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泗泉執意要帶謝去買車, 選了大洋車行。
謝抬頭看到招牌的時候,心想還真巧。
泗泉一年裡總要往滬市跑個三趟,對車行也略知一二,笑著道︰“家車行不錯, 車子新, 也全, 兒一會隨意挑,有看中的就告訴舅舅。”
他前面走了步, 又回頭喊謝跟上。
謝只能跟著走進去。
多了個舅舅的事兒遲早要跟九爺那邊說一聲,既然要花上一筆錢買車,花自家也好。
白明禹不車行, 謝隨意轉了轉, 謝泗泉一直陪他身邊,他對一輛車多看眼就問他如何。謝不過剛點頭說了個“好”字,謝泗泉立刻扭頭吩咐道︰“就輛,買了。”
快得謝都還未反應過來。
買好車之後,謝看了左右, 問︰“姥姥呢?”
謝泗泉道︰“我讓人帶們去看布料綢緞那些了, 你肯定不愛那些, 舅舅陪你逛逛別的。你以前開過車沒有?我找人教你。”他言語裡躍躍欲試,說著就想讓謝拿新車練手,全然成了哄外甥玩兒的玩具。
謝搖頭道︰“我平日隻騎馬。”
謝泗泉眉眼笑彎起來,立刻改口︰“我也喜歡騎馬, 家裡養了好些,等以後舅舅帶你去騎馬。”
謝泗泉聽他麼說,也不管學車的事兒了,帶著謝去百貨商場買東西。
進去之後, 習慣『性』帶謝去了樓上櫃台,先給他買了塊進口手表,又挑了寶石領帶夾,還要帶他去買時下流行的那些西式衣服行頭。
謝次沒要,搖頭道︰“我平時用不到些。”而且他多用槍,那些衣服也不好放。
謝泗泉愣了一下,『露』出些措來,“兒不喜歡些嗎,可你麼大的男孩一般都——”他到了嘴邊又頓住,抿抿唇,片刻後又笑了道,“舅舅的錯,我想差了,兒不喜歡,咱們就不買了,你能不能告訴舅舅,現想要什麼?”
謝想睡覺。
他昨一夜未睡,車行的時候都已強撐,身上實累得很了。
謝連著推了幾樣東西,舅舅有些失落,就開口道︰“舅舅,我想買支鋼筆。”他頓了一下,又道,“我讀過書,會寫字。”
謝泗泉果然高興起來,給他買了一支美國金筆。
謝對個突然冒出來的舅舅好奇,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幾次,謝泗泉任由他看,笑『吟』『吟』的。他模樣謝很像,隻更愛笑,唇也薄一些,一個英俊的男人,身上即便穿得鮮艷也隻覺得他風格如此,並不遮掩他半分容貌,尤其左耳耳垂上佩戴的那一枚寶石耳釘,有光照過,頗為閃耀。
謝開口道︰“西川。”
“嗯?”
謝努力看向前面,裝若其事同他說︰“西川那裡,男人都戴耳飾吧,我以後也要打?”
謝泗泉怔了下,看了他片刻,臉上慢慢『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他笑得太肆意,謝已經起了疑心。
謝家主點頭道︰“對,都打。”
謝擰眉︰“真?”
“千真萬確,等咱們回了西川,我親手給兒打。”他伸手『揉』了謝腦袋,親昵道︰“車要晚上才能送來,不若一會我帶你去騎馬?”
“不了。”謝搖頭,他今日實騎不了。
謝泗泉也不強求,帶著謝去買了很多東西,什麼拿什麼,恨不得一口買足小外甥十幾年所缺的東西一般。他更像把謝成小孩兒,謝勸阻的時候,謝舅舅嘴裡哄著說“不買了”,轉頭就把謝穿過、試過,甚至隻踫了一下的裝飾品,一並都買下來,一起帶回去。
謝道︰“真的夠了,家裡放不下。”
謝泗泉道︰“放的下,舅舅有辦法,以後咱們回家了,房間大著呢。”他後一句說得飛快,使了小心眼偷偷去看謝。
謝並未聽出,他困得已經有些堅持不住,真的累了,此刻隻想回家。
謝泗泉給小外甥買了一大堆禮物,寫下地址,讓人送回去。他還要帶謝去吃大菜,因為中午的時候謝都沒怎麼吃東西,盤算著另找幾家好吃的飯店,坐車前往的時候,謝沒撐住,坐後排歪頭打起了瞌睡。
謝泗泉起初還興奮地跟謝聊,回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小孩已經睡著了。
他小心用手護著謝的腦袋,低聲跟司機改了地址,帶謝回家。
出租車司機他一路愛護,忍不住道︰“先生,你家中幼弟?你們關系可真好。”
謝泗泉笑了一聲,低頭看了小外甥,都說外甥像舅,他們個長得確實有幾分相似,加上蜀地候濕潤又陽光,他人看著也比常人年輕一些,猛一眼看過去確實更像兄弟。但不如何,他高興的就旁人一眼就瞧出他們血親,瞧出他們謝家的孩子。
謝泗泉心情大好,臨下車的時候給司機小費都爽快。
謝打個瞌睡,『迷』『迷』糊糊醒來發現到了寇姥姥的住處,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謝泗泉推著他進臥室休息,自己拿腳勾了一條高板凳過來,坐床對面看他︰“我瞧你累著了,快睡,舅舅守著你。”
謝頭髮睡得微翹坐床邊,被謝泗泉推了一下就陷軟被裡,一時困意湧上來。
他努力睜開眼,還想去看一旁的人︰“舅舅……”
謝泗泉心都軟了,抬手給他蓋了被子,“嗯?”
“姥姥說你西川趕過來,一定很累。”謝帶了鼻音,眼楮快要睜不開,“你也去休息吧。”
謝泗泉伸手撫順他額前的碎發,笑道︰“舅舅不困,我啊,每睡個時辰就夠了,小就如此。姥姥沒跟你講起過?”
謝搖頭,過了一會又小聲道︰“你看著年歲不很大。”
謝泗泉︰“比你大多了。”
謝“哦”了一聲,眼睫微微抖了下,慢慢垂那睡著了。
房間裡開了一點窗,有風吹進來把紗簾吹開一些,外頭的陽光照進來落謝泗泉身上,他坐床邊,替謝遮擋了大半的光線,看不清楚他的容貌,隻瞧他唇角的笑意。
寇姥姥回來的時候,謝還睡著。
謝泗泉披了一件衣裳坐一旁的凳子上,正一手托腮,一手伸出手指勾著玩兒謝頭髮。寇姥姥放輕腳步走進來,擔心他吵醒謝,位看著像大小孩帶小朋友。
“兒睡啦?”
謝泗泉點頭輕笑。
他視線還落謝身上,目光柔,小聲道︰“保保,兒小時候也般乖嗎?”
寇姥姥︰“呀。”
謝泗泉看了片刻,舍不得移開視線︰“可惜我沒看到。”
寇姥姥輕嘆一聲︰“現也不晚。”
“保保,他今日一共叫了我十八聲‘舅舅’,喊得好聽極了,我也不知為何,一瞧他就想給他花錢。”謝家主小聲道,“他個好孩子,保保教得很好。”
謝睡得沉,並不需要舅父哄他入睡。
謝泗泉守了一小會兒,擺擺手寇姥姥去外面說。
上午的時候,謝泗泉帶人找到寇姥姥的住處,老太太驚喜之後就已經把謝些年北地的事同他講過了,隻時間倉促,要說的太多,隻講了個大概。現有了空閑時間,人坐那,謝泗泉問道︰“保保,姐姐初怎麼去的,可有人害?”
寇姥姥紅了眼眶,道︰“初姑爺津市購船,出海未歸,一夥匪人突然闖入府裡,小姐似早有預感,準備了馬車後門帶著我個『乳』娘倉皇逃出,可那夥人沿路追殺,小姐動了胎,車上產下兒。小姐臨走前叮囑我,怕遇到危險,要我沿鐵路向北走先不要回西川……”
謝泗泉雙目通紅,手攥得骨節泛白,他閉了閉眼道︰“撒謊。”
寇姥姥道︰“確小姐臨終囑托。”
謝泗泉再睜眼,淚已淌下,雙目泛紅︰“阿姐怕賀東亭不肯幫我拿下家主之位,所以才不讓你帶兒回西川。”他喉結滾動,哽咽道,“知我年輕盛,那時又西川站不住腳,連船都要賀家手裡買,怕我提刀殺上賀家要人,鬧出人命。”
寇姥姥眼裡含淚,撫『摸』謝泗泉的臉頰,沒說,但也未否認。
謝泗泉閉了閉眼,啞聲道︰“保保,若早知如此,我拚死也不要阿姐嫁他。”
“爺,你如今長大了。”
“阿姐不了,他卻活得好好的。”
寇姥姥聽了反應片刻,忽然站起身驚愕道︰“你說姑爺,他,他還活著?!”
謝泗泉冷漠道︰“自然活著,年海難,他命大,遇到一條漁船救了一命。”
寇姥姥捂著嘴,臉上滾下一串淚珠,念了一句佛︰“真佛祖保佑,年姑爺出海一直未歸,我隻他也……”
謝泗泉擰眉,問道︰“保保,阿姐不讓你回西川,那為何你不帶兒回賀家?”
寇姥姥︰“怎麼沒去,那時姑爺還沒有音訊,路上又怕遇到那夥匪人,只能使了銀錢小心讓人去賀家打問情況,結果聽說賀家報紙上刊登了訃告,那會正分家,鬧得厲害,”想了片刻,低聲道,“我信不過賀家人,小姐後一點骨血,我拚了條老命也要保全下來,兒還那麼小,貓兒似的一團哭起來聲音都不大,我怎麼敢把他送進賀家呀。”
寇姥姥想過要送謝回去,但終還怕了。
已經失去了小姐,不能再失去懷裡的個孩子。
若送進賀家,一個老媽子,被人趕走也隻一句的事,的兒該如何活下去?
所以抱著孩子,連夜去了北地。
寇姥姥追問了賀家許多事,尤其關賀東亭的,聽說他也滬市之後猶豫道︰“爺,兒如今大了,我還覺得不該瞞著他……既然姑爺還活著,就應該讓他們父子相認呀。”
謝泗泉擰眉,低聲道︰“保保,我也不瞞你,賀東亭身邊還養了一個孩子,已有十多年。”
寇姥姥怔了片刻,一時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放,張了幾次嘴到底還紅了眼眶︰“姑爺,姑爺他另娶了不?唉,我知道的,你剛才一直不說認親的事,姑爺麼多年,若活著該另娶一個大娘子……”
謝泗泉搖頭,道︰“沒有,他隻認姐姐一個。”說到裡,語才有了些許松動,“賀家說那阿姐的孩子,他們府上的小爺。”
寇姥姥不解︰“怎麼可能,兒一直我身邊,哪裡都沒曾去過,哪裡來的小爺?”
“賀老板對獨子疼愛如明珠,全滬市人人皆知,不會有錯。”謝泗泉嗤道︰“賀東亭白養了十幾年的兒子,竟個假貨,保保,你說他蠢不蠢?”
寇姥姥眉頭緊皺︰“姑爺不應如此啊。”
“不應該如此,賀東亭人我雖看不慣,但他腦子確實好使,保保你說,若他都被騙了十幾年,那對方得多厲害?”謝泗泉眼楮微眯起來,“保保,你方才說的那些,我總覺得還有哪裡有些不對,我要再想想。你且藏幾日不要讓人察覺,現賀東亭也不知你們來了滬市,樣正好,兒暗,他們明,反而安全些。”
寇姥姥一時有些緊張︰“要不,我先帶兒回北地去?”
謝泗泉笑道︰“保保別怕,你我如今還要賀家買船,看人臉『色』?謝家現我家,你兒哪裡都不用去,安心我身邊就好。”
寇姥姥點點頭,又問︰“那事兒要告訴兒嗎?”
謝泗泉搖頭︰“不了,等我查清之後再跟兒說,他還小,我怕他一時承受不了。”
寇姥姥點頭應了,臉上還有些擔憂之『色』。
謝泗泉哄了一陣讓別怕,跟講了如今上城謝家的一些事之後,果然看到老太太放松下來。
謝泗泉看著,心裡卻想起另一個人。
他長大的太晚,沒能護住他的姐姐。
晚上,謝泗泉沒去別處,抱了一床被褥要去謝房間。他對寇姥姥道︰“保保,我去兒那屋,隨便搭條板凳睡就行。”
寇姥姥道︰“那怎麼行……”
“行,您讓我守著他吧。”
寇姥姥看他神情認真,心裡嘆了一聲,點頭應了。
謝泗泉錦衣玉食,卻也極能吃苦,塌得下身子睡條凳,並且甘之如飴。
寇姥姥心疼他,給多找了一條棉被讓他鋪著,低聲念叨幾句,也只能由他去了。
房間裡,謝還沉沉睡著,他真的累了,睡得很香。
謝泗泉並了條長凳,隨意鋪了一下躺上面,雙腳.交疊,手枕腦後。他閉上眼楮,大約因為謝身邊的緣故,他夢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那時他還未滿十歲,手裡使勁兒牽著條獒犬,攔著它們不向前撲。阿姐正前頭哄樹上的外鄉人下來,拿手放嘴邊同他喊︰“哎,你下來——”
那人拚命搖頭,不肯下來。
阿姐就笑了,一邊擺手讓他把獒犬牽遠一點,一邊樹上的人道︰“我家獒犬不吃人的,不騙你。”
小謝泗泉十分不爽,他就沒過麼怕狗的人,一下竟躥那麼高,都快到樹頂了。
不知阿姐如何勸的,對方終下來。跳下樹的一個年輕男人,讀過書的窮秀才模樣,斯斯文文,臉上白淨,身上雖掛蹭了一些枝葉,但拱手行禮問好的時候,還看得出度。
他們西川人不同,總笑,脾溫吞,遇到什麼事兒都不著急一般。
小謝泗泉嘁了一聲,心裡罵他假夫子。
夫子他現討厭的人,但阿姐讓他念書,他就勉為其難的念了。夫子也樣的中原人,打人特別疼,但比不上阿姐給他吹手時候掉的眼淚,阿姐一哭,他心裡就難受。他現已經不怎麼挨打了,只要下點功夫,讀書也不算多難的事兒。
那個外鄉書生名叫賀東亭,會拿柳枝吹小曲兒,會寫詩、畫畫,阿姐說他家裡“世代簪纓”,要他拜了新先生。
謝泗泉撇嘴,皇帝都沒了,那些名頭有啥子用嘛!
但姓賀的書生把阿姐哄得高興,他也就拜了。
阿姐他越來越多,走的也越來越近,有時候謝泗泉不放心,總要偷偷跟著,聽到他們說,賀東亭聲音低沉溫,阿姐的卻十分清脆,每一句都聽得清。
“獒犬我養的,它可以保護弟弟,平日裡很聽我們的,你不要『亂』走,它就不會咬你。”
“我弟弟很懂事,會摘果子給我吃,也會族老那護著我呢。”
“我爹娘走的早,就只有我們個啦,但你不要以為我好欺負,等會你得把我畫漂亮些,若醜了,我就讓獒犬追你跑一座山~”
……
謝家有錢,但只有他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阿姐想盡了一切辦法護他長大。
阿姐等了幾年,後還得嫁人了。姓賀的書生弄來條船做聘禮,三媒六聘,十裡紅妝。
他只有一個姐姐,阿姐出嫁時,就屬他哭得大聲。長姐如母,他們的關系豈尋常人家能比的?
阿姐不顧其他人勸阻,轎上走下來,給他擦幹了眼淚,哄他道︰“哭啥子嘛,我嫁他,以後他也幫你。你要快點長大,賺錢買了大船來看我,沒準過年還會有小外甥……哎呀你莫哭啦!”
他還哭得難以自持,覺得自己重要的人被搶走了。
年後,卻真收到噩耗。
他千裡奔波,帶人跑去賀家,恨不得跟賀東亭同歸盡,但瞧的卻形容枯槁只知道抱著骨灰盒的賀東亭,人已瘦成一副骨架,說他活著,都算抬舉。
他打了,也罵了,後扶棺痛哭。
他怪賀東亭沒護住阿姐。
賀東亭何嘗不怪他自己?
後來他就想,或許阿姐知道賀東亭還活著,一定心裡歡喜。
阿姐喜歡什麼的時候,眼楮裡亮的,第一次瞧爬上樹的那個讀書人,眼楮裡就亮晶晶的。
……
謝泗泉眼角有淚水,緩緩睜開眼,一時分不清夢裡還現實。
他聽到耳邊有小孩兒咂嘴的聲音,很輕的下,悉悉索索的又翻身睡去了。
謝泗泉聲笑了一下,又合攏雙眼。
阿姐的孩子找到了,眉眼唇長得都像阿姐,隻鼻梁太挺拔,有那麼一點點像姓賀的。
但也只有那麼一丁點。
另一邊,東院。
護衛隊的人來跟九爺通報的時候,書房已有一個黑衣探子站那裡說了謝家主來滬的事,九爺看了他們身上一眼,多都掛了點傷,但並不嚴重。
護衛道︰“爺,我們本來守外頭,那幫西川人好不講道理,上來就動手。”
九爺淡聲道︰“許有什麼誤會,可有傷到?”
護衛搖頭。
九爺想了片刻,又問︰“對方可有傷到?”
護衛仔細想了片刻,有些不確定道︰“只動了些拳腳,應沒什麼傷。”至面上瞧不出來,他們打人都專業的,來不打臉。
九爺道︰“幾日不用去守著了,把兒那邊跟著的人也撤回來,謝泗泉帶了不好手,你們沒傷著,也他手下留情。”
護衛答應了一聲,下去傳。
九爺晚飯時候延遲了片刻,飯熱了一遍才書房出來用餐。
白明禹坐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吃了半碗飯之後才恍然察覺,問道︰“小謝怎麼沒來吃飯?”
九爺道︰“他家中有事。”
白明禹還想再問,九爺打斷他道︰“食不言,寢不語。”
白明禹︰“……”
白二老老實實扒飯吃,他算看出來了,爺兒規矩都給他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