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聞清映搖搖頭。
電光火石之間,陶令忽然想起聞秋墓碑上的字,使勁回憶半晌,猛地發現這段時間應該是聞秋的生日。
不等他問出口,聞清映說的卻是其他事情:“先生,你博士後出站,以後就是大學老師。”
陶令點頭,笑說:“怎麽?我現在不是嗎?”
經過好幾個月的練習,聞清映說話已經幾乎沒有阻礙,他說:“你以後會成為副教授,然後是教授。”
陶令再點頭:“但是很難。”
聞清映放下一本傳記,悶悶地說:“但我只會種花。”
陶令噗一下笑了,從地面的墊子上起來,隨即轉身跨坐在他腿上,捧著他臉問:“種花怎麽了?聞老板覺得種花不好?”
“不是。”聞清映摟住他腰,額頭抵在他肩上,“這段時間看書,越看越心虛,忽然覺得跟先生差距好遠。”
“你瞎說。”陶令揉揉他後腦杓長了沒剪的頭髮,“你是聽我課聽得最好的一個,也是最能知道我在論述什麽的。”
聞清映笑笑,陶令說:“傻子。”
親昵片刻,陶令問:“洗澡嗎?”
“先生先洗,”聞清映應,“我把這一段看完。”
陶令想了想:“如果你想的話,其實可以重新回學校的。”
聞清映抿抿唇,末了說:“先生,我想想。”
陶令應了,進浴室洗澡。
聞清映手裡的書看到最後一段,正準備在筆記本上記書名,手不經意從沙發扶手上過,掃得筆記本掉落在地。
他彎腰去撿,撿起來不小心翻到最後一頁,看到自己先前在陶令課上寫下的那句話。
後面卻多了一行字,是陶令的筆跡——
“不安的時候就來吻我。”
陶令洗完澡出來,正擦著頭髮,視線被毛巾遮了一半,猝不及防被聞清映攔腰抱起。
轉眼就被壓到了沙發上,鋪天蓋地全是濕潤的吻。
陶令哈哈地笑起來:“你幹嘛啊?”
笑了一會兒,聞清映的手開始在他身上撫過,唇間攻勢猛烈,而後陶令就笑不出來了。
最後被放開,兩個人氣喘籲籲地對視,陶令說:“要做嗎?”
聞清映笑:“我看到了。”
陶令疑惑道:“看到什麽?”
“你讓我吻你。”聞清映把臉埋進他頸窩裡,“筆記本上。”
陶令一怔,忽然就想起當時隨手寫下的句子,笑了半天,輕輕摸著他耳垂問:“你現在很不安?”
聞清映小聲說:“明天是我媽的生日。”
陶令心道果然,抱緊他問:“你要去雲家嗎?”
聞清映想了一會兒:“等我們要走的時候吧。”
沉默著擁抱許久,他好像心裡安穩了些,說:“先生,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陶令安撫道:“你說。”
聞清映吸了一口氣:“我,我想把我媽,把我媽去世的事情跟你講,然後……錄下來。”
聽到“去世”兩個字,陶令的心已經瘋狂地跳起來,腦子一下子沒能跟著轉,他有點愣地問:“錄下來?”
“嗯,”聞清映說,“我怕我見到雲南爸爸不知道怎麽說,面對你會好說一點。”
陶令終於從恍神的狀態裡脫身,壓著情緒說:“好。”
聞清映放開他,垂著眼:“我先去洗個澡。”
陶令怔怔地點點頭。
等聞清映進了浴室,他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兩圈,把剛才聞清映說的話回想了一遍,終於徹底確認,聞清映是真的要告訴他過去的事情。
窗戶半開著,外面是個雨夜,夏天的風從遠處悠悠來,撲到人臉上帶了點涼爽濕氣,還有花香——
窗台上一個玻璃花瓶,裡面插了一束鮮切花。
聞清映和陶令盤腿坐在床上,面對面,旁邊放了手機,開著錄音。
“沒事,你慢慢說。”陶令叮囑。
聞清映點點頭,抬手牽著他,說:“明天是我媽的生日。”
陶令應了一聲:“嗯。”
“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四五歲,我爸帶我出去玩兒,但是把我丟在了陌生城市裡,我在救助站待了一段時間,後來我媽找到我,把我帶到了雲家。”
說到這裡聞清映停下來,沉默了很久,說:“先生,不行,我看到手機在錄音就說不下去。”
陶令說:“那要不關了吧?到時候去見雲家人,你說不出的時候我幫你說。”
聞清映揉了一把臉,沒說話。
陶令伸手把兩個人的手機都關掉,說:“現在就剩你跟我了。”
清風掀起窗簾,床頭的小夜燈幽幽,聞清映靠到了床頭,陶令跟著挪了一下,與他並肩半躺著。
陶令遞了杯紅酒過去,聞清映喝了一半。
放下杯子,他說:“我媽把我帶到雲家,雲家很大,她嫁了人,而且已經有了個孩子,就是雲南。”
“她後來嫁的人是個很有風度的男人,但是不怎麽愛說話,也不笑。她讓我叫爸爸,但是我已經不會喊爸了,就一直叫雲叔。”
“雲叔的女兒雲心大我三歲,剛開始她對我特別好,但是她母舅家的人不喜歡我,雲家宅子裡的人也不喜歡我……久而久之,我也不怎麽跟她一起玩兒。”
陶令捏著他的手,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聞清映笑笑,側頭看他一眼:“我媽心態不怎麽好,前面有吆吆失敗的婚姻,有從小就不太幸福的家庭,所以就算嫁給雲叔了她還是不開心。這種不開心從來不在雲家其他人面前表露,只在我面前表露。”
“你怪她嗎?”陶令小聲問。
聞清映笑:“不怪,我知道我對她來說不一樣,她所有的壞情緒都隻扔在我這裡,說明我是特別的。”
陶令心頭一緊:“你那時候幾歲?從小就是這樣?”
“嗯。”聞清映頗有些無所謂地應,“先生,我們中間就跳過吧,沒什麽好講的。”
陶令強壓著情緒,說:“行,你嗖一下長大,突然就上大學了。”
聞清映笑了一會兒,說:“我上大學的時候,聲帶上長了腫瘤,就去做手術,情況不算太輕,所以手術做完有半年時間不能說話,後來還引發了急性中耳炎。”
“大四那年剛剛開學,我回家,準備要去複查。”他說到這裡停了停,忽然換了個話頭。
“其實我長大之後隱隱就有感覺,我媽把感情寄托在雲叔身上太多,但雲叔並不是那麽愛她,或者說不是太在意她,他很擅長冷暴力,多的我就不知道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她在雲家做事很謹慎,一直過得挺痛苦。”
“我回家那天,也不知道為什麽,很巧,我去花園裡,正好聽到雲叔在跟人講話。”
話音落下,聞清映的呼吸驟然變得極重,陶令察覺到他心緒不穩,慌忙在他手臂上摸了摸,又側身吻他。
平複片刻,聞清映說:“是個女人。我聽到他在跟那女人說我媽,口氣很……陌生。”
中間的具體話語聞清映沒說,陶令也沒追問,只是安慰道:“沒事,都過去了。”
聞清映點頭:“我不知道那天是誰看到我在花園裡,晚上雲叔跟我媽吵架,雲叔走了之後我媽有點控制不住情緒,她就來找我,問我白天聽到了什麽。”
陶令一愣:“你怎麽回答的?”
聞清映笑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當時她來問我的時候,我耳朵裡正好流了很多膿水,一直流到下巴上,我就打字跟她講,我說我聽不見了。”
屋子裡安靜了很久,好半晌聲音才又響起:“我當時以為自己是怕她情緒受不住,後來才發現是我太懦弱了。”
“不是的,不是的聞清映。”陶令摸摸他臉,心疼地說,“不是懦弱,你是在保護她。”
聞清映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一次性講完話,接著說:“第二天我去醫院複查,查完之後我媽給我發消息,說她在樓頂吹風,讓我做完檢查去找她。”
“我在樓頂見到她,那個女兒牆好矮,她就站在邊上,我不知道住院樓的天台門為什麽會開著,反正她就是在上面。我過去了,她就開始跟我說,她說她早就不想活了,她一直都很想死,最錯的事情是痛苦著活了這麽多年……”
“說到最後她看著我,說她想從這樓頂跳下去,說我要是喊她一聲媽,她就不跳。”
陶令心裡劇震,說:“可是當時你還沒完全恢復……”
聞清映側頭,把臉埋在他肩上:“我聽到這句話嚇壞了,我隻想讓她先下樓去,我就喊了一聲媽。”
陶令徹底怔住了。
“媽——”
“我喊了她一聲,她說你果然聽得見,然後……”
然後——
然後他就再也不敢說話了。
陶令抬手想阻止他繼續,但是聞清映不管不顧地還在說:“我沒死,沒跟著跳,因為我很想殺了雲鶴,我想殺了雲鶴再自殺,我覺得一定是他把我媽變成這樣的,但是我根本就見不到他!
後來我住了好久的醫院,出來之後冷靜了點,我覺得雲家會吃人,就想帶南南走,我媽跟我說過,她特別喜歡雲南,她一輩子唯一一段開心的日子就在雲南,我就想帶南南走……”
“但是所有人都不讓我帶她走!”
說完這句,聞清映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吸已經急促到了極點。
陶令慌忙翻身抱住他:“沒事了沒事了乖寶,雲南現在過得很好,你也過得很好。”
他說:“還有我呢聞清映,還有我……”
這一夜聞清映被陶令抱著,狠狠慟哭了一場。
他的哭聲跟窗外的雨聲應和成調,陶令的心被碾碎,又在他入睡後的呼吸聲中自我複原。
於是胸腔裡就開出了獨屬於聞清映的花,是他的悲傷呈現出來的紋樣。
第二天早上起來,照舊還是開了花店,晚上回家,不可避免地說起去雲家的時間,聞清映卻又猶疑了。
陶令把一支錄音筆放在桌上,溫聲問他:“想自己去說,還是用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