆想了想,說,“那能不能煩請老先生上門時,替我送封信到她手上?”

裁縫動作一停,姜恆笑著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遞到他手上。

“公子稍等。”裁縫點了點頭,說道,接過信,轉身徑自進了後堂。

“信上寫了什麼?”耿曙絲毫未料,姜恆出門還做足了準備。

“什麼都沒有,”姜恆付過錢,把裝『藥』材的小包讓耿曙挎著,猶如使喚騾馬般讓他手提腰挎,自然而然,解釋道,“信封裡只有一張白紙。”

耿曙莫名其妙:“你怎麼知道這裁縫鋪子與姬霜的公主府有聯絡?”

姜恆說:“猜的,反正也沒損失,不是麼?”

耿曙嘴角抽搐,姜恆拍拍他,牽起他的手,又說:“去的人,自然會描述咱倆什麼長相。寫信求救的只有嫂子,她一听就明白。”

“別叫嫂子。”耿曙低聲威脅道。

“以後的嫂子。”姜恆改口道。

“我沒要娶她,”耿曙說,“別再這麼說,否則我當真要生氣了,了了這樁緣分,也當放下心頭事。”

“那你想娶誰?”姜恆笑道,“這可不是你的真心話,怎麼每次說到這個,就口不對心了。”

“沒有口不對心,”耿曙說,“只想守著你,好好過日子罷了。”

姜恆知道耿曙多少有一點點猶豫,還想再打趣幾句,卻覺得耿曙也許真的會生氣,便不說話了。耿曙又補了句:“我嘴拙,你懂就成了,別老翻來覆去地說,沒意思。”

普天之下,也只有對著姜恆時,耿曙能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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