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出口, 瞿燕庭覺得智商被陸文拽低了, 是謂近墨者黑。
大一,瞿燕庭還沒認清系裡的同學, 任樹已經談上了女朋友, 是一個舞蹈學院的女孩。大二期末分手, 任樹喝得酩酊大醉,抱著床梯子撒酒瘋:“燕庭啊!我他媽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瞿燕庭改口:“我的意思是, 你喜歡顏值派還是演技派?”
“我都喜歡。”任樹回答, “最好又有顏值又有演技。”
瞿燕庭就此略過這個話題,大夜疲倦, 腦子不轉彎, 他實在猜不出陸文暗示的人究竟是誰。不過轉念想想, 猜到又如何,他根本沒立場管那麽寬。
拍完最後一鏡,任樹喊道:“好,過!”
燈打開, 房間驟然變亮。熬到收工了, 工作人員急忙湧進來收拾, 替身演員從上鋪起身,形成一片亂糟糟的熱鬧。
陸文依舊坐在椅子上,沒動。
“小陸?”攝影師叫他一聲,“還不收工啊,怎麽了這是?”
瞿燕庭循聲看過去,陸文背對他, 無法窺探表情,頸後微微凸起一塊椎骨的痕跡,說明頭壓得很低。
這場戲陸文感同身受,從小到大,他都是以這種方式懷念未謀面的母親。又過去二三秒,他抬手擦了擦臉,離開椅子,頂著泛紅的眼眶。
瞿燕庭猜到了,但假裝不知,開玩笑問:“剛才睡著了?”
陸文順勢下台階,故作含糊地答:“嗯……困死我了。”
最混亂的幾分鍾過去,攝影組走得差不多了,騰出點地方。孫小劍擠進來,伺候陸文卸妝換衣服。
挪到床邊,陸文忘記悲傷,渾身矯情地問:“在這兒換?”
太晚了,去化妝間或房車上太麻煩,在這裡換完直接收工。孫小劍最煩事兒逼,說:“都是大老爺們兒,你還害臊啊?”
陸文受不了激將法,登時脫掉背心:“我怕大家看見我的魔鬼身材,嫉妒。”
他說著,朝牆邊瞅。任樹正在打一個長長的哈欠,眯起了眼睛,瞿燕庭斂起劇本,低頭玩手機,根本沒一個人關注他。
任樹打完哈欠,說:“早知道這麽順利,就不讓你過來跟著熬了。”
“沒事。”瞿燕庭在給司機發消息,讓對方在巷口等他。
任樹累得夠嗆,抽出一支煙點燃,用尼古丁解乏。吞吐不過兩口,劇務跑進來問:“任導,您現在走嗎?”
“廢話。”任樹給問蒙了,“不然我留下打掃衛生?”
劇務訕訕的:“大夜留了五個司機,有一個去送陶老師,一直沒回來,他拿著A2-3的車鑰匙呢……”
任樹就坐A2-3,無語道:“給他打電話啊,讓他趕緊回來。”
“打不通……”劇務說,“語音通話也沒接。”
乾大夜最怕司機和後勤熬不住,給你掉鏈子。任樹頓時火了,扯著煙嗓要發脾氣,被瞿燕庭及時按了一下肩膀。
瞿燕庭估計其他車都開走了,這時間也不好叫車,否則劇務不會來找罵。他道:“別等了,坐你的保時捷回去。”
任樹忘了自己有車,說:“那先送你。”
瞿燕庭搖搖頭,一來一回天都亮了,他讓任樹直接回酒店休息,自己可以多等一會兒,聯系酒店的車過來。
床邊,陸文剛提上褲子,孫小劍幫忙擋在一邊,結果“噌”地一下,那孫子猝不及防地躥走了。
他嚇道:“我靠!我走光了!”
孫小劍已經躥到編劇和導演那兒,豎耳朵聽半天,逮到絕佳的機會獻殷勤,他怎麽能錯過:“瞿編,您如果不嫌棄,坐我們的車一道回去?”
如此安排最便捷,瞿燕庭懶得拖泥帶水,答應道:“行,那一起吧。”
凌晨四點,正是又冷又黑的光景,片場逐漸抽空,小區外的老街和夜色一樣幽暗,路燈點綴著幾抹殘黃。
瞿燕庭回休息室拿文件,耽誤了幾分鍾,出來後人跡寥寥。從小區拐到街上,再步至巷口,走近了,發現牆根底下戳著個人。
陸文戳了十分鍾,孫小劍拎著包先上車收拾,命他在此處等候,護送瞿燕庭穿過打劫都施展不開的小巷。
“等我?”瞿燕庭問。
陸文回答:“不等你,還能等一場山城豔遇嗎?”
瞿燕庭不禁佩服陸文的體力,結束一天一夜的拍攝,尚有力氣抬杠。他卻累了,默默抬腳走人。
陸文落在瞿燕庭身後踏入窄巷,周圍漆黑無光,穿堂風若有若無。他揣著手,被伺候慣了,沒有打開手電照明的覺悟。
瞿燕庭也無所謂,黑暗更令人心靜。
腳步聲有些碎,陸文腿長步子大,三兩步將瞿燕庭追平,再減速退後,如此反覆。
瞿燕庭稍稍錯身,說:“你去前面吧。”
“不了。”陸文怕自己在前,會徹底落下對方,“領導走前面,我殿後。”
瞿燕庭覺得他用詞滑稽,問:“我算領導?”
“對啊。”陸文忍不住翻舊帳,“當初我坐錯領導的車,都被攆下去了,等會兒領導居然要坐我的車了。”
瞿燕庭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隻好任由陸文記仇。
繼續向前走,快走到一半時,巷中發出清脆的一聲響。瞿燕庭的鞋尖碰到一片碎瓷,是那個攔路的破花盆,他絆了一步,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栽下去。
陸文沒來得及驚呼出聲,動作比大腦敏捷,衝上前伸出手,碰到了,把瞿燕庭用力地撈回來。
咚,很悶的一聲。
太黑了,陸文不知道抓著瞿燕庭的哪裡,也不確定磕在他胸口的是不是瞿燕庭的肩膀。
彼此近無間隙,瞿燕庭動彈不得,陸文挨在他的右後側,手臂在他的腰間橫攔,環著他,握住他的胳膊。
陸文稍一頷首,下巴便蹭到瞿燕庭腦後的頭髮。他把頭錯開,低音在瞿燕庭的耳邊彌漫:“領導,站穩了?”
瞿燕庭“嗯”一聲,胳膊被松開,勒著他的手臂慢慢從腰間抽走,陸文後退和他拉開距離。
陸文掏出手機,打開手電幫瞿燕庭照明,同時俯下/身,撿起碎片扔花盆裡,然後單手把花盆拎到了牆下面。
他說:“走吧,小心點。”
瞿燕庭道:“剛才謝謝。”
陸文僅靠譜了五分鍾,打著哈欠說:“不用謝,困嗝屁了,快走吧領導。”
保姆車停在另一邊巷口,後排放著兩大包備用衣服,孫小劍在倒數第二排,陸文和瞿燕庭上車,並肩坐第一排。
許是困乏,路上氣氛沉悶,瞿燕庭閉目養神,陸文解耳機線解了一條街。
孫小劍是個心機分子,路口紅燈刹停,他順勢向前撲,扒住椅背開口:“瞿編,您是不是暈車?我有暈車藥。”
瞿燕庭眼都沒睜:“不用。”
孫小劍問:“瞿編,今晚的兩場戲,您覺得陸文表現怎麽樣?”
瞿燕庭答:“不錯。”
“您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孫小劍抓住機會,王婆賣瓜,“我不懂演戲,站在觀眾的角度上,我覺得陸文的表演特別有感染力,我都想哭。”
陸文臊得慌:“你哭吧,別說話了。”
孫小劍無視他:“第二場戲,葉杉安靜地看照片。簡直了,無聲勝有聲。瞿編,我不是亂吹,我們陸文絕對潛力無限。”
瞿燕庭回憶一幕幕鏡頭。那段戲沒有一句台詞,因為葉杉的愧疚和痛苦,和葉母衝突時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獨自看葉父的照片時,佔據他的只有想念與安寧。
陸文在第一場戲的表演是“放”。第二場戲,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照片,平靜,滿足,最後悄然地落一滴淚,是“收”。
瞿燕庭有一說一:“處理得不僅很到位,並且很老練。”
陸文罕見地沒有臭屁,他一個非科班出身、經驗不足的小演員,哪懂什麽收和放。他只是想他媽媽了,相信瞿燕庭也明白。
忽然,他說:“不應該怪葉杉。”
瞿燕庭睫毛顫動,輕輕睜開了眼。
陸文仿佛自說自話:“不是葉杉的錯,葉父是死於意外,沒有人能預料。如果都這樣追根溯源的話,我媽也是我害死的。”
瞿燕庭道:“這不一樣。”
“沒什麽不一樣。”陸文反駁。
孫小劍怕苗頭不對,急忙打岔:“劇本是瞿編寫的,你跟瞿編爭什麽道理?乖哈,接著解你的耳機吧。”
陸文並不是爭,他在表達內心的感受:“我隻代表我自己,對於葉杉,我很心疼他。假如真有這樣一個人,我希望……”
瞿燕庭喉結滾動:“什麽?”
陸文說:“我希望他不要再像今晚那樣哭。”
後半程車廂無聲,到酒店時天快要亮了。陸文和瞿燕庭在走廊分手,說“早安”或“晚安”都不合適,便默契地刷卡進門,暫且別過。
康乃馨仍擺在玄關櫃上,瞿燕庭撫弄一下花瓣,回臥房休息。
一天一夜過去,多雲的早晨,天幕是灰藍色的。
手機在枕邊振動,來電顯示“喬編”。瞿燕庭倏地醒了,估計是吳教授那件事有了答覆,他一邊接通一邊下了床。
喬編驚訝道:“今天好快啊。”
瞿燕庭耍酷:“手滑了。”
他聊著電話走進浴室,單手放熱水、解扣子、脫衣裳。電話談完,他泡進熱水裡,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
瞿燕庭睡了太久,需要活動活動筋骨。他沒使喚司機,錯過早高峰搭地鐵。稀朗的陌生人之間很疏離,他沒感到不自在。
出了地鐵站,步行兩條街到劇組。
A組在三樓拍攝,瞿燕庭沒上去,吩咐小張跑一趟,告訴任樹他有點事,拍完請任樹去一下101。
任樹拍完沒耽擱,立刻去找瞿燕庭。101沒鎖門,客廳也無人辦公,瞿燕庭正閑情逸致地在陽台上澆花。
“今兒怎麽半上午過來了?”任樹走過去,“也不忙,很反常嘛。”
瞿燕庭言簡意賅:“找你。”
任樹一頭霧水,站瞿燕庭旁邊,倆大男人對著一盆營養不良的小花花。他彈一下花瓣:“有什麽事,您盡管吩咐。”
瞿燕庭不愛開玩笑,直接說:“視協過兩天在北京開研討會。”
任樹知道,也明白瞿燕庭不會無緣無故和他聊這個,應一聲等待下文。
瞿燕庭掐下一片枯黃的葉子,說:“製作中心的吳教授會參加,你不是想見見他麽?”
製作中心,全稱是中央電視台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吳教授是副主任。他們念大學的時候,吳教授是副院長,兼攝影系故事片攝影專業的博士生導師,任樹一直崇拜的偶像。
“哥們兒,”任樹一直想見,奈何搭不上機會,他有些激動地問,“你什麽意思?”
瞿燕庭不賣關子,說:“我們工作室有份參與這次研討的電視劇,會派喬編出席。會議結束組個飯局,或者茶會,要請一請吳教授。”
他掐下一小把枯葉殘花,仔細攏在掌心,聲調也放輕了:“你願意的話就回北京一趟,我讓喬編安排,到時候你們一起去見吳教授。”
任樹瞪著瞿燕庭,眼仁兒那麽亮,有彤彤的火星。
瞿燕庭滯後地開玩笑:“照照鏡子,跟要哪吒變身似的。”
任樹任由取笑,說:“你怎麽那麽仗義?”
這些年他們聯絡不多,為這部戲重聚。在籌備期的某個深夜閑聊,他提到想見吳教授,沒想到瞿燕庭竟一直記著。
瞿燕庭說:“我靠資助念的大學,咱們專業又燒錢,那幾年你時不時買錯衣服、充錯飯卡,每次去你家讓我又吃又拿。我好歹有些良心,受人之恩沒有不報的道理。”
吃火鍋那晚敘舊種種,任樹對這些卻隻字不提。少年落魄的光景,類似自尊心上的舊疤,他不忍揭開:“互相幫助,什麽恩不恩的,你又寒磣我?”
“別說多余的話了。”瞿燕庭掀過這一頁,“該訂機票就趕緊訂,把劇組的工作安排一下。”
剛才太興奮,任樹差點忘記自己是導演。他糾結起來:“我來回要去一兩天,劇組這邊上上下下的……”
瞿燕庭說:“把導演組的人手分配好。”
任樹“嗯”一聲,對著窗戶迷瞪起來,四五秒鍾後,他從懷裡掏出拍攝通告,笑得很蔫兒。
“安排人手簡單,重點是要有個做主的、把關的。”
“你看誰合適,就——”
“別折騰這盆破花了。”任樹打斷,將皺巴巴的通告單遞上去,“我看你挺合適。”
這下輪到瞿燕庭訝異。
他的目光落在紙上,不肯移開,和白紙黑字膠著著,好一會兒,他回道:“別開玩笑了,我是個編劇。”
任樹說:“你是導演系最拔尖兒的學生。”
瞿燕庭道:“念書和工作不一樣,也許我只會紙上談兵。”
“我看你是妄自菲薄。”任樹將通告單放在窗台上,“再說了,這些年你跟著曾導耳濡目染,水平肯定隻進不退。”
瞿燕庭咽下一口空氣,貼合著兩瓣唇。
任樹說:“你就答應了吧,你寫的劇,你投的錢,我交給你不是天經地義麽?你盯戲的時候很少發表意見,保證我這個導演最大的權力。我都知道,那這次就聽我的安排。”
瞿燕庭躊躇不前,隱隱的,眼中似有些難以捕捉的心動。
“好……我試試看。”
瞿燕庭答應了,伸手去拿通告單,才發覺不知何時握住了拳頭。他松開手,掌心的薄汗滋潤了枯萎的花和葉,仿佛又逢一春。
今天要審一次工作樣片,任樹問:“要不要一起看看?”
瞿燕庭是特意過來一趟,等會兒就回酒店,下午要和工作室開電話會議。
任樹見狀,征用這間休息室,發消息讓助理通知,A組的導演、攝影和男主角,所有人來這屋集合審片。
男主角收到消息,從三單元跑下來,手裡拎著一份西點盒。大夜受那麽多表揚,他燒包,不請請客不舒坦。
陸文拎的這盒是給瞿燕庭的,早上對方沒來,都放涼了,現在去編劇休息室,正好拿過去。
走到半路,他瞧見迎面向外走的編劇本人。
瞿燕庭拿著導演的拍攝通告,邊走邊看,經過一支高齡的電線杆,面前投下一片陰影。他抬頭,陸文打劫似的擋著路。
“去哪啊?”
“回酒店。”
“幾點啊就回去?”
瞿燕庭奇了怪了,他想來想走,還得對這個人報備不成?
陸文也意識到管得太多,傻笑一聲混過去,遞上西點盒:“請全組吃早餐,你那份,菠蘿包和泡芙。”
前後不下三回了,瞿燕庭說:“掙那點片酬還不夠請客的。”
“我樂意。”陸文晃晃盒子,“到底吃不吃啊?”
瞿燕庭沒有接:“我吃過了,你留著當零食吧。”
陸文不勉強,收回手,待瞿燕庭與他擦肩走過,他回頭看對方的後影。他一直沒有問,他的片酬真的比阮風高?
是的話,瞿燕庭那天為什麽要騙他?
陸文踢了顆小石子,朝一單元去了。
七八個大男人擠在101的客廳,沙發坐滿了,陸文地位最低,自覺搬了個小馬扎坐旁邊。他打開西點盒,拿出焦脆的菠蘿包給自己加餐。
任樹說:“活兒還沒乾,你先吃上了。”
陸文咕噥道:“我看片兒的時候喜歡吃點東西。”
副導正在調片子,聞言樂了:“神他媽看片兒,咱們是審工作樣片。”
樣片調出來,連在電視上,是前天晚上拍攝的內容。葉杉和葉母發生衝突,情緒雙雙爆發,之後葉杉夢醒看父親的照片。
沒有背景音樂,也沒有剪輯,未加工的樣片不如成片完美,但有一種監控錄像般的真實,是一種原生態的震撼。
陸文漸漸忘記咬麵包,專注地盯著屏幕。兩段樣片播放完第一遍,副導不小心按錯,開始播放更早拍攝的一段戲。
那是第一次大夜拍的——葉杉在葡萄藤下的單人場景。
深夜的葡萄藤下,葉杉孤身坐在那兒,側著臉,枕著手臂,安靜地趴在桌沿兒上。燈泡的光打下來,他的眉骨和鼻梁亮著,眼中的哀愁隱匿於暗處。
陸文怔住了。
一幀幀的畫面裡,是他,可他恍惚中又看見了另一個人。
攝影組的大助說:“這一幕的光線特別好,沒糟蹋演員的表演。”
“嗯,小陸演得不錯。”任樹見陸文沒反應,打了個響指,“小陸,琢磨什麽呢?”
陸文回神:“沒什麽……我走神了。”
副導笑道:“乾活兒不專心,和葉小武一個樣,不過葉杉又演得挺到位的。”
任樹深有同感,但不敢攬功:“一開始差點意思,讓我好一通罵。還是瞿編有一套,給小陸講了講戲,一次就讓他把握住了葉杉的感覺。”
陸文愣道:“導演,什麽講戲?”
“這就忘啦?”任樹回答,“第14場,你演葉杉的第一場戲。那天拍好幾條不過,瞿編不是把你叫辦公室去了嗎?”
陸文喃喃道:“可是他……”
“他什麽,訓你?打擊你?”任樹說,“瞿編想教訓一個小演員,還用去辦公室關上門,給對方留面子?他那是給你教戲,讓你體會角色的情緒,明白了嗎?”
陸文兩眼發直,攥了滿手的麵包碎屑。
瞿燕庭騙他阮風的片酬高,是故意為之?
瞿燕庭打擊他、羞辱他、用身份壓製他,都只是在講戲?
所以……瞿燕庭根本沒有看不起他?
那團憋了許久,已經沉在肚子裡的悶氣湧上來,急需噴薄釋放,陸文猛地站起來,衝任樹嚷嚷道:“怎麽不早說啊!”
剛舒心兩天,陸文心裡又長痘了。
從得知講戲開始,他的心情就複雜起來,想對瞿燕庭說點什麽,具體的語言沒有組織好,可至少要說一句“謝謝”。
然而,瞿燕庭忙著和任樹交接工作,根本沒工夫搭理他。
兩天后,任樹去北京了,瞿燕庭全權代工。
凌晨五點,市區某家私立醫院。
陸文從房車下來,一身病號服,帶妝。滿臉青紫、血瘀,眉骨上凝著一層厚厚的血痂,額頭上有一道逼真的致命性傷口。
搭電梯到療養部八樓,門一開,入眼是亂中有序的繁忙。
飲料機旁邊,機械組剛喘口氣;休息區坐著十幾名群演,有醫生有護士;其他演員在走廊候場,陶美帆、阮風、仙琪,街坊四鄰全部都在。
陸文掠過每一個人,至病房門口,透過門上鑲嵌的方形玻璃看見滿屋子人,然後捕捉到他這兩天一直惦記的那一位。
用“惦記”可能黏糊了點,但他的語文水平找不出更恰當的詞。
陸文敲敲門,得到首肯推門進去。
病房是淺色調的,瞿燕庭立在床尾的移動桌前寫字,背很直,穿著來重慶那天的燕麥色亞麻襯衫。
他代替任樹的職責,落實到拍攝上,從畫面構圖到場面調度,再到空間營造,全部需要他來把關。
余光裡的輪廓太高大,瞿燕庭斜掀眼簾,對上陸文慘不忍睹的樣子。
執行導演叫康大寧,說:“過戲,攝影機試走位。”
瞿燕庭收回視線:“1號鏡頭上柔光屏,然後開低掛模式。”
陸文脫鞋上床,躺平閉上眼,聽見各就各位的腳步聲,門開了,其他演員陸續進來。
房中的氣味混亂融合,男女演員的香水味,有花香型,刺柏的皮革香型,以及病房本身的消毒水氣味。
忽的,鼻息間闖入一味清冽,是若有似無的須後水的味道。陸文睜開眼,瞿燕庭走來床邊,拿床頭櫃上的工作台本。
他巴巴地瞧著對方,許久沒叫,猶豫要不要叫一聲“瞿老師”。
瞿燕庭居高臨下地俯視,沒空打招呼,捏起被角往陸文的腦袋上一蒙,隔著一層棉布叮囑“別亂動”。
陸文的聲音悶在下頭:“萬一我忍不住呢?”
腦袋一痛,瞿燕庭用本子敲了他一下,嚇唬他,開一針安定預備著,隨時給他注射/進去。
過戲,拍攝,一鏡一鏡地演繹劇本,幾個鍾頭很快就過去了。
陸文一直躺在床上,中間差點睡著。午間收工,大家往外走,他磨蹭到牆角的監視器一旁。瞿燕庭在桌後收拾東西,還沒走。
場記開窗通風,一陣清涼灌進來吹落了桌上的表格。
陸文搶先撿起,遞過去,瞿燕庭接住,對他說:“趕緊卸妝去吧,顏料水傷皮膚。”
不等陸文回話,瞿燕庭乾咳起來,一上午指揮拍攝沒顧上喝水,他斂上東西朝外走,用劇本掩蓋住嘴唇。
陸文跟著走出病房,叫道:“瞿老師——”
瞿燕庭卻叫住場記,啞著嗓子吩咐:“叫攝影組在花園集合,我馬上下去,趁中午人少拍一組景物鏡頭。”
他說完去搭電梯,陸文追上來,問:“瞿老師,你什麽時候有空?”
瞿燕庭道:“你有事?”
陸文鄭重其事地:“我有話想跟你說。”
瞿燕庭不明白大小夥子怎麽這麽纏人,看看手表預估一個時間:“大概一點半拍完,你去湖邊找我吧。”
療養部後花園,半環回廊一池湖水,茂盛的香樟樹,中心廣場覆蓋大面積草坪。雙機位,A攝主導,B攝輔助,第一遍試拍看效果。
瞿燕庭審一遍畫面,判斷色階、明暗關系和激烈動勢:“天太陰,EI再調高。段哥,3號那個貫穿鏡頭,頻率是不是有點低?”
這是留面子的問法,掌機段猛,立刻道:“不到百分之六,確實低了點。”
瞿燕庭說:“控制在百分之八到九,切渲染鏡頭的時候保持這個頻率就行。”
段猛忙不迭地答應。瞿燕庭外表斯文,但作風利落,工作時果斷得沒有一句廢話,待調整無誤,開始正式拍攝。
房車上,陸文卸完妝在吃盒飯。
孫小劍買水果回來,拎著塑料袋,從裡面掏出兩個黃澄澄透著紅的大柿子。醫院門口一個大爺賣的,完全熟透了。
他把柿子洗淨擦乾,放盤子裡。陸文摸了一下,皮薄汁多,軟綿綿的,有他多半個手掌那麽大。
孫小劍說:“我媽每年都買一箱。”
陸文道:“難怪把你吃得小臉蠟黃。”
“放屁。”孫小劍不負責地科普,“北方乾燥,吃柿子潤肺止咳。”
陸文想起瞿燕庭咳嗽,等吃完飯,時間也差不多到了,他要去湖邊赴約,順便帶上洗乾淨的大柿子。
中午人少,陸文一路捧著個柿子,顛顛兒地走到後花園,繞過回廊,橫穿中心廣場。後花園幾乎沒人,攝影組拍完就去吃飯了。
他從草坪上的小徑靠近湖邊,周圍種滿了香樟樹。距湖邊五六米遠時,最繁盛的一棵香樟樹下,瞿燕庭獨自坐在雙人長椅上。
陸文不清楚對方等了多久,急吼吼邁出步子。
突然,湖邊冒出來一個人,是阮風。
阮風先一步跑過去,“咕咚”往長椅上一坐,挨在瞿燕庭的旁邊。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陸文生生刹住步子,瞪著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
瞿燕庭愣了一下:“你怎麽來了?”
“驚不驚喜?”阮風笑眯眯的,抬臂搭住椅背,按住瞿燕庭的肩,“今天累吧,我給你捏捏。”
陸文頓在原地,看著阮風“摟住”瞿燕庭的背影,將邁出的那一步收回。他的腦子記不住太多事,差點忘了瞿燕庭和阮風的關系。
也對,他只是道謝,哪能跟人家談情說愛的比?
或許,瞿燕庭本就約了阮風,只是順便抽幾分鍾見他一下。
誰讓他不趕巧?
陸文低頭看看手裡的柿子,都捂熱乎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止咳。他沒有出聲,也沒有露面,識相地掉頭走了。
瞿燕庭環顧一圈沒發現別人,但畢竟是公共場合,他讓阮風坐好。阮風收回手:“大中午都睡覺呢,我找了一大圈才看見你。”
瞿燕庭問:“你有事?”
阮風說:“我看你吃飯沒有,盒飯是紅燒魚,我知道你不吃。”
瞿燕庭吃過飯了,自那次之後,小張給他單獨訂餐。阮風放了心:“任導把挑子撂給你,雖然就兩三天,但也夠累人的,別人不心疼我心疼。”
瞿燕庭回一下頭,想起另一位纏人的大小夥子。
阮風奇怪道:“你老瞅什麽呢,有人要過來嗎?”
瞿燕庭避而不答:“你來嘮嗑的?”
阮風是來問一聲,他之前答應今天請B組聚餐,正好下午瞿燕庭跟B組拍攝,他想問瞿燕庭要不要參加。
瞿燕庭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人多他嫌煩,尤其是聚餐這種一大幫人交際的場合。
阮風說:“可是片場人也多啊。”
“不一樣,這是工作。”瞿燕庭摩挲工作台本,神情很安然。這份代職工作對他來說,享受的遠遠大於忍受的。
阮風沒辦法:“那好吧,要不我今晚去找你?”
瞿燕庭了解這種聚餐,不過凌晨不會結束,他可沒精力等到那麽晚開門,於是又拒絕了。
阮風倒是聽話,瞿燕庭說什麽是什麽。不方便待太久,他要回房車去,走之前道:“如果有人不服管,給你添堵,告訴我,我幫你收拾他。”
瞿燕庭不屑得很:“別裝逼了,還記得你小時候每次被人欺負,回家只會哭麽?”
阮風臉一紅:“不跟你說了,走了!”
湖邊隻余微風,有些冷,瞿燕庭忍著,怕離開拿一趟外套,會令某個遲到的人撲了空。
他傍在長椅扶手上,覺得很累。今天接觸了太多人,所有神經緊緊地擰扯著,需要一條條放松,就像湖面散開的漣漪。
分針在表盤上走了大半圈,鴨子在湖邊喝飽了水。
瞿燕庭一直坐到兩點半,快開工了,再等下去會耽誤拍攝。他沿著湖邊往回走,生氣又好笑,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小演員放鴿子。
下午的拍攝任務不重,劇組和醫院有協議,七點前必須結束。陸文在A組,瞿燕庭換B組,兩個人一下午沒有見到面。
傍晚收工,回酒店的路上,陸文靠著車窗一聲不吭,帽簷壓得遮住一雙眼睛。
孫小劍滿腹疑惑,大中午吃飽了撐得不睡覺,跑出去亂晃,晃一圈回來就耷拉個臭臉,不明白陸文遭遇了什麽。
“你中午去哪了?”
“湖邊。”
湖邊挨著小樹林,孫小劍直覺不尋常:“去湖邊乾嗎?約了人?”
陸文的臉更臭:“約了小鴨子,我游泳!”
孫小劍愈發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麽了?”
陸文冷哼:“我就不該去。”
“誰知道你為什麽去,還捧個柿子,個傻逼。”孫小劍感覺挖不出八卦,改成分享八卦,“聽說阮風今晚請B組聚餐。”
陸文倏地抬頭,衝司機嚷道:“掉頭,我要請A組,去江北嘴國金中心!”
孫小劍不懂為什麽突然爭強好勝,給他一拳:“去你個嘴,該拍全劇的重頭戲了,回去乖乖地看劇本。”
提到劇本,想起編劇。
陸文“啪”地扣下棒球帽:“看個屁,咱們去逛渣滓洞。”
“你到底抽什麽風?”孫小劍忍住髒話,“我看你是大姨夫來了,有勁沒處使,躁動。中午去湖邊游泳是吧?沒遊爽?行,你回酒店去泳池補上,遊二十圈遊完回房間睡覺。”
陸文一下午沒見到瞿燕庭,對方跟B組,這會兒阮風請客聚餐,那倆人肯定當著大夥的面暗送秋波、暗度陳倉。
他說:“老子遊五十圈。”
回到酒店,陸文收拾東西去54層的泳池。
極簡風格的門廊進去,左邊通向水吧,右邊走廊通往更衣室和化妝間。陸文徑自右拐,被服務生攔住。
“先生不好意思,泳池今晚不對外開放,您可以去水吧放松。”
陸文問:“為什麽?”
服務生:“有位客人下午預定,今晚包場到十一點,非常抱歉給您帶來不便。”
怎麽諸事不順,陸文隨口問了句:“開派對啊?”
服務生:“不是的,那位客人只是游泳。”
陸文震驚道:“一個人游泳有必要包場嗎?!”
服務生臉色尷尬。
“這泳池幾百平,他非要霸佔著自己遊?”陸文吐槽,“不孤單啊?不無聊啊?”
正說著,更衣室裡閃出一道熟悉的人影。
瞿燕庭走出來,身穿一件長及小腿的真絲浴袍,鴉青色,在壁燈下泛著溢彩的光。領口微微敞著,鎖骨半掩。絲帶束緊一把細腰,身體顯得更修長,也更單薄。
他聽見有人吵吵,有些耳熟,所以出來看看。
陸文傻了眼:“……你怎麽會在這兒?!”
瞿燕庭踩著人字拖走過來,反問:“那我應該在哪兒?”
應該在B組聚餐吧……
陸文嗆了一口空氣,把話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