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霽不知道甦風焱剛才來是做什麼。

但想到那人往日的劣跡，他看到衣物碎片之後，不由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林中小屋。

馬上就要到約定的日期，他這時候若是出去必定會功虧一簣，寧霽心中已經準備在鬼蜮中硬抗了。

但是明日一過，他身體就會抵擋不住。他必須得確保月圓之夜時甦風焱不耍花招。

青色的衣片在指尖燒為灰燼，寧霽眉梢冷了下來。

孔翎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安靜如雞的裝死在乾坤袋裡。

他時不時的想要偷看寧霽一眼。

過了會兒卻發覺不知什麼時候乾坤袋竟然自己打開了。

冷意透過鬼蜮陰森天光落下。孔翎打了個寒顫，緊接著便聽見一道聲音。

“出來。”

他做賊心虛，以為自己剛才偷看的事情被發現了，嚇得尾羽又差點炸起來。

寧霽看了他一眼道“我有事情與你說。”

有事啊。

孔翎裝傻的從乾坤袋裡跳出來，若無其事的抬起頭來。

那孔雀縮小在乾坤袋裡，出來之後也只有手掌般大小。像是害怕上次一樣的意外再次發生，他出來後還雙手緊緊捂住身後的羽毛。

寧霽額頭抽了抽，忍不住皺眉“你現在身份暴露了，沒有必要再偽裝成動物。”

他語氣冷淡。

想起那天的意外，孔翎心口宛如又插了一劍，這時候隻好幻化成自己人形的模樣。

那碧袍艷麗的青年出現在眼前，孔翎摸了摸屁股，輕咳了聲轉移話題:

“那個，你有什麼事情？”

見他自覺，寧霽微微抬眸，直接問了。

“昨夜甦風焱來這兒做了什麼？”

然而他一提起這個，孔翎動作就是一僵。

“什麼甦風焱？他來了嗎？我怎麼不知道？”孔翎立馬三連否認。他說完還立馬欲蓋彌彰“我昨晚受傷也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

孔翎是傻了才會說甦風焱揭開面具的事情。他做賊心虛，眼光四處亂飄。

寧霽望著他心下已經有了答案。

——甦風焱來的時候，這蛋也知道。

寧霽對孔翎心性並不了解，也不知道他原本應當是跟著楚盡霄的，怎麼來了鬼蜮。

在孔翎還在想理由解釋時，他淡淡道“我不知道你跟著我有什麼目的。”

“但是昨晚之事若是再次發生……”

“我不會管你是不是什麼妖王。”

他說到這兒只是看了孔翎一眼轉身離開。

寧霽眼神冰冷，垂眸時面具下唇色蒼白。

孔翎想著幸好他沒有再追問，不由悄悄松了口氣，忍不住抬頭去看。

剛才和寧霽目光對上的一瞬，他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昨夜那張面容。

他心頭跳的又快了一瞬，有些可惜他不能一直將面具摘下來。

要是能有辦法叫寧霽永遠不戴面具……

這個想法忽然在心底冒出來，孔翎又搖了搖頭。

不，不行。

昨夜他一個人看就行了。

可不能便宜了甦風焱那狗東西。

他昨夜是無法自己摘，才叫甦風焱看到寧霽的。

孔翎心中東想西想，想了亂七八糟的一通，將甦風焱排除在外，想到昨夜的場景，又有些好奇他的反應。

……

甦風焱其實並不像是孔翎想的那樣好過。寧霽昨夜逼了一夜死氣，他也不例外。

不過這鬼蜮中對他的限制遠比寧霽大的多。

甦風焱這幾日一直陷入過去的夢魘之中。

鬼蜮是他的生地，也是他心中最恨的地方。

他將藥碗放下，讓蠱蟲鑽入體內去蠶食死氣。

嗜血的蟲子在血肉中蠕動著，一點一點的連帶著血液一起吞噬。

甦風焱面色慘白，不得不轉移注意力去想些別的。

死氣與蝕骨之痛蠶食在一起，他腦海中宛如蒙了層迷霧。

想到了寧霽。

昨夜那張面容再次出現。

甦風焱並不是喜好美色的人，雖驚艷，但也並不會因此產生什麼。他整個人都在黑暗仇恨之中，只是昨夜看到那張臉時恍惚知道。

原來寧霽長這個樣子。

他身上略微有了些溫度。

可笑的是，他去修真界幾百年。

救助的世人沒有給他光亮，同病相憐的楚盡霄沒有給他光亮。

藥牧道君，掩日那些只知道他偽裝的更沒有。

最後一絲井底天光，竟然是寧霽給他。

他看到了寧霽護著楚盡霄。

便想著這世上原來還真有一如既往的信任和庇護。

分明嘴上說著血脈相連，可是他生母卻厭惡的拿劍指著他，任由那些正道人士將火把點燃在他身上。

甚至帶著人圍剿他，只因為他是她與鬼王苟合生下的孽種。

他出生就一直克制著自己嗜血的，偽裝的與常人相同。他按照母親的意願，想要成為一個正常人。

可是一切都只是個笑話。

他本是有機會像常人一樣的，卻被血脈之中的血緣逼入死境。

那是他的生母。

可楚盡霄卻不過是寧霽的弟子，他卻能力排眾議的護著他。即便是他多次出手，寧霽也從未改變過。

思緒晃動了一瞬。

眼前火光一閃而逝，在被火燒灼之後他墮入鬼蜮。那冥河之中的怪物曾啃噬了他無數次。

甦風焱雙目漫上血絲，過久的記憶襲來，叫他一瞬間身上黑氣蔓延，竟在此時……失控了。

蠱蟲被暴漲的死氣逼出，落在地上後掙扎了兩下便不再動彈。甦風焱吐了口血，收緊手死死握住桌子。

他往常一向清醒，今日體內死氣淤積爆發，這時竟陷入了心魔之中。

小屋中血腥味兒濃厚，甚至還未到夜裡，冥河之中的東西便像是嗅到了一般，紛紛躁動了起來。

寧霽查探了遍四周的地形之後，才收了劍回來。

可是他剛一回來，便發覺情況不對。

暴漲的死氣和血腥從不遠處小屋中傳來。

還不到夜裡，便有鬼物從河中爬出來。

寧霽一劍斬殺了一個想要偷襲的怨鬼。然而這怨鬼之多，就像是忽然打開了什麼開關一般，無法停止。

這些東西雖然修為上無法傷害到他，但是每次出手都會沾染死氣。

他看了眼沸騰的河岸，微微皺了皺眉。

那些東西都是被小屋吸引的。

甦風焱又在幹什麼？

他面色徹底冷下來，收回劍後，第一次走入了那片林中。

他來鬼蜮多日，一直從未走進過這裡，今日若不是因為甦風焱引起冥河暴動，他也不會過去。

樹枝被緩緩撥開，寧霽走到小屋門外。他還未進去，就嗅到了血腥氣。

那味道極其濃鬱，便是屋內的檀香也遮掩不了。

他皺了皺眉，看見了門邊死去的兩隻蠱蟲，面色凝重了些。

甦風焱究竟是在做什麼？

寧霽在皺眉敲門無人理會之後，還是推開了門。

屋內擺設素淨，桌旁的檀香還在緩緩燃燒著。

他一眼便看見了倒在桌上的甦風焱。

那人身上死氣已經到了可怖的地步。此時似乎是陷在夢魘中，眼底發紅。

——甦風焱紫府已經被侵蝕了。

寧霽皺了皺眉。

他本是可以不用管他，他並非善人，甦風焱害人無數。他此刻不殺了他已是算好的。

但是必須得將這人留到月圓之夜。他要取甦風焱的心頭血，若是他此時死了……

寧霽抿唇看了對方一眼，到底還是轉過了身。

甦風焱正被拉入大火之中，卻忽然感覺額間一涼。

一股冰冷的劍氣刺入眉心。

那劍意並不柔和，甚至還帶著殺意，直直刺入紫府。

烈火灼身。

甦風焱眼前一片恍惚，已走到了懸崖邊，卻被那劍意給拉了回來。

周圍人群火光散去，鬼蜮中的怨鬼嘶啞扯下。

甦風焱睜開眼來，這才發覺自己後背已經濕了。他驚了一身冷意。

口中腥甜湧上。

甦風焱收緊手抬起眼來，沒想到救自己的居然會是寧霽。

那人站在一旁，看見他手上的血跡之後，皺了皺眉。

“你有心魔？”

他話中冷淡，雖是問句，但語氣卻篤定。

甦風焱喘了口氣，這時終於笑不出來了。

他此時還沉浸在剛才的夢魘中。

火似乎還燒在身上，他面色慘白，指尖顫了顫道:“不是所有人都像劍尊一般劍心通明。”

他是凡人，自然有心魔。

甦風焱說著時，口中不斷溢出鮮血來。雖說中途被寧霽打斷，但是他到底是沉溺在其中受了反噬。

此刻手掌顫抖，垂眸死死壓製著。

寧霽指尖微頓，扔了一顆丹藥給他。

這丹藥並不是抑製死氣的，而是清心之藥。

瓶子被扔在桌上。

寧霽不再看那人，轉身便要離開。

甦風焱看著桌上的藥，收緊手，忽然抬起眼來。

“劍尊為何救我？”

為何救他。

寧霽腳步停留了一瞬，沒有回過頭去。只是淡淡道:“為何救你，甦神醫不知道嗎？”

他聲音中沒有一絲諷刺的意味，卻叫甦風焱身體一僵。

是啊。

為何救他他自己應當是知道的。

為了那滴心頭血，這是他許諾給寧霽的。

若非如此，他向來是不會多看他一眼。

他收緊藥瓶，咽下喉頭腥甜，沒有再多問。

寧霽已經離開了。

等到門關上之後，甦風焱才慢慢松了手。

骨頭仿佛被踩斷，他垂眸看了眼藥瓶，眸中不知在想什麼。

可即便是如此，他還是救了他，沒人知道那燒灼到靈魂的火是有多疼。

他身上全是血，這時候卻竟然笑了。

寧霽不知道甦風焱心思。

在走到門外之後，他微微皺了皺眉。

剛才在劍氣刺入甦風焱紫府的一瞬間，他看見了甦風焱的記憶。

十多歲的少年被婦人一劍刺入心臟。

——那是甦風焱的母親。

他鬼面在夜色下看不清神色。

這時忽然想起了楚盡霄。

他撿到楚盡霄時，也曾與這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