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李老先生來說那是臭並幸福著。
他說臭是好現象,臭就說明這是建國以來,繼馬王堆辛追墓後,發現的第二具完整濕屍。棺木被抬出墓室,送入臨時搭建的實驗室。等河南省博物院的專家陸續到場便開了棺,初步認定了這是一具男屍,頭顱、軀幹、四肢,一樣不少,更為可貴的是從屍體半腐爛的手上,人們看見了軟組織。
一時間棺內所有的金銀玉器都變得不重要,對於考古者來說,一具古代屍體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對古代中國人的人種學研究,總不能一直落在虎視眈眈的日本之後,那又如何對得起自己的祖先。
周隊長鼻翼翕動,想笑,想哭,想放聲大喊,他背過身去見老頭,見其已經滿臉淚水。
消息通過電報,第一時間傳到了洛陽,傳到了鄭州,傳到了北京。考古所轟動了,專家學者們興奮不已,所長、考古學界旦鬥夏鼐先生本來要親自過來,可惜因為遠在呼和浩特而未能成行。
放工後,老頭在河邊洗腳,一邊洗一邊唱:“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獻哈達,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兒獻給親人金珠瑪。呀拉索~~~~~~~~~獻給親人金珠瑪~~~~~~~~~人民的江山萬年紅萬呀萬年紅哎~~~~~~小史!!”
小史正在努力給他搓襪子:“巴紮嘿!”
“嘿!”老家夥繼續:“敬上一杯青稞酒喲呀啦嗨!獻給敬愛的毛主席,祝您萬壽無疆!嗨!”
考古隊成員含笑掩去半邊臉:老頭子錯亂了……
老頭子又開始:“阿拉木汗怎麽樣~~~”,史衛東拎著襪子**著伴舞:“亞克西!亞克西!”
夏明若爬在樹梢上,大笑鼓掌,還不忘攛掇:“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不來了!”老頭抹一把汗:“喝酒!夏明若!給我買酒去!當浮一大白!”
“得令!”夏明若從樹上哧溜滑下來,招呼跟屁蟲:“狗剩!”
“到!”
“占領公社供銷社高地!”
“噢————”劉狗剩領到幾張毛票,撒丫子衝了出去。
夏明若跟在後麵催:“全力衝鋒!炮火掩護!注意隱蔽!”
劉狗剩過土坡時不小心把鞋跑掉了,單腳跳著回來穿。
夏明若又喊:“指導員——!堅持住!”
楚海洋從工地走來,笑著彈夏明若腦袋:“欺負小朋友。”
“你不了解情況,小朋友心甘情願的,”夏明若高聲問:“狗剩子——!你是不是心甘情願的————?”
小朋友回頭手舞足蹈:“是————!!!”
“喏,”夏明若一臉坦然。
楚海洋沒話說了,老頭卻突然回神:“對、對!我要去給北京發電報!向上級申請派最好的技師來!”
“要去!要去!”他急忙忙穿上鞋子,楚海洋攔住他:“別,您呆著,我去。”
“您去了北京還不定派什麽人來呢,”夏明若笑道:“八成是個姓技的。”
老家夥想了想,拒不承認,扭著老腰回去休息了,史衛東抖動著八字眉跟上。
當天晚上考古隊擺開筵席痛飲慶功酒,碰著搪瓷缸嘶吼壯誌未酬誓不休,嚼得樹皮,吃得草根,來日方長顯身手,我等甘灑熱血寫春秋。
大叔尤其喝高了,跳到桌子上大唱黃色歌曲,什麽哥啊,妹啊,一想淚花流啊。老頭也不清不楚,又鼓掌又跺腳說好!好!真性情!
北京效率就是高,第三天便聽說技師們已經在往洛陽的路上了。
眾人歡呼雀躍,埋頭苦幹日夜不休,連墓室的地磚全都一塊塊掀開清理,於是意外找到一隻隱藏坑,裏麵是一塊石刻板,板上有貓鬼圖案。老頭研究半天,說可能是造墓時就埋下了,如果他的推測正確,那隻能說明墳墓營造者心懷鬼胎,且與墓主有仇。
這期間夏明若突然偏離正常軌道,說要教劉狗剩算術,結果發現這個小朋友離“笨蛋”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問過鄉小學的老師才知道他正在第三次攻讀一年級。
對此夏明若表示了極大的感動,拍著小朋友的肩,指著夕陽說居裏夫人埋首實驗,陳景潤挑戰巔峰,林則徐虎門銷煙(這有什麽關係?),狗剩,你已經和他們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真理就在前方!勝利也在前方!
劉狗剩眼裏閃動著晶瑩的淚花,仰望著人生導師那被蚊子叮得麵目全非的小臉蛋,發誓從今往後,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永遠追隨。
楚海洋勸他懸崖勒馬:“怎麽誰都不跟,偏要跟著他?”
劉狗剩好奇了:“為什麽不能跟?”
“你都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楚海洋一邊修電表一邊說:“我們上小學時,武鬥風氣還挺濃,狗剩你都想象不出那種情景,可是真刀真槍坦克大炮地幹呐。北京還好,據說武漢死傷都上萬了。到了學校裏,就老有人在書包裏裝磚頭。隻是人家裝一塊,夏明若要裝兩塊,拍了一塊還有一塊,號稱備用武器,那叫一個陰損。”
“最無恥的是,”楚海洋撲哧笑了:“這人念到高小時結仇太多,隻能在帽子裏墊鐵皮,結果每天都被磨得哭。”
“瞎說!”夏明若說:“誰哭了!?”
“差點都被磨禿了還說沒哭?”楚海洋大笑:“忘恩負義!天天幫你上藥水的是誰啊?我說,現在怎麽不墊了?墊呀!墊了老頭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不巧老頭正好出現,他慢慢從楚海洋身後露出臉來,慢慢眼珠子斜向上,一字一頓:“禿、瓢。”
楚海洋跳將起來,一手抱住夏明若,一手拉過劉狗剩,拖兒帶女地逃走了。
第五天傍晚,技師終於出現在村口,考古隊以及全體村民鼓著掌隆重迎接。
技師團隊一共十來個人,主要任務是保護屍體,進行初步防腐處理。其中有個從公安係統借來的年輕法醫,非常醒目,名字叫做林少湖。
夏明若一聽他的名字便問:“你從雲南回來了?”
那法醫正整理著器械,猛然抬頭:“你說什麽?”
按說這人長得也不錯,就是線條太硬,眼神太利,站在那裏便不怒而威。
夏明若愣是被嚇退了一步:“我坦白,我交代!我幼兒園時裏通外國!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給小學班主任!還悍然襲擊過工宣隊造反先鋒王大媽……”
“你剛才說什麽?”林少湖問他。
夏明若又退了一步:“雲、我、我說雲南。”
林少湖的表情仍然冷峻,眼睛裏卻漸漸放出光來:“你認識程靜鈞?”
夏明若點了點頭。
那人突然笑了,仿佛陽光消融了堅冰:“程大少爺是不是依舊不務正業?”
夏明若很想莊嚴地說不,他正追隨著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白求恩同誌的腳步為祖國邊疆的衛生事業貢獻著光和熱,可一想到那人稀裏糊塗的用藥方法,又承認還是林少湖看人透徹。
可惜林少湖一笑完了就板回臉:“我現在去看看屍體。”
夏明若老老實實答應:“哎。”
那人便轉身走了,走了幾步突然回頭:“他好不好?”
“啊?”夏明若怔了怔:“好,好得很,太好了。”
林少湖又走了,夏明若回頭教育劉狗剩說:“你看,警察叔叔,多威風!”
劉狗剩深以為然,從此後在幻想當居裏夫人之外又添一目標。
炎熱奠氣是的考驗,好在附近鄉裏有個老二線工廠,願意全力支持國家的考古事業,便把地下冰窖借給了他們,每天考古隊還從各處調來大量的冰塊以維持冰窖的溫度,技師們則不停地為男屍注射防腐劑,幾天下來,楚海洋也成了防腐專家。
但運輸還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崎嶇的山路讓並不太遠的洛陽遙不可及。大夥兒也僅僅高興了一陣便愁起來,負責的李老頭夜夜睡不好覺,半夜撓床撓得比耗子還凶。
夏明若隻好跑到工廠車間搭了個鋪,這天後半夜也失眠,琢磨著大叔和豹子應該睡著了,便爬起來去看技師們工作,結果發現楚海洋和老頭也在,又怕被他們念叨,偷偷再往回走,半路上遇見林少湖。
林少湖把頭放在水龍頭下衝著。
夏明若喊他:“警察叔叔。”
林少湖水淋淋地仰起臉來:“怎麽還不睡?”
夏明若問:“你困啦?”
“有點,”林少湖說:“那個屍水都收集好了,可以送往北京化驗。”
“哎,叔叔,”夏明若靠在牆上笑著問他:“你怎麽認識程靜鈞的?”
林少湖說:“從小就認識了,上海灘上誰不知道程家。”
“鄰居?”
“算吧,我是駐軍子弟,兩人住得挺近,就記得他們家的大門從來不開,偶而一回開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麽叫做資本家。”林少湖回憶說:“我還記得他爸爸媽媽,兩人經常出現在白俄開的西餐社,穿著十分考究,但待人還是很客氣的。”
“程靜鈞呢?”
“大少爺,”林少湖又笑起來:“什麽都不懂,不食人間煙火,金絲鳥,所以……”他頓了頓:“所以後來他被人拉去跪玻璃渣,還是很可憐的。”
“不講了,”林少湖說:“陳年舊事,不跟小孩子講。”
夏明若問:“你放他走的吧?從學校的囚室裏?”
林少湖抹掉頭發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車,以為他不能活著回來了。”
“嗐!”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潤了!”
林少湖走進了樹影裏,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見他的表情:“嗯。”
他靜默了半晌,大概在點煙,黑暗中亮起一點火星。
“七五年我參加偵破培訓班,有記者來采訪,我和我的戰友們便登了報,他大概看見了,就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輾轉到我手上時,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半年,信上沒署名,估計也不敢署名,而且就寫了兩個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誰寫的。”
林少湖說:“我這個人對字跡很,尤其像這種小時候練過字的。”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有些抖動:“見笑了……你不知道我捧著這封信哭了多長時間,就覺得過去十幾年真的沒什麽,在天山上踩著齊腰深的雪伐木頭沒什麽,被關進鬥室沒日沒夜寫交代材料也沒什麽,重要的是程靜鈞還活著!他還能給我寫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說世界上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好的?”
“喂,”夏明若善意地笑了:“喂我說叔,別哭了,小孩子麵前。”
“胡說八道,誰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別出去說!”
“我哪有那麽壞!”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脅:“別出去說啊!否則我饒不了你!”
夏明若賭咒:“向毛主席發誓。”
林少湖要進屋,夏明若又喊住他:“叔叔,整整十五年呢……”
林少湖回頭笑了:“你學曆史的,應該知道古來的道理,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既然過去了,便不值得糾纏可惜,十五年,不算什麽!”
他轉過身,腰杆挺得筆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著跟上他,鑽進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