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綾大笑道:“認輸吧!認輸就放你們走!”
耿曙震喝道:“認什麼輸?!”
“公主!少喝點酒!”姜恆隔著數十步,都聽見汁綾喝酒後的笑聲。
緊接著,另一個人影從旁出現,一個雪球飛去,將汁綾從王碑上砸了下來。
界圭的聲音道:“我來幫你們。”
姜恆轉頭,見界圭戴了一副銀面具,擋去了左側半邊臉。霎時雪球再次湧來,三人全身是雪,雪粉紛飛,已看不清敵人。
“我來幫你們!”郎煌竟也在不遠處,帶著一群林胡人加入了戰團。
“他們來幫手了!”汁綾的聲音當即大喊道,“快叫人!朝洛文!朝洛文將軍呢?把你弟弟叫來!”
東市前的空地上,當即掀起了一場浩大的雪仗,雪仗向來是落雁城冬至日的大型娛樂狂歡,常常三五人成群,莫名其妙就能打起來,接著牽連越來越大,又突然毫無聲息。
雪仗一起,城里四面八方的閒人,以及店家、遊商、外族,統統放下手頭的事,過來湊熱鬧。人越來越多,姜恆與耿曙反而沒人管了。
林胡人一參戰,雍軍那邊人迅速變多。水峻高喊道:“來了來了!我們也來了!幫哪邊?”
聯軍散後,林胡與氐還有不少人留在落雁。郎煌吼道:“怎麼這麼慢?!這邊!來南邊!”
耿曙道:“來我們這邊!姜恆在這兒!”
“我我!”姜恆喊道。
姜恆一喊,氐人也來了,而汁綾那邊又來了新的幫手,孟和與一眾親衛正在酒肆裡飲酒,聽到『騷』動,馬上沖了過來。
“錯了!”汁綾說,“孟和!你跑錯邊了!”
孟和才懶得管她,加入了耿曙與姜恆一方。山澤道:“王子快指揮一下!殺他們個屁滾『尿』流!”
耿曙大聲道:“孟和擋住前面!界圭帶一路人到王碑後包抄他們,把他們往東北邊趕。”
“不用這麼認真吧!”姜恆道,“打個雪仗而已!”
於是落雁開始了今年冬至日,參戰人數最多、規模最大的一場雪仗。三族一來,『性』質就變成了雍人與外族的較量,誰都要面子,死戰不退。及至雍人百姓越來越多,捲入了上萬人,開始有人把房頂的雪推下來。
汁琮站在王宮高處,只見落雁城東南揚起滾滾白雪,猶如雲霧一般。
“做什麼?”汁琮快步出來。
“回王陛下,”陸冀說,“他們在打雪仗。”
汁琮道:“怎麼都這麼多年了,還這麼喜歡鬧。快派個人去分開他們,有多少人了?踩死了怎麼辦?當心大過節的辦喪事!”
落雁的雪仗有時突然就散了,有時卻會越聚越多,毫無徵兆,汁琮一看便知道已有近兩萬人規模,說:“再打下去,待會兒踩踏起來了!”
姜恆沒想到與耿曙途經城東,會碰上守著專門襲擊路人的、等著惡作劇的汁綾,更沒想到一打起來會這麼大規模。
“快別打了!”姜恆說,“人太多了!”
“讓他們打!”耿曙說。
屋頂、校場、空地、草垛上全是人,彷彿過往數年裡積聚的情緒、三族與雍的爭端、王都遭襲的壓抑,在禁酒令放開的節日里,盡數化作漫天橫飛的雪彈,要在這一刻痛痛快快地釋放出來。
耿曙很清楚,當兵的人平日很苦很累,就像紮營時有士兵會忍不住學狼叫大喊大叫,須得給他們一個宣洩的機會。
緊接著,王宮高處敲鐘了。
“當——當——當——”王宮發出了警告,三聲鐘響。
幸虧汁琮的命令依然有用,汁綾喊道:“不和你們玩了!”
“手下敗將,下回再戰!”耿曙牽著姜恆,不屑一顧地走了,真要打下去,汁綾會不會輸還真不好說。
姜恆被砸得頭疼,看耿曙全身都濕透了,得趕緊找個地方烘下衣服。
“城牆上去。”
耿曙這些天裡的煩悶,隨著雪仗一掃而空,與姜恆上了城樓,到角樓裡讓士兵生了火盆,烘衣服。
姜恆拿了點錢出來,給守城的衛兵喝酒,回頭一看耿曙,脫得赤條條的,猶如駿馬般,皮膚白皙,體形勻稱,充滿美感,站在火盆前抖衣服。
“你就是一身力氣沒地方用。”姜恆說。
耿曙背對他,說道:“嗯,發洩出來就好了。”
姜恆情不自禁,看著耿曙赤|『裸』的後背與『臀』部,方才躲在他身後時,他眼裡只有耿曙的背脊,這一刻,在他的心裡亦生出了異樣的衝動。
耿曙:“!!!”
姜恆伸手,抱住了耿曙的腰,伏在他後背上,耿曙比他高了小半頭,當即雙眼睜大,呼吸一窒。
“別……別鬧。”耿曙說。
姜恆笑了起來,說:“真好啊。”
耿曙把手放在姜恆手背上,腦海中卻不知為何,浮現出了與姜恆溫存的一幕,更尷尬的是,他……
他生怕姜恆不小心碰到自己那裡,握著他的手,不敢轉身。
幸而姜恆很快就放開了他,耿曙紅著臉,將烘乾的襯褲穿上,姜恆拿起武袍,服侍他穿衣服。耿曙躲避著他的眼神,說:“我……自己來。”
姜恆沒有回答,為他穿上外袍,拿著帽子,耿曙便搖搖頭,示意不用戴了,手裡拿著,又牽起姜恆,帶他出去。
“在這兒坐一會兒吧。”姜恆說。
城裡打完雪仗,簡直一片混『亂』,商舖開始恢復營業,姜恆只想找個人少的地方,靜靜待一會兒。
“嗯,”耿曙說,“去哪兒都行。”
兩人並肩坐在城牆上,朝向城外,這是個陽光萬丈的晴天,百里外的綿延雪山與崇山峻嶺依稀可見。
姜恆倚在耿曙肩上,緊了緊外袍,耿曙有點緊張,伸出一手,摟著他的肩膀。
“恆兒。”耿曙忽然說。
“嗯?”姜恆抬眼看耿曙。
耿曙避開他的目光,望向南面,想了想,說:“恆兒。”
“嗯。”姜恆笑了笑,他只想與耿曙安安靜靜待會兒,今天耿曙的話讓他感覺到,他確實陪他太少了。
“恆兒,”耿曙又自言自語道,“你想過沒有?”
“想過什麼?”姜恆問。
陽光照在身上很舒服,讓他倆暖洋洋的,姜恆穿淺『色』衣服,耿曙則是一如既往的深『色』王子武袍,兩兄弟就像屋頂曬太陽的一對黑貓與白貓。
“如果咱倆不是兄弟,”耿曙說,“會怎麼樣?”
“啊?”姜恆說,“為什麼這麼想?”
耿曙答道:“我也不知道,就……隨口說說。 ”
他當然知道為什麼,他不敢看姜恆,但姜恆從未朝這個方向想過。
姜恆沒有絲毫猶豫,笑道:“就這樣,還能怎麼樣?你怎麼了?想東想西的做什麼?誰和你說了不該說的話?”
耿曙欲蓋彌彰地說:“沒有,只是王祖母的話,讓我想到……我是……逃生子,連庶子都算不上,我其實不是耿家的人,我不能姓耿。”
“你愛姓什麼姓什麼,”姜恆答道,“他們管不著,我許你姓耿。”
耿曙道:“我不是一定要姓耿,我更想當聶海。我想說……我只是想……恆兒……”
他側過頭,看著姜恆,一剎那動念。
“如果我不是我爹的兒子呢?”耿曙說,“你別多疑,只是如果,我爹萬一不是耿淵,是別的什麼人,咱倆不是親兄弟的話……恆兒?”
姜恆:“?”
姜恆實在是很莫名其妙,疑『惑』地看著耿曙。
“這很重要嗎?”姜恆說。
“也是。”耿曙點了點頭,決定不再追問。
但下一刻,姜恆的話瞬間讓他從這些天裡的『迷』霧裡走了出來,彷彿漫天層雲一剎那被狂風驅散,現出背後的萬丈烈日。
“我其實一直不確定,你是不是我親哥。”姜恆笑道,“可你就是我哥,你是我的聶海啊。”
耿曙:“……”
他從未與姜恆認認真真地討論過他倆,這也是從他敲開潯東城姜家那扇門之後,第一次聽見姜恆說出他的心裡話。
姜恆說:“我沒見過爹,也沒見過你娘,我甚至不知道你長得像不像爹。”
耿曙點了點頭,腦海中一片空白,說:“對,你沒見過他們。”
姜恆又道:“可是對我來說啊,你是哥哥也好,是誰也好,這都不重要。你……對我來說,你是……你是……”
耿曙的咽喉忽然有點乾涸,他按捺住自己抱緊姜恆的衝動。
“你是……”姜恆也不知道怎麼形容了,他不像耿曙,他從小就不像耿曙一般被母親聶七抱在懷中,低聲唱“你心裡只有一個我,我心裡也只有一個你……”。姜恆只被母親昭夫人抱過一次,還是離別前的那次。
他無法將感情宣諸於口,他不知道該怎麼朝耿曙說。他想描述一番耿曙在他心裡的位置,卻無法找到合適的話來形容。
“你就是……我……你……”姜恆很難為情。
“我懂。”耿曙說。
姜恆點點頭,朝耿曙笑了起來,這默契解救了他。
“你也是,”耿曙朝姜恆認真地說,“你也是我的『性』命。”
“不管你是誰,”姜恆答道,“不管你是汁淼,是耿曙,還是聶海。我待你的……我待你的心,反正你知道就行了。不是也挺好,對麼?”
“好什麼好?”耿曙聽到“我待你的心”,頓時整個人都春暖花開了。但下一句又讓他有點疑『惑』。最在意的是,他與姜恒有著某種超越一切的羈絆,他曾理解為他們是兄弟,但這羈絆也許將突然消失,這才令他耿耿於懷。
“就算不是……”姜恆想了想,不知怎麼形容,說,“也有不是的好,你記得王與趙將軍麼?像他們那樣,不也……”
耿曙:“……”
姜恆本意是想說,哪怕他們毫無血緣關係,像趙竭守護著姬珣,亦有同生共死的羈絆。但耿曙卻忽然想到了曾經撞見的那一幕。
那年他們還小,什麼都不知道,懵懵懂懂中一瞥,但耿曙現在成年了,大抵懂了。那是纏綿動人、難分難捨的愛。就像他的母親對他的父親,就像姜昭在四面高牆中,足足七年,守著回憶過活的日子。
耿曙無意識地做了個吞嚥的動作,心中彷彿有一座高牆,無聲地坍塌了。
“恆兒。”耿曙再看姜恆時,目光剎那變了,充滿了依戀與不捨,彷彿他們正置身於火海之中,烈焰焚燒了整個世界,他們即將一起死去,而在這天地之間,他們只有彼此。
那就是他想要的全部,他活在這世上唯一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