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與秩序的問題只在末日神話裡得到解決嗎?
燭光朦朧,面前的聞清映像是隔著一層磨砂玻璃,不,像隔著一層冷漠月光。
他正閉著眼睛默許願望,陶令直直地看著他,腦子裡忽然就冒出這麽個問題來。這問題與當下毫不相乾,只不過在這一刻,陶令覺得自己遊離在世界之外。
如果末日來臨,他願意立刻去死,以期逃離這個混亂的世界,和無光的生活。用正大光明的姿態,從無謂的生存和無謂的秩序裡掙脫。
可現在沒有末日,而且這個世界上有聞清映。
聞清映睜開眼睛的第一瞬,看到陶令的睫毛倏地一顫。好像是受到驚嚇,人卻平靜,只有這一點細微的動靜轉瞬即逝。
他剛才是在發呆嗎?發呆的時候在想什麽?
聞清映把手擱到桌下,右手輕輕捏了捏左手手指。
觸上聞清映的目光,陶令終於從亂七八糟的想法裡抽出身,他心覺自己離瘋掉不遠了,不想美色想末日。
面上則如常地笑了笑,指指蠟燭,示意聞清映吹掉。
聞清映豎著手指比一二三,數到三,兩個人一起吹滅了那點光。
“生日快樂聞清映,祝你找到生活的意義。”陶令在黑暗裡清晰地說。
兩秒過後,室內的燈重新亮了起來。
“這次真的開飯開飯!開飯啦!”陶令的樣子有些興奮。
聞清映笑,替他開了一罐酒。
沉默地吃著飯,不知不覺兩罐酒見底,紅酒也被啟開,頭已經微微發暈,陶令開始不期待回應地說話。
“聞清映你好小,二十四歲,我二十四歲的時候在幹嘛我想想,哦對,我二十四歲的時候在讀研三。”
他拿著杯子跟聞清映撞了一下,聞清映看上去就跟沒喝過一樣,面色一如平時,認真地看著他。
陶令笑笑:“二十四歲真好,那時候陶君那個王八蛋還沒死,好好笑,有段時間我寫碩士論文寫得崩潰,他想帶我出門我就揍他。有一天我說我想死,其實我就是開玩笑的,誰寫學位論文的時候沒說過想死啊,結果他媽的,他把我硬拖到他們公司樓頂上,二十二層,跟我說你跳……”
“他說我跳完他一定馬上忘了我,我就徹底消失了。”
“他太凶了是不是?”陶令自顧自滿上杯子,小聲說,“偷偷告訴你,過兩天也是他生日,不過死人不過生日了。太不公平了,他不讓我死結果自己死了。”
說完這句靜了片刻,陶令歎了口氣,依然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今天你生日,我竟然還說這些,幸好你聽不到……對不起不是那意思……不過我很久沒在家裡跟人吃過飯了,感覺好奇妙。”
杯子裡的酒再次盡了,陶令還想倒,手剛剛抓上瓶頸,聞清映忽然也抬手,整個手心覆蓋在他手背上,阻了他動作。
陶令心裡一滯,垂眼看著他的手,過了一會兒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了他手指,一點點地摳開。
這過程漫長,手心壓手背的,誰也不願意認輸先動。末了,聞清映突然想通了似的,微微松了勁兒,陶令終於順利地拿開他的手,而後放在桌面上,半天沒動彈。
手依然摞在一起,就像牽著。
過了好久,陶令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動作不對,他不動聲色地退開,知道自己是有些醉了。
趁著還能打字,他拖過手機來寫:“太晚了。”
太晚了……然後呢?
陶令皺著眉,手指停在手機屏幕上,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
聞清映看了他一會兒,再次去提瓶子,卻不是想阻止他再喝,反而主動滿上了兩隻酒杯。
陶令豎了豎大拇指,起身從旁邊的櫃子裡提了兩瓶酒,坐回去,咚咚地把瓶子放到桌上,大聲說:“不醉不歸!”
喝到夜深,陶令已經迷糊了。他在桌邊趴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來,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去拉聞清映。
聞清映終於也顯出了醉態來,但看上去比陶令清醒得多。他一點不掙扎,就順著陶令的力道起身,跟著他走。
兩個人牽著手去書房,此時沒人覺得這動作有什麽不對,彼此甚至都用了大力纏住對方的手,生怕脫開。
陶令走在前面,說:“我帶你去看月季,你送我的,還活著。”
進了書房,陶令終於放開聞清映。
他摸索著開了燈,走到陽台前打開落地窗,聞清映一直跟在他身後,見狀一驚,慌忙捏住他手腕。
陶令掙了一下,沒掙開,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他轉頭看聞清映,用手指著陽台,示意他朝外看。
陽台邊上放著那盆小小的月季,已經快要入冬,花葉卻依然茂盛。
陶令自得地說:“很厲害吧?”
聞清映笑笑,明白了他的意思,有點難為情地放開手。
陶令往前走了兩步,站在落地窗邊看夜色,再次回頭,見聞清映微微彎了腰,看著牆角處的一個木頭架子。
那架子上擺著個玻璃缸,裡面裝著一堆花瓶碎片。
陶令想走到他旁邊,一抬腳卻不小心絆在地毯邊上,踉蹌一下,人直接撲了過去。
聞清映往前一步接了一把,陶令於是撞進他懷裡。
頓了兩秒,陶令在聞清映肩頭蹭了蹭臉。
他隻覺得這胸膛溫熱得很,腦子裡黏糊糊一片,知道自己該讓開了,卻怎麽也讓不開。
靜了片刻,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也因為貪戀著這溫度,他甚至又往前湊了一下。一如每晚睡覺總嫌被子不夠嚴實,此刻他也很想被緊緊包裹起來。
以便逃避世界。
聞清映僵著身子,雙手在他背後支著,非禮勿動地保持了一點距離。直到發現陶令在無聲地尋求擁抱,他才輕輕收攏手臂,環在了他背上。
“你在看這個啊,”陶令笑著,視線越過他肩頭落在玻璃缸上,斷斷續續地說,“這個,這個是陶君的花瓶,碎了。我就撿起來裝在玻璃缸裡……”
“玻璃缸裡全是碎月亮,撿起來也拚不好了。”
“我有一缸碎月亮。”他說。
聞清映雙臂再次收緊些,手全然地張開覆在他背上,想將人完全罩住似的,陶令的額頭就抵在了他頸側,呼吸落在皮膚上,炙熱。
秋月明亮,在陽台外面窺探書房,幾道冷白的霜想進屋,卻被屋裡的燈光殘酷地驅散掉。
或者是融為了一體。
“聞清映,”陶令還在嘟嘟囔囔地說醉話,“我沒有月亮了,我哥死了……從他死了之後我就沒有月亮了。”
“其實我覺得我活著也沒什麽意思,但是我,我不敢死,我死了就沒人記得他了。”
“上回你問我什麽來著,問我學宗教和生活的關系,我真的,我一點也沒有過好過生活。”
“聞清映,聞清映,你名字真好聽啊……聞清映,”徹底沉入醉夢之前,陶令最後的呢喃是,“生日快樂啊。”
懷裡的人徹底沒了動靜,過了幾分鍾,聞清映在他手臂上輕拍了兩下,沒反應。確認他真的是站著就睡著了,聞清映不由得笑了一下。
不過笑容只有一瞬,嘴角的弧度很快就斂了起來,雙唇抿直成一條線。
他靜靜立在原處支撐著陶令,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真實無比。但因為醉了酒,看東西已經發花,這擁抱也像一場夢。
月光寂寂,人間無聲,聞清映低頭,在陶令頭頂上落下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