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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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歡迎你。”
連川從睡眠艙裡出來的時候,停頓了一秒。
今天是他加入清理隊半年以來第一個休息日,雖然從感覺上並沒有什麼太明顯的區別,畢竟只正式執行過三次任務,還是最普通的非法出生。
接著他就感覺到自己房間門外有人。
“誰。”他問。
這個字還沒落地,他已經到了門邊,打開門的時候,外面的人還沒來得及閃開。
雖然已經看清了是誰,但連川的手指還是按在了對方的咽喉上。
“我。”王歸靠著牆,看著他嘆了口氣。
連川鬆了手,轉身回了屋裡:“還沒到時間吧?”
跟隊員和搭檔在休息日出去休閒,是清理隊再正常不過的社交,他雖然並沒有跟王歸一塊兒休閒的意願,但也沒有什麼理由拒絕。
“又不是執行任務,”王歸摸了摸脖子,跟了進來,往沙發上一坐,“有必要把時間卡得那麼準嗎?”
“也不用寬鬆到提前一小時。”連川走到桌邊,看了一眼今天的配給,顏色太鮮豔了,看上去讓人沒有食慾。
“你就當我還沒到,”王歸說, “過半小時再假裝看到我。”
連川笑了笑,沒說話。
“今天的配給吃不下吧?”王歸說,“走吧,帶你去吃點兒好東西。”
吃點兒好東西。
連川對主城很熟悉,尤其是B區以外的範圍,各種任務目標逃竄躲藏的角落。
但哪裡有好吃的東西,他並不了解。
他覺得主城最好吃的東西就是春三做的,只是他加入清理隊的時候,清理隊進行了重大人員調整,一直在進行搭檔小組特訓,他和雷豫差不多有兩個月沒有嘗過春三的手藝了。
但相比在作訓部接受訓練的那些日子,現在這樣的生活足以彌補這一點了。
“肯定不是春三能做出來的。”王歸又補充了一句。
“就去吃個東西,用激將法是不是太隆重了。”連川說。
王歸看著他,沒有說話。
連川也沒再說別的,去洗漱了。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王歸才又問了一句:“知道為什麼雷豫讓我跟你搭檔麼?”
“因為他們都不願意跟你搭檔。”連川說。
王歸愣了愣,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站起來往門口走了過去:“這倒也不是沒道理。”沒等連川開口,他回過頭又笑了笑:“只有我還把你當個小孩兒看。”
連川沒出聲,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這個問題他是想過的,說出來的答案也並不是為了氣王歸,這是他聽到搭檔是王歸時的第一反應。
王歸是從巡邏隊被扔到清理隊的,理由是過於散漫。
雖然他的名字聽著莫名有些悲壯,性格卻並沒跟著名字走,有些漫不經心。
散漫不至於,過於散漫更是絕無可能。
蕭林沒那麼仁慈,真要是這樣,回收重置包治百病,並不需要浪費一道手續。
王歸跟蕭林年紀差不多,據說如果不是王歸因為“過於散漫”多次拒絕,蕭林現在的位置本應該是他的。
所以無非是太強的人要留著,但又不能留在身邊,扔到主城最見不得光的隊伍里幹些沒人願意幹的髒活兒,是最好的方式。
順便還能再踩清理隊一腳,巡邏隊淘汰的人,去了清理隊。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王歸跟清理隊的人始終保持著隱約的距離感,集體任務配合得完美而疏離。
不過也許是因為雷豫的關係,他對連川的態度還算不錯。
只是一直堅持讓連川叫他老大,並且不提供任何理由這一點有些迷惑,當然,他也不介意連川從未這麼叫過。
連川走出房門的時候,王歸叼著煙趴在走廊上往外看著。
“宿舍禁煙。”連川提醒了一句。
“沒點。”王歸回過頭,沖他晃了晃嘴上的煙。
連川一眼就看出來這支煙是失途谷特產,蝙蝠身上經常能看到,主城沒有這種黑嘴的煙,王歸的級別也弄不到煙。
公然在清理隊宿舍裡叼著從蝙蝠手裡弄來的煙,連川有些無語。
“這是證物,”王歸轉身往樓下走,“我叼一會兒就放回去了。”
“看得出你是真把我當小孩兒。”連川說。
“十幾歲不是小孩兒是什麼?”王歸說。
接著走出清理隊的院門沒到一百米,王歸就把“證物”點著了,愉快地吐出了一口煙。
王歸帶著連川去了C區,從一片破敗的小樓走過,準備轉進背街小巷的時候,連川突然停下了。
“怎麼了?”王歸轉頭看著他。
“有東西。”連川感覺到了視線。
“今天休息,”王歸說,“任務有別人。”
連川又停了幾秒,才跟著他繼續往前走,但那種被人暗中盯著的感覺依然存在,甚至更強烈了。
與此同時,王歸往左邊的舊樓頂上看了一眼。
沒錯。
就是那個方向。
王歸不是實驗體,整個清理隊,除了連川,所有人都是普通人,在主城最好的裝備加持之下,可能強大到普通人無法想像,但依舊是普通人。
王歸卻以一個普通人的狀態判斷出了他的感知到的東西在什麼方向。
這種超常的敏銳,也許就是蕭林不願意把王歸留在巡邏隊的原因。
“就是那邊。”連川說。
王歸沒說話,繼續往前走。
“是蝙蝠,”連川說,已經聽到了蝙蝠身上金屬改裝件碰撞出的細響,但僅僅是蝙蝠,不會讓他有這麼強烈的不安,“應該不止蝙蝠。”
“可能是蝙蝠在帶人偷渡,別的隊員會處理,”王歸看了他一眼:“去吃東西。”
蝙蝠從主城各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缺口把合規的不合規的人往外帶,一直以來都是主城人人皆知的秘密,只是找不到的缺口永遠比找到的要多,所以生意一直挺紅火。
“不是普通的人,”連川得出了結論,“不是人。”
“能被蝙蝠帶著的,就算不是人,”王歸嘆了口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連川沒再說話,但也沒跟著王歸,轉身走向舊樓的方向。
他並沒有多麼忠於職守,清理隊處理各種任務的能力也完全不需要兩個休息中的隊員出手相助。
他只是不安。
他從小到大的訓練讓所有能感知的不安都成為了威脅。
只要感覺到了,就必須掌握主動。
王歸也沒再說話,沉默地轉身跟了上來。
“你在這兒等我。”連川說。
“我就看看,”王歸說得很乾脆,“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連川沒再說話。
舊樓後面是一片已經塌損的矮樓,有些還有人住,有些已經空置,裂開的屋頂和牆壁碎塊落了一地。
這樣的環境,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藏下危險。
王歸看了看四周,習慣性地往左臂上摸了一把,那是外骨髓固定武器的位置。
連川沒有這樣的習慣性動作,倒不是對基本業務沒有形成條件反射,而是因為他從有記憶那天開始,面對任何危險時,都手無寸鐵,清理隊這幾個月的習慣,遠不可能壓過這樣的記憶。
左前方的一棟樓的二樓,又傳出了一聲低低的金屬的聲音。
“等保洁隊,”王歸低聲開了口,“這動靜不對。”
這聲音比之前的要響一些,王歸肯定是聽出來了,這不是正常蝙蝠改裝的金屬部件發出的聲響。
也不是普通的金屬撞擊,更像是什麼金屬的東西被擠壓時發出的。
連川盯著二樓的窗口。
一個人影從窗口閃過。
是個蝙蝠。
已經死了,身體被什麼力量從中部折疊起來懸在空中,並且開始慢慢捲曲,彷彿有人正在把一套衣服慢慢捲起來。
蝙蝠腰部的金屬甲被扭曲擠壓著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突變,”王歸說,“看不到主體,找地方隱蔽,這個距離估計已經發現我們了。”
“我能看到。”連川說。
蝙蝠身體上有細細的如同膠質的半透明物體,正在一點點地收緊。
王歸看了他一眼,慢慢往旁邊的一堵牆後靠了過去。
連川沒有跟著他,選擇了相反方向。
這不是他感覺到的東西,這種類型的突變體,對於他來說,擊殺沒有難度,他感覺到的東西,還在暗處。
隱蔽沒有意義,如果那邊二樓的突變體都已經發現了他們,這東西不可能不如一個普通突變體。
在隨時有可能被偷襲的情況下,讓自己處於無須分心的狀態是最佳選擇。
但下一秒他就清晰地感覺到了危險。
往王歸的方向看過去時,他看到了王歸正上方的屋簷上,蹲著一個人,蒼白的皮膚裸露著,手臂和小腿的皮膚上有著成片的鋒利突起。
這是個實驗體。
他無比熟悉的惡夢。
不安的感覺頓時充滿了他整個身體。
四通八達的街道,柔和的日光,去“吃點兒好東西”的期待,所有這一切帶來的短暫鬆弛蕩然無存,一瞬間裡他像是回到了逼仄壓抑永遠充滿了痛苦的實驗艙裡。
王歸發現上方有異常,是因為連川突然異常。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連川在非任務時進入戰斗狀態,也是第一次知道,連川可以在沒有借助任何裝備的情況下,達到超過裝備的驚人速度。
無論上方的異常是什麼,以連川這個速度,都可以把他拉離危險。
無論上方的異常是什麼,恐怕也都不會比眼前的連川帶給他的震驚更強烈。
但連川並沒有過來拉他,而是躍向了空中。
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一個白色的人影已經以撲面而來的速度迎頭砸下。
但沒有砸中他。
連川猛地一把把他拉開了。
一個已經死了的實驗體,靜靜地躺在王歸之前站立的位置上。
連川單膝跪在地上,左手撐著地面,保持著進攻的姿勢,在確定四周沒有危險之後,才慢慢站了起來。
如同實驗艙一樣被隔絕了的感覺慢慢消失之後,他往王歸臉上掃了一眼:“就是這個。”
“知道了。”王歸說。
連川往之前那個突變體出現的二樓窗口看了看,被捲起來的蝙蝠已經消失,突變體估計是受了驚,也不知去向了。
“那個留給他們處理吧,”王歸說,“不用太敬業。”
“嗯。”連川應了一聲。
“不問問我有沒有受傷?”王歸看著他。
“你明顯沒有受傷。”連川說。
“我以為你會先拉開我,以你剛才的速度,應該完全能做到,”王歸嘆了口氣,“但是你沒有,作為你的搭檔,我的心靈受到了嚴重傷害。”
“在他攻擊你之前殺掉他,我也完全能做到。”連川說。
“沒有必要,”王歸說,“我們沒有接到任務指示,非工作時間也沒有擊殺的權限……自找麻煩啊年輕人。”
“有必要。”連川回答得很簡單。
王歸看了他一眼。
連川沒有再說話,轉頭看向另一邊,路的盡頭,藍色的光芒閃過,是清理隊的人。
“五分鐘之前,我想起了一件很開心的事,”王歸說,“我以為我已經不記得了,沒想到還能想起來。”
連川沒出聲,看著他。
“但是我以後可能不會再記起來了。”王歸又說。
連川看了一眼死掉的實驗體。
“這大概是失途谷沒處理好的實驗體,”王歸說,“我們本不應該見到,更不應該擊殺。”
我們這一段記憶會被抹去。
這件開心的事並不會被抹去,但這是王歸以為已經不記得卻又意外重新記起的事,以後未必還能有再意外記起的機會了。
“是什麼事?”連川問。
“是一個夢,”王歸看了一眼路那邊,已經能看清A01的輪廓,“你見過動物保存庫裡的貓嗎?”
“小時候見過。”連川回答。
“我夢到我變成它了。”王歸說。
連川沒說話,等著他說下去。
“說完了。”王歸說。
“我幫你記著。”連川說。
“不用,”王歸說,“忘掉的太多了,不差這一個。”
通話器里傳來雷豫的聲音時,連川從沙發上猛地坐起。
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沒能分清自己在什麼地方。
“我馬上到,”雷豫說,“陳部長已經在等著我們了。”
“我現在下樓。”連川起身拿起通話器。
下樓的時候日光已經消失,這一覺睡的時間有些長,在夢到王歸之前,窗外的日光還很明亮。
雷豫的車在他面前停下,他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你還有大概二十分鐘時間考慮,”雷豫說,“我們都不知道管理員為什麼要見你,你也未必有機會說什麼……”
“我考慮過了,”連川說,“沒有比老大更合適的搭檔。”
雷豫沒再說什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之後,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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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什麼時候返程的?”陳飛走進實驗室。
“半個月之前,”春三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正在不斷更新的數據,轉了一下椅子,回身看著他,“之後沒有新的消息。”
“數據分析有結果了嗎?”陳飛問。
“邊界那邊有大量熔火儲備,但是我們現在沒有足夠的轉換設備,”春三回答,“就算有設備,運輸也是巨大的難題。”
“主城之前的範圍如果能覆蓋到那裡,就應該還有曾經鋪設的通道,”陳飛說,“可可派探測隊出去。”
“人手和時間,都是現在我們緊缺的,眼下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恐怕不是能源。”春三皺了皺眉,轉頭看向窗口,窗戶是關著的,只能看到並不明亮的光,但能聽到很多聲音,曾經戒備森嚴的核心區,現在充斥著難民。
陳飛走到窗邊,隔著窗戶往外看著,過了一會兒才轉身往門口走去:“這些我會處理,你繼續你的工作⋯⋯希望連川和寧谷能給我們帶回來更多的驚喜。”
“這些不需要彙報給春三嗎?”寧谷半蹲在地面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先不彙報,”連川說,“信息是公開的,有權限都能看到,這些東西⋯⋯在無法確定意味著什麼之前,必須保密。”
寧谷點了點頭,手裡的東西他熟悉而陌生。
見過,卻又不是真的見過。
這是一團帶著板結了的泥土的枯萎青草。
他們的世界裡,這是不可能在荒原上存在的東西。
而現在,這是他撿到的第二坨了,在他們開始從另一個方向返程,想要探索更寬的區域時,從無盡邊界的那一邊移動過來的。
之所可說移動,是因為這裡一片死寂,沒有聲音,也沒有風,所有脫落的殘塊都像是慢慢移動著消失在黑暗裡。
而這兩坨枯草,是逆著地面脫落的方向而來。
一時間說不定是他們腳下的世界在移動,還是枯草在移動。
“我們的儲備還有多少?”寧谷問。
連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如果我們不過去,”寧谷說,“永遠也沒法確定吧,這東西意味著什麼。”
“如果能及時返回的話,”連川說,“大概回到主城範圍前的最後幾天只能喝水。”
“有水就行,”寧谷站了起來,把手裡的兩坨枯草連同泥土一起放進了樣本袋裡,“我想去看看。”
從第一次看到坍塌邊界的位置開始,一直到發現枯草的地方,他們沿著邊界過來的這幾天路程裡,邊界都沒有明顯變化,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相同的,地面正在不斷地凝固中被分割飄散,再被無盡的黑暗吞沒。
這次也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再一次走到了盡頭,寧谷釋放出的金色光芒依舊從斷崖處向下,像一道墜入深淵的金色瀑布。
而枯草來的方向,也同樣看不到任何東西。
“那邊肯定有什麼東西,”寧谷盯著黑暗,“可能離我們還很遠。”
“你覺得會是什麼?”連川問。
寧谷猶豫了一下,轉頭看著他:“你應該也有一樣的想法吧?”
“另一個世界嗎,”連川看著前方的黑暗,“是過去,還是以後,或者是現在?”
“不知道。”寧谷皺了皺眉。
“露珠能找到過來的通道,就表示兩個世界相遇並不是不可能出現的事,”連川說,“如果我曾經控制過清道夫,那現在很多世界有可能從未出現過清道夫。”
“一個沒有走向毀滅的世界?”寧谷問。
“或者是另一種方式毀滅的世界⋯⋯”連川話還沒有說完,前方的黑暗裡閃過一小團白色,飛快地向他們移動過來。
寧谷一場手,抓住了這團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寧谷感覺這東西有些重量,但判斷不出來是什麼。
一塊不規則的實心殘骸,是他從未見過的材質,上面有一個圓形的孔。
唯一能看出來的是這個孔應該並不是這個東西上本來存在的,孔壁並不光滑,還有灼燒過的痕跡。
“某種彈孔。”連川說。
“這武器跟我們的不太一樣吧?”寧谷問。
“我沒見過這樣的。”連川看向黑暗。
“怎麼辦?”寧谷問。
“等。”連川回答。
這些殘骸並不是一直都有,從四周空無一物的黑鐵地面就能看出來,這是他們來到這裡之後才開始出現的。
想要獲得更多的信息,就只有在這裡等,等到有足夠的材料去猜測,前方黑暗中的那個未知的可能。
“你害怕嗎?”寧谷坐在地上,拿著一塊黑鐵碎屑在地面上輕輕敲著。
“暫時沒有。”連川說,“按葉希的設計,兩個不一樣的世界不可能直接接觸,一定需要某種通道和方式,這就是我們的優勢。”
“萬一前面是另一個露珠,”寧谷說,“我們現在一片狼藉,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下來。”
“你狼藉了嗎?”連川問,“我狼藉了嗎?”
“沒有。”寧谷笑了笑。
福祿和壽喜一上一下順著失途谷的崖壁一路向前,把幾個趁著蝙蝠守衛空檔企圖爬進失途谷的流民踢了下去。
“越來越多了。”福祿說。
“比昨天多了兩個。”壽喜說。
大戰過後,所有的等級和分隔都被打破,在主城系統和武裝無法完全控制的地方,一個個有著相同卻又不盡相同目的的小集團不斷集結,建立秩序和破壞秩序每天都在上演。
黑鐵荒原從原來的禁忌之地變成了尋找生機和物資的旅遊勝地,而曾經給主城提供過大量非法交易物資的失途谷,在很多人看來,是個取之不盡的寶庫。
“告訴陳飛,”九翼蹲在失途谷頂端的一根柱子上,“明天下午之前他不派人封鎖城界,我就直接把那裡炸出一道牆來。”
這根柱子是九翼新做的,為的就是站得更高一些,現在他能夠清楚地看到主城上方露珠的兩半殘骸,可及殘骸之下灰暗的主城,那裡瀰漫著可能還需要好幾個月甚至更久才會散去的煙塵。
雖然電力已經恢復了不少,但日光暫時還無法恢復到往日的,更不要說主城人民早已經習慣了的恆溫系統。
“那裡本來就有炸出來的掩體。”福祿扒在柱子中部仰著頭提醒他。
“還很高!”壽喜在下面喊。
“那我就殺人。”九翼的指刺在柱子上輕輕敲了兩下。
無論怎麼樣的混亂,每一方勢力都需要保證自己的範圍內秩序的恢復,他不管主城和旅行者那邊會怎麼做,他只確保失途谷不被干擾。
“龍彪帶一隊人過去,”雷豫在通話器裡下了命令,“春三那邊會優先恢復城界警戒系統,這之前你們要控制流民不能通過。”
“失途谷夠霸道的。”龍彪說,“收到。”
“這些都是必要的界線,”雷豫說,“幾方勢力要合作,總得有規矩。”
“明白。”龍彪一擺頭,“一隊跟我走。”
連川靠著一塊突起的黑鐵,看著前方的黑暗。
碎片消失的速度很慢,如果不盯著某一塊看,幾乎無法察覺,時間在這樣的難以看到變化的景象裡都變得似乎停滯了。
聽到身後傳來的寧谷的腳步聲時,連川才能感覺到真實。
“給。”寧谷遞給他一瓶清水。
連川拿過瓶子看了看,又晃了晃,確定這就是一瓶什麼原料也沒有加入的清水,他抬頭看著寧谷:“現在就沒吃的了?飲料都沒有了?”
“你之前說回到主城前的幾天我們只能喝水,對吧?”寧谷問。
“嗯。”連川點點頭。
“無論這個幾天是幾天,”寧谷說,“我們在這裡都已經超過了十天了,就是說已經超過幾天了,我們得分段挨餓,你知道嗎,餓幾天吃幾天不會死,餓十天就死了。”
連川仰頭喝了一口水。
“這幾天我們在這裡收集到的就是一些植物,一些可能是建築碎塊的東西,還有幾個帶著彈孔,要想收集到更多有用的,肯定還得等,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連川笑著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有什麼好笑的,”寧谷說,“你在主城,好歹吃喝沒缺過,你要是在鬼城長大,就知道我這是生存技能。”
“嗯。”連川點頭,“厲害。”
“不要不服氣⋯⋯”寧谷蹲下,正想往他身邊擠著坐下時,連川卻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寧谷在那塊黑鐵上撐了一下,也迅速地站了起來,往黑暗裡看了過去。
能讓連川有這麼大反應,說明這次“移動”過來的東西,不會再是這樣的小碎碎。
在一片零亂無序的黑鐵殘塊中,他看了黑暗裡慢慢顯現出來的一個輪廓。
這不是一坨枯草,也不是幾塊建築垃圾,而是一個大得多的物體,只能看出它在黑暗中泛著微光的一圈方形輪廓。
“那是個什麼?”寧谷往前走過去,在距離斷崖邊緣兩三米的地方停下了,雖然他知道往前這麼點距離對於看清這是個什麼東西完全沒有意義。
“一個方形的東西。”連川說。
“堂堂最強大bug,”寧谷說,“就給出這麼一個沒屁用的答案。”
“像個箱子。”連川給了一個有屁用的答案。
這個猜測讓寧谷猛地聯想到了用來裝EZ的那些巨大的箱子,他頓時有些不安。
“另一個世界送來的EZ嗎?”寧谷壓低了聲音。
連川沒有說話,相比之前出現的小殘骸,這個東西的移動速度極慢,幾乎看不出明顯的位置變化,應該是個很重的物體。
“光從哪裡來的?”寧谷問,“那一圈是反光嗎,之前過來的東西都沒有這樣的光。”
“不是反光,”連川說,“像是邊緣透出來的光。”
“裡面肯定有東西。”寧谷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兩人開始後退,地上鋪出了大量的金色光芒。
站定之後,寧谷甚至在兩人面前揚起了一片金色的光盾。
“別這麼消耗,”連川說,“它過來起碼還得半小時。”
“你是讓我保留體能準備打一場嗎?”寧谷轉頭,“你覺得這東西有危險是嗎?”
“我沒有感覺到活物。”連川說。
“說不定是一箱吃的,”寧谷說,“有青草的那種世界裡的食物,肯定很好吃。”
“有也變質了。”連川說。
“冷凍送過來的。”寧谷堅持。
在把這東西當成一巨箱食物等待了十幾分鐘之後,他們終於清了這是個什麼東西。
這是一間屋子。
方正的,彷彿是被從某個建築中切割出來的,一間屋子。
有門,沒有窗。
四周的輪廓也能看清,並不平整,帶著殘缺,而透出光來的,應該是牆壁上的裂縫。
“這個世界是已經毀滅了嗎?”寧谷低聲說,聲音裡帶著些許沙啞。
他並不希望這個不明物體帶來的是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在這個混亂絕望的走馬燈世界裡,任何未知都是危險,但他也不願意再看到毀滅。
主城陷落時人們慌亂絕望的哭喊,被永遠切斷聯繫再也不會相見的那些人,包括露珠裡的那個世界消失時帶給他的那些衝擊,都是他不願意再看到的畫面。
“試一下能不能碰到它。”連川也低聲說,“如果有危險,不要讓它靠近。”
“嗯。”寧谷盯著前方,一束暗銀色的光芒划破黑暗,直衝遠處的那個房間。
幾秒鐘之後擊中了外牆右側的牆壁。
本來紋絲不動的房間晃了一下,逆時針開始了緩緩地轉動。
這個變化讓寧谷一陣緊張,下意識地想要站到連川身前。
而連川大概也有相同的想法,兩人同時向前一步,撞在了一起。
“你掩護我。”連川說。
寧谷沒有跟他爭,指尖閃出了光芒。
因為施加了外力,這個神秘房間轉動的速度比它向這邊移動的速度要快得多,很快就變成了側面對著他們。
“窗戶。”寧谷說。
側面有一扇半開著的窗戶,但窗簾遮得很嚴實。
而房間繼續轉動了幾度之後,兩人看到了更亮的光線。
“後面沒有牆了。”連川慢慢蹲下,準備隨時發起進攻。
房間轉動著,很快就轉了180度,又逆時針轉了小半圈才停下了。
但連川和寧谷都還在原地沒有動,只是看著眼前的一大片光芒。
在這個基本沒有色彩的黑暗邊界,這一大片光芒看上去刺激強烈卻又異常不真實。
而屋裡的景象,更像是他們進入某個空間時才會出現的單一場景。
走馬燈裡的某一秒,走馬燈裡的某一格。
屋裡有一張床。
床邊小桌上的台燈照亮了整個屋子。
還有一張搖椅。
一個人像是睡著了,靜靜地躺在搖椅上。
這是一間佈置簡單的屋子,一目了然,連個櫃子都沒有,除去這些,還能看到的,就是牆壁上一道道深深的划痕和裂口,還有地上散落著的狼藉的殘渣。
在轉動停止之後,一切又回到了原樣,這個敞著一面牆的房間,繼續可緩慢的速度移動著,向這個世界的邊界緩緩靠近。
“活人還是死人?”寧谷問。
“死人。”連川回答。
“怎麼死的?”寧谷又問。
“我判斷不了。”連川回答。
“等它過來?”寧谷看著前方,雖然這屋子看上去沒有任何危險的東西,但整個屋子透露出來的最直接的信息,就是危險。
“等,”連川聲音很冷靜,“它未必能過來。”
寧谷不知道他們等了多長時間,總之他倆的狀態都已經從“戒備”換成了“等待”,這個房間才終於開始跟懸停在空中的黑鐵殘塊相碰撞。
而連川的那句“它未必能過來”的預判也成為了現實。
房間跟黑鐵殘塊碰到的位置,都開始變成黑色的灰燼,就像寧谷在鬼城時看到的那樣,微微在空中散開,接著就消失了。
“過不來了。”連川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人已經衝到了邊界,站在了房間面前。
寧谷沒顧得上跟過去,先是一揚手,金色的光芒隔開了連川和房間,他才衝過去跟連川並肩站在了深淵前。
房間移動的速度似乎在加快,不斷有黑鐵殘塊與它相撞,它也不斷地在消失。
屋裡的一切都沒有動靜,那個躺在椅子上的人,一隻腳已經化成了灰燼。
一種細細的像是受到了重物擠壓而發出的喀嚓的斷裂聲開始從房間內外同時傳來。
而寧谷順著那人的腳往上看過去的時候,看到了他身體側面被撕開幾道口子的衣服,可及衣服裡幾道如同爪痕一樣從腰一直向上延伸到脖子的傷口。
“那是⋯⋯”寧谷正想說話的時候,連川抬手在他嘴上按了一下。
“有聲音。”
寧谷猛地停了下來,在連川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聽到了喀嚓聲裡夾雜著的另一種聲音。
是人說話的聲音。
確切地說,是人在嘶吼的聲音。
這聲音從低到高的轉換只有兩三秒。
“是鬼城──”
短短的三個字,從聽見到聽清,沒有給他任何的緩衝,就那麼帶著驚恐和絕望地砸了過來。
接著又是一聲。
“是鬼城──”
寧谷感覺自己的呼吸開始不太順暢,說不清是聽到了這個熟悉的名稱帶來的激動,還是這慘烈的叫聲裡帶出的恐懼。
而這聲音並沒有停止。
如同主城上空反復播放的廣播一樣,不斷地重復著。
是鬼城。
是鬼城。
直到整個房間在黑鐵殘塊中完全消失,連川拉著寧谷往回退開,寧谷都沒從這聲音裡回過神來。
“你聽到的是什麼?”回到他們的車旁邊時,寧谷才開口問了一句。
“是鬼城,”連川遞給他一瓶水,“這應該就是被定格了的某一個世界的某一個瞬間。”
“是同一個鬼城嗎?”寧谷的目光慢慢收回,落到了連川臉上。
“你看到那個死人的傷口了嗎?”連川問。
“看到了,”寧谷說,“跟原住民進攻的傷很像。”
“不是很像,”連川看著他,“是一樣。”
“我可不可以這麼猜,”寧谷說完又沈默了很長時間才開口,“這就是我的那個鬼城,它沒有離開,只是毀滅開始,車不會再來了,他們也沒有過來的通道了。”
“嗯。”連川應了一聲。
“鬼城沒有毀滅,”寧谷說,“他們甚至還能毀滅別人。”
連川沒有出聲。
“但是說不通。”寧谷擰起了眉頭。
“你是覺得,林凡和老鬼他們那些留在鬼城的旅行者,”連川看著他,“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也不會放任原住民做出這樣的事。”
“你不覺得嗎?”寧谷也看著他。
“除非⋯⋯”連川沒有說完這句話,“畢竟我們只看到了原住民的攻擊。”
“不會。”寧谷肯定地說。
沈默了一會兒,兩人同時轉頭,看向了之前房間過來的方向。
只有黑暗和已經恢復了之前狀態的黑鐵殘塊,就像是剛才他們看到的一幕,只是一場幻覺。
“有寧谷他們的消息嗎?”九翼蹲在鐵柱子頂上,對著通話器問了一句。
這個帶著清理隊標誌的通話器是雷豫給他的,他看到通話時閃起的藍光就想把這玩意兒給扔了,多一秒也不想拿著。
但他現在不僅得拿著,還要用。
失途谷已經不是可前的失途谷,他也不再是可前的九翼。
被迫的,但也沒辦法。
“春三已經發出消息,還沒有收到回復,”雷豫說,“按時間來看,他們十天前就應該會進入主城能探測到的範圍了。”
“但是沒有。”九翼說。
“你那邊有沒有收到過他們的消息?”雷豫問。
“沒有,”九翼說,“收到我還問你嗎!我很喜歡玩通話器嗎!”
雷豫沒再說話。
“通話結束。”九翼說。
“這句可以不說。”雷豫說。
“那你閉嘴就可以了!”九翼吼了一聲。
福祿從失途谷斷崖的位置跳了上來,一路跑到了柱子下面:“旅行者和城衛打起來了!”
九翼往主城裡旅行者據點的方向看了一眼,隱約能看到掀起的煙塵。
“為什麼?”九翼跳下了柱子。
“不知道,”福祿說,“我去看看。”
“不用,”九翼轉身走向失途谷邊緣,“不打才奇怪。”
“你去哪裡?”福祿追過來。
“曬翅膀。”九翼猛地往前一衝,躍向空中,巨大的黑色翅膀展開來。
“是吹翅膀。”福祿說。
主城的混亂每天都在繼續,所有的人都覺得自己在努力,但並沒有太大的改觀,什麼時候陳飛承諾的物資穩定供應能實現,估計才會有轉機。
而新能源新物資的希望,除了進攻另一個世界,就只有連川和寧谷了。
九翼往黑鐵荒原的外圍飛過去,風在耳邊刮得很猛,目力所及之處一片清冷,一開始還能看到零星遊蕩的蝙蝠,再出去,就什麼都沒有了。
連川和寧谷不會死,但未必不會碰到意外,他打算去迎一迎,肚子餓了之前返程,比起看著主城混亂一片,什麼也沒有的黑鐵荒原還清淨些。
指刺微微一聲嗡鳴,在烈風中幾乎細不可聞。
九翼猛地收了翅膀,落在了地面上,在被他砸碎濺起的碎鐵中,指刺的第二聲嗡鳴清晰了很多。
他垂下手,指尖在地面上輕輕一敲。
等了很久,那邊卻不再有回應。
“前面就到了,”連川說,“吃一口吧。”
寧谷拿過最後一盒配給,捏了一塊塞進嘴裡,把剩下的都遞到了他面前。
“你吃一半。”連川說。
“不餓。”寧谷說。
“馬上就到了,”連川說,“不需要這麼⋯⋯”
“那你別吃了,”寧谷拿回盒子,低頭吭吭幾口,盒子裡就還剩了一小塊,他看了連川一眼,“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連川張開嘴,寧谷把最後一塊配給扔到了他嘴裡。
“前面有人。”連川咽下配給。
“誰?”寧谷湊到了屏幕前,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的探測畫面上。
“九翼。”連川說。
能不依靠工具離開主城這麼遠,到達黑鐵荒原深處的人,只有九翼。
“他想我們了?”寧谷看著車頭前方。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離開回來,寧谷對再次見到九翼有些期待,那種即不屬於朋友,也不屬於戰友,期待中還帶著點兒厭煩的期待。
九翼蹲在黑鐵荒原上,像一尊塑像。
連川和寧谷從車上下來的時候,他的視線才從自己手上移開,抬頭看了他倆一眼。
“指刺呢?”九翼站了起來。
“你手上呢。”寧谷說。
“我給你們的那根。”九翼說。
寧谷頓了頓,九翼剛才的樣子,和見面第一句話,讓他頓時心裡緊了一下,回頭看了看連川。
“埋在邊界了,用材料箱裝著,”連川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除非有人打開,否則不會被碰到。”
九翼看著他。
“什麼時候有動靜的?”連川問。
“兩小時前。”九翼說。
“你回應了嗎?”連川又問。
“嗯,”九翼應了一聲,“但是那邊沒再有變化,你們幹了什麼?邊界是哪裡?”
寧谷從兜裡拿出了黑鐵殘塊,慢慢張開手掌遞到九翼面前:“我們的世界在一點一點碎掉。”
九翼看著他掌心的殘塊:“還有什麼?”
“一個可能被鬼城滅了的世界。”連川回答。
九翼的翅膀猛地從身後張開了。
“換新的了?”寧谷問。
“你們把指刺留在那裡了,”九翼收起了翅膀,“現在有人打開了箱子。”
“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連川說。
“跟主城彙報了嗎?”九翼問。
“沒。”連川說。
“有什麼計劃?”九翼的指刺在面具上輕輕敲著。
“只有一個粗略的,”連川回答,“我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會有變化。”
“說。”九翼看著他。
“再去一趟,叫上幾個靠得住的旅行者,”寧谷說,“還有你。”
九翼轉身就走。
“怕啊?”寧谷挑了挑眉。
“我不去送死!”九翼喊。
“如果真有什麼變數,”連川說,“迎戰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九翼沒回頭,繼續往前走。
“再給我們一根指刺。”寧谷喊。
九翼停了兩秒,轉身快步走了回來,一直跟他倆面對面都快貼上了才停下,壓著聲音:“我跟你們去是因為太無聊。”
“如果我死了,”九翼說,“我就拉你倆陪葬。”
“三天時間,”連川說,“不讓主城知道的話,需要失途谷給我們找齊物資。”
“偷陳飛的就行。”九翼說完轉身就走,“記住了,我去是因為不想死。”
“剛還說是太無聊。”寧谷說。
“也是因為無聊!”九翼吼。
“活著才能無聊。”連川拉開車門。
寧谷上了車,看著張開翅膀迅速消失在黑霧中的九翼,過了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我可為我們至少能安穩一段時間。”
“現在就是安穩,”連川說,“能說能笑能思考,有期待,會害怕,而且逢賭必贏。”
“逢賭必贏,”寧谷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著前方,“走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