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恆跟著界圭離開桃花殿,界圭走在前頭,姜恆問:“手好點了?”
界圭答道:“承蒙掛心。”說著活動手臂:“你醫術了得,果然羅宣的徒弟,名不虛傳。”
姜恆看了眼一旁的桃樹,南方已快入夏了,此刻北地才堪堪逢春,桃花殿一如其名,花園內種滿了桃花。
“你姑祖母是越人, ”界圭漫不經心道, “嫁到北方後,心系故國,先王便重金買來越地的桃花,每年春來時,讓她看看。”
“嗯。”姜恆站在園內,他也有好些年沒見著越地的桃花了,曾經潯東就是古越國的領地,桃花是紅『色』的。而海閣的桃花又是另一種,白的。
界圭說:“我像你這麼大年紀時,在南邊無法無天慣了,也是先王收留了我,從此就替汁家賣命了。”
姜恆側頭打量界圭,說:“所以其實,你忠於我姑祖母。”
界圭說:“我忠於汁姓王室,走罷。”
姜恆不知為何,現在覺得偌大雍宮內,最令他有親切感的,除了耿曙,反而是界圭了。
“今天聽說,你在城裡頭很是大放了一番厥詞?”界圭回到雍都後,變得冷靜了許多,先前吊兒郎當那脾氣收斂了,語氣也變得不一樣了。
“大放厥詞這個成語用得好,”姜恆表揚道,“偷聽的人看來還挺多嘛,派這麼多密探在落雁城裡,發得起俸祿嗎?”
界圭說:“俸祿?你也想得太美了,讓老百姓互相揭發不就完了?一句話的事。”
“是的是的,”姜恆心里當真佩服,說道,“失敬了。”
姜恆非常清楚,界圭是在提醒他,隔牆有耳,有些話不能『亂』說,眼睛也最好不要『亂』看。
“是不是後悔不該來了?”界圭又道。
姜恆正思考先前的話,回過神,說道:“不,怎麼會呢?一家人團聚,天倫之樂啊。我高興得很呢。”
界圭:“你覺得你姑祖母喜歡你嗎?”
“喜歡。”姜恆答道。
“當真喜歡?”界圭隨口道,“沒因為你捅了她兒子一劍,想揍你來著?”
姜恆一笑道:“若記恨我,今天想必就不會見我了,是不是?”
姜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姜太后今天想說的話很多,也許是為了保護他,才沒有開口。那是他最熟悉的、母親的神態,他能清楚地感覺到,母親哪怕對他再嚴厲,心裡仍然愛著他,將他當作『性』命來珍惜。
但她從來不說自己愛他,她掩飾了許多年,生怕一旦表『露』出愛,便動搖了她的堅決,讓她的內心變得軟弱,那是她無法忍受的。
姜太后也在掩飾,掩飾對他的愛。
“到了。”界圭把薑恆帶到東宮,臨時收拾出來一間屋子,冷冷清清,宮人正在匆忙打掃。
“我讓他們把飯送來,你就在這兒吃。”界圭說,“這兒是個好地方,照顧好自己,小太史。”
界圭離開時,又投給了姜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桃花殿內,姜太后只不讓耿曙離開,說道:“就在這兒用罷,大夥兒等你等了一整天,我們都用過了。”
耿曙只得坐在案前,卻惦記姜恆,太后的這個舉措,讓他明顯地感覺到,姜恆是被排除在外的——他們是一家人,姜恆則是另外的人。
這讓他很難過,幾次想起身不發一語離開,然而顧念到太后與武英公主曾經待他的好,耿曙還是忍住了。
“南邊的事,我們都聽說了,”汁綾道,“那姬霜怎麼這麼喪心病狂?還想殺了你?”
耿曙沉默,打開食盒,筷子挑了挑,今日正是春分,宮內準備了桃花面。
太子瀧只盯著耿曙看,察覺到他的不滿。
“我去叫恆兒過來。”太子瀧道。
“不用了。”耿曙隨口答道,他心裡清楚得很,姜恆拒絕了認汁琮為義父,汁家這麼待他,從禮數上毫無問題,是姜恆先表態,不想與他們成為一家人。去掉王子這個身份,姜恆就是遠房表親,親戚有親戚的規矩,家人有家人的規矩。
這隔閡不僅是姜恆與汁家的隔閡,更彷彿成了耿曙與姜恆之間的隔閡,令他越來越難過。
太子瀧關切地看著耿曙,側過去,稍稍趴在他食案前,略抬頭打量他,眼裡帶著笑意。
姜太后道:“淼兒。”
耿曙挑了幾下麵條,吃下幾口,便沒食慾了。
姜太后說:“都是命中註定的。”
說著,她嘆了口氣,說:“待你活到我這把歲數,就看開了,該來的,終歸會來,任憑誰也躲不過,欠下的,也總要還。”
汁綾道:“娘!”
耿曙不明白姜太后之意,真要說起來,汁家也不欠耿家的。
太子瀧聞言只覺不祥,忙打了個岔,道:“我聽說,恆兒讀了許多書。”
耿曙:“嗯,什麼書他只要讀一次,就過目不忘。”
汁綾道:“不可能。”
耿曙說:“你可考校他就是,我不騙你。”
姜太后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於是話題轉移到了“天底下有沒有這種人”上來,太子瀧說:“我信的,姑姑,不能因為你沒見過,就覺得沒這種人。”
“我怎麼沒見過了?”汁綾說,“我只是說,看他不像。”
太子瀧道:“後天東宮正有春議,叫上他罷?爹親口說了,恆兒相當了得,有他在,許多頭疼的事兒,都能解決。我須得找個時間,好好朝他請教。”
耿曙說:“空了你問他,他就是為了這個來的。我吃完了,先走了。”
太子瀧道:“哥你去哪兒?看恆兒嗎?我也一起去。”
耿曙辭別姜太后,轉身走了。
汁綾有點不服氣,但汁琮說的話,她向來是相信的。
“王兄說他是治國良才,”汁綾朝姜太后說,“就是年紀太小了,怎麼看怎麼覺得不靠譜。”
姜太后始終在出神,沒有回答。
姜恆在住處打了幾個噴嚏,宮人不收拾也罷,收拾起來滿殿的灰塵。及至人都走了,他用過飯,便躺在榻上,天『色』昏沉,北邊晝短夜長,不一會兒宮中便已敲更,該睡下了。
這一路上姜恆也累得很,索『性』脫了外袍,躺上榻去。
“恆兒。”耿曙來到榻畔,低聲說。
姜恆睡得正熟,耿曙低下頭,親吻了一下他的臉,玉玦從脖頸懸下來,貼在姜恆的側臉上。
“恆兒?”耿曙又搖了搖他。
姜恆『迷』『迷』糊糊地醒了,耿曙抱著他,讓他坐起來,低聲說:“東西我都收拾好了,這就走罷,趁著晚上,我把馬兒牽出來了,來,穿衣服。”
“去哪兒?”姜恆茫然道。
耿曙說:“不在這兒住了,我帶你走,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哎別鬧。”姜恆被叫醒了正鬱悶,說,“睡覺吧,好困。”
耿曙小聲道:“對不起,恆兒,我不知道他們會這樣……”
姜恆『迷』茫地問:“怎麼了?哥!”
耿曙說:“我知道你難受……”
“不難受,”姜恆明白過來,說,“我哪有這麼容易難受……睡罷睡罷,你回你房去?”
耿曙還想堅持,姜恆卻不想搭理他,翻了個身。
耿曙獨自坐著,發了一會兒呆,只覺滿腔苦悶無處發洩,委屈了姜恆,想叫又叫不出來,更何況他根本無法怪罪任何人,就像姜太后所述,這都是命。
接著,耿曙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姜恆嚇了一跳,聽到那響亮耳光聲,頓時徹底醒了。
“你幹嗎?!”姜恆陡然坐了起來。
耿曙看著姜恆,眼裡盡是憤怒與不甘。
姜恆忽然笑了起來,抱住了他。
“沒事的,”姜恆說,“我當真沒往心裡去。”
界圭的聲音忽然在房外響起。
“殿下這大半夜的,”界圭又是那慢條斯理、欠揍的語氣,“在行家法麼?”
姜恆忽然察覺到不妥之處,朗聲道:“界大人,你也是這大半夜的不睡覺,專門偷聽麼?不用去陪著你的『性』命?”
界圭沒有回答,顯然是離開了,旋即姜恆馬上明白到,雍宮裡一舉一動,都有人在監視監聽,讓耿曙稍微收斂一點。
“別這樣,”姜恆說,“哥,我很喜歡這兒,我是當真喜歡。”
耿曙看著姜恆,說:“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這是我的真心話。”姜恆認真地說,“睡在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爹就在身邊,你知道這房間從前是誰住的麼?”
“誰?”耿曙不明其意。
“這兒是東宮,”姜恆笑道,“以前,太子汁瑯就住在汁瀧的房裡,爹就住在這兒。”
這倒是讓耿曙十分意外,他環顧四周。姜恆身著單衣,坐在榻上,認真道:“你這麼想罷,我是行刺雍國國君的刺客,一劍差點把他捅死了,還害得雍國失去了玉璧關。今天我來到宮裡,朝野中一定對我非常不滿。太后不追究此事,已經是寬宏大量,你讓她對著險些殺掉兒子的人噓寒問暖,雍國這麼多人得知,會如何作想?”
耿曙嘆了口氣,握著姜恆的手不放。
姜恆又道:“等到我成為官員,你又奪回玉璧關了,就算彌補了先前之失,到得那時,他們自然會對我不一樣。你道武英公主與太后待我冷淡,我反而覺得,這是刻意做給人看的。”
“行刺不是你的本意。”耿曙說。
“行刺就是我的本意,”姜恆笑道,“坦坦『盪』『盪』,光明磊落,有什麼好推卸的?”
姜恆示意耿曙,事情就是這樣。他不知道汁琮是誰麼?當然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是耿淵的兒子麼?他也知道。選擇刺殺汁琮,這就是本意。
耿曙想了想,接受了。
“那我一定會盡快奪回玉璧關,”耿曙說,“我去朝父王說,讓你當我的參軍。”
姜恆笑了起來,心道你想得還是太簡單了,這不是一場戰爭能解決的事。但他沒有朝耿曙說,拍了拍他,說:“去睡罷,太子瀧怎麼沒來?”
“他想來看你,我叫他別來了,”耿曙說,“讓你好好休息。”
“我還挺喜歡他的,”姜恆重申道,“待他好點罷,都不容易。”
太子瀧從小就失去了母親,雖然姜太后與武英公主對他百般疼愛,補償了他,但姜恆很明白,他也一樣寂寞。
耿曙內心深處最希望的是,姜恆能與太子瀧好好相處,其樂融融。但他總覺得這不太可能,事情很有可能演變成,姜恆與太子瀧會爭風吃醋搶他。
但姜恆這麼一說,耿曙心裡又有點失落,彷彿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重要。
“行罷。”耿曙低聲道。
他還是有點不放心,想說什麼,姜恆卻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唇。
“去睡吧,”姜恆低聲道,“我是真的困了,哥,明天再說,我心里永遠只有一個你,你一定要高高興興的。”
這是姜恆的實話,到落雁來,自然為的是耿曙,否則他不會選擇汁家,這也是耿曙為什麼難受的原因。
耿曙點了點頭,『摸』『摸』他的額頭,又在他臉上親了下,讓他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