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做夢似的, 陸文抱著花, 眼光猶如賓利的頭燈,直勾勾、明晃晃地把瞿燕庭看著, 他高興得昏頭轉向:“我以為你不來了!”
瞿燕庭噙著笑, 抬指尖在團簇的百合花瓣上一勾, 像刮人的臉蛋兒,要不是扎花的小姑娘動作慢, 他還可以更快一點。
料到陸文會開心, 但沒料到這般程度,瞿燕庭回想刹車時, 路中央形單影隻的一抹高大, 他納罕:“你一直在等我嗎?”
“我……”陸文撒謊道, “沒有,我賞雪呢。”
瞿燕庭笑話人:“你還挺有興致。”
言語的工夫,劇組其他人下了樓,搬箱子的, 扛設備的, 一窩蜂湧出單元門。有人眼尖, 最快發現車旁的一雙身影,喊道:“是陸老師吧?陸老師!”
“乾嗎呢?”服裝老師說,“虧我等他半天,他在樓下約會呢。”
天黑,陶美帆問:“小陸跟誰啊?”
康大寧嘀咕:“不會是戀情曝光吧?”
“戀你個頭!”任樹分辨出來,招手喊道, “燕庭,過來也不說一聲!”
大夥紛紛圍上來打招呼,瞿燕庭下意識地後退,捉住陸文腰後的皮夾克邊緣,拽著,擋一點在身前。
陸文不露痕跡地挪動,抱著捧花做護花使者,他商量道:“導演,等會兒雪下大了不好走,咱們先轉移陣地吧?”
任樹讚同:“走走走,聚餐!”
陸文說:“今晚我買單,那地方我來選行不行?”
眾人沒意見,歡呼著往停車場搬東西,等散得差不多了,陸文轉過身,道:“不去卡拉OK,也不去豪華宴會廳。”
瞿燕庭微怔:“是……遷就我嗎?”
“我心甘情願的,”陸文說,“那就不算遷就。”
雪花不斷飄下來,撲在臉上,瞿燕庭輕抖著睫毛,放任自己得寸進尺地問:“萬一我又躲進洗手間怎麽辦?”
“那我又在門口。”陸文回答,而後才是邀請,“瞿老師,你願意一起來嗎?”
瞿燕庭點了點頭。
陸文渾不拿自己當外人,轉頭便鑽進副駕駛,瞿燕庭總不能再把人攆下去,也上了車,第二次給這小子當司機。
駛出小區大門,和髒兮兮的保時捷擦肩,任樹降下車窗:“你倆真搞笑。”
瞿燕庭也降下:“搞笑什麽?”
任樹說:“小陸抱著花坐你副駕上,乍一看還以為你載著女朋友。”
瞿燕庭道:“你家女朋友像根柱子?走你的吧。”
關起窗一前一後上路,劇組的車輛跟在後面,頗具氣勢地連成一串穿行於雪夜,陸文找的地方是一家居酒屋,兩層,門前掛著紅色的日式燈籠。
大夥都累了,又冷,正需要這樣的去處,燙壺酒,煮碗面,給高強度的劇組生活畫一個溫暖的句號。
兩層樓被填滿,卡座和榻榻米長桌座無虛席,擁擠又熱鬧,瞿燕庭選了吧台前的座位,緊裡面,右手邊挨著一面風情壁畫牆。
陸文坐他左手邊,問:“瞿老師,你喝什麽酒?”
瞿燕庭不喜歡清酒,要的啤酒和梅子酒,導演組的男人們更狂野,去附近的煙酒超市搬了一箱白酒,看樣子要痛飲一番。
第一輪舉杯,慶祝陸文和陶美帆圓滿殺青,“母子倆”戲挺多,陸文遙遙地喊一聲“媽”,被任樹罵了句“抱老戲骨大腿”。
陸文怕喝醉出醜,掂著份量,晃悠一圈返回高腳椅,見瞿燕庭待在角落吃雞肉串,側身坐下來,伸手碰了一下對方的杯沿兒。
瞿燕庭端起來:“要敬我麽?”
“嗯。”陸文撲哧樂了,“瞿老師,你還記不記得開機宴,我進包廂給你敬酒?”
瞿燕庭抿住唇,怕笑得太放肆,在重慶的那段日子裡,陸文丟的人簡直不勝枚舉。他飲下半瓶啤酒,正式祝賀道:“下一部會更好。”
新上一輪刺身,配濃濃的青芥,瞿燕庭能吃辣便無所忌憚,蘸一把塞嘴裡,三五秒後嗆得偏過頭去悶咳。
陸文幸災樂禍,搭著人家的椅背,傾身追過去瞧,陡地,瞿燕庭撐著面子回過頭來,臉紅眼濕,鼻尖被揉得像落了朵櫻花。
欠揍的玩笑話悉數卡在喉間,陸文慌忙移開臉,坐正身體,推著孜然小料卻貨不對板地說:“這個烤牛舌挺香,壓一壓。”
瞿燕庭輕慢地問:“怎麽不瞧我了?”
陸文回答:“看熱鬧,沒素質。”
吧台桌杯碟滿當,瞿燕庭的箸尖伸過來,夾走一片牛舌,細微的咀嚼聲,之後是咕咚咕咚咽酒的聲音。
瞿燕庭喝完剩下半瓶啤酒,拿一瓶新的,露出白牙熟練地咬掉蓋子,仰頸又是小半瓶。陸文這才發現,牆邊已經擺著四隻空瓶。
瞿燕庭沒跟別人交流,有點獨自喝悶酒的意思,他確實悶,前兩天的煩心事一直壓著,今晚趁機借酒消愁。
任樹端杯尋過來,站在陸文和瞿燕庭的座位縫隙後,說:“坐這麽偏,叫我好找。”
瞿燕庭撂筷:“要喝一杯?”
圈子就這麽大,消息傳播飛快,任樹已經略有耳聞,小聲問:“聽說你接了個偶像劇,真的假的?”
接都接了,遮掩太不磊落,瞿燕庭回答:“真的。”
任樹驚訝道:“不是你風格啊,跟人聯合還是怎麽?”
“現成的本子。”瞿燕庭沒詳細解釋,“冠我的名。”
任樹不再多問,碰個杯,被導演組的人喊走了。瞿燕庭一飲而盡,半晌沒動靜,側過臉,發覺陸文神情微妙。
“你怎麽了?”瞿燕庭問。
陸文不懂編劇行業的彎彎繞,但剛才也聽懂了,他反問:“為什麽要冠名別人的劇本?”
瞿燕庭蔑然地笑了一瞬,這破事過不去了是吧?他回答:“開價高。”
陸文說:“可故事不是你寫的。”
瞿燕庭道:“不是我寫的,卻署我名,給我錢,等於天上掉餡餅。”
陸文說:“這等於作弊!”
瞿燕庭默認了,又咬開一瓶酒。
陸文有些著急,他曾誤會過瞿燕庭很多次,無論做事還是做人,一次次證明瞿燕庭的無暇,所以這件事他不願相信瞿燕庭會做。
“瞿老師。”陸文不死心,“是真的?”
瞿燕庭說:“下午剛和律師擬完合同,你說真還是假?”
陸文急道:“為什麽啊,你不是這種人!”
瞿燕庭像挨了當頭一棒,暈眩,也痛,搞不懂自己的好壞髒淨,他靠住椅背把頭後仰,房梁倒掛的紙傘似乎在旋轉,轉得他沉積的情緒揚塵般飛起來。
他輕聲道:“說明你不了解我。”
陸文的是非觀很強,別扭地說:“也許吧。”
“現在明白我是哪種人了?”瞿燕庭自言自語,“是不是很失望?”
陸文還沒有回答,身旁空了。
瞿燕庭單手抓著兩瓶啤酒,離開椅子去找攝影組的卡座,比起面對一桌人的不適,他此刻更渴望喝個痛快。
做代班導演時相處得熟了,段猛說:“瞿編,來我們這桌得喝白的。”
瞿燕庭晃晃啤酒:“我喝炮彈。”
大杯啤酒沉入一盅白酒,混合前一口氣乾掉,瞿燕庭面不改色地連灌了三隻炮彈,酒液淌入五髒六腑。
陸文遠遠地糾結,一半急一半氣,瘋了吧這麽喝,可瞿燕庭又不聽他管,隨手抓住一名服務生,說:“給那桌煮醒酒拉麵,趕緊的!”
一場聚餐進行到深夜,攝影組最慘烈,七八個男人幾乎全軍覆沒,有人趴下了,有人去吐,滿桌通紅的豬肝臉色。
瞿燕庭也醉了,不過酒氣不上臉,隻眼瞼落著輕薄的一抹粉。
劇組的人幾名劇務會安排,陸文結完帳,拿上外套直奔卡座,腳下的空酒瓶叮鈴咣當,他彎下腰,輕拍瞿燕庭的手臂:“瞿老師?”
瞿燕庭睜開眼,哼了一聲。
陸文把人拽起來,披上衣服,摟腰半抱地往外面帶,瞿燕庭不怎麽晃,也很老實,不吭聲的話甚至看不出他醉了。
“誰啊。”可惜吭聲了。
陸文本就不痛快,又被濃鬱的酒氣熏著,箍緊手臂咬牙切齒地回答:“活雷鋒。”
瞿燕庭嗤嗤地笑,出了門叫寒風猛撲,往陸文的身邊躲了躲,感覺有些異樣,他皺起眉:“你摸我幹什麽?”
陸文在找車鑰匙,找到了,扔給等在門口的一個人,是陸家的司機小邵。
折騰半天上了路,陸文擰開礦泉水給瞿燕庭喝,讓司機帶了一包酸話梅,也喂進去。突然,車身猛顛了一下。
陸文拍駕駛座:“你給我開穩當點!”
小邵說:“減速帶……”
瞿燕庭也要說話:“師傅,去林榭園,打表。”
“哎,好的。”小邵配合道,“您要發票嗎?”
陸文無語道:“你臭貧什麽?”
小邵問:“少爺,這位先生是?”
陸文不想透露太清楚,籠統地說:“我領導。”
林榭園到了,陸文有些驚訝,沒想到瞿燕庭住在這麽普通的小區,把人扶下車,瞿燕庭死活不走,抽出一百塊塞給了小邵。
雪一直未停,地面白茫茫的,瞿燕庭被炙熱的酒勁兒包裹,醉意越發厲害。陸文不放心,跟著,兩個人沾了滿腳的雪。
好不容易進了電梯,到九樓,陸文怕驚擾鄰居,摟緊了不讓瞿燕庭亂走,一邊去開門,漆黑的屋內一雙泛著幽光的眼,黃司令發出生人勿近的叫聲。
陸文嚇一跳,關住門,摸索牆上的開關。
還沒摸到,瞿燕庭環腰抱住了他。
陸文僵立著,頸側襲來烘熱的酒氣,瞿燕庭不輕不重地枕著他的肩,佔據他大半懷抱。
他無法判斷瞿燕庭是無意,還是本能。
手落下來,陸文按住瞿燕庭的背,另一隻手向上移,輕而易舉地籠罩住對方的後腦,細密的發絲上有融化的雪,涼涼的。
忽然,瞿燕庭微動:“你不是失望了嗎?”
陸文無聲地吞咽,沉默以對。
瞿燕庭又道:“那你還跟著我。”
腰間驀然一松,陸文感覺到瞿燕庭放開了他,他有些慌,卻不料,瞿燕庭因酒醉而笨拙地抬起手,用食指戳在他的胸膛上。
瞿燕庭一邊戳一邊怨,聲音那樣小:“你沒良心……”
陸文在黑暗中麻痹,仿佛只有心臟還活著。
掌下的軀體隱隱站不穩,慢慢向下墜,在陌生的房子裡,在一雙貓眼的監視下,在今冬第一個雪夜——
陸文將瞿燕庭打橫抱起。
“別戳了。”他沉聲求饒,“我錯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