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怔在原地,外面有人問:“這位老師?你跟老板是朋友嗎?快給他打電話啊!”
這話一出,隔壁店的老板接口說:“是朋友。但是老板是個聾的,打電話也沒用。”
陶令跑到門口,問:“請問誰知道老板朝哪邊跑了?”
有人朝著拐角後面的街道指了一下,陶令連忙說了句“多謝”,衝著那方向去了。
這路他先前走過,還是聞清映帶著走的,穿過一條短巷,他正想繼續往前走,卻聽見旁邊有痛呼聲響起。
陶令已經經過了,聞聲立馬後退兩步,轉頭看到巷子裡有三個人,一個靠在牆邊,還有一個被摁在了地上,壓製著他的第三個人是聞清映。
旁邊那個顯然是被揍過了,表情慌張,卻想伺機上去偷襲聞清映。
“幹嘛!”陶令喝了一聲。那人出手出到一半,嚇了一跳,緊接著瞥了自己同伴一眼,轉身從巷子另一頭跑了。
陶令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聞清映還要下落的手。
聞清映一怔,回頭看到他,雙眼染上了點紅。
地上那人抱著頭,覷了這邊一眼,顯然就是個沒什麽戰鬥力的二流子,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想來聞清映也沒有下重手。
陶令拉著聞清映起來,踹了地上的男生一腳:“滾。”
“等等!”看著男生起身,陶令一手擋著聞清映,忽然又喝住了人。
“幹什麽?”那男生凶橫地問,邊問卻邊往後退了兩步。
從第一眼見到陶令,聞清映忽然就靜了下來,臉上表情不說全然溫和,至少沒有怒意了。
陶令看了他一眼,確認他不會衝動,於是松開他胳膊,走到男生面前,問:“店是你們砸的?”
男生下巴一揚:“砸了怎麽樣?你來打我啊!打死我啊!告訴你老子不怕死!”說完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哪個學校的學生?”陶令皺了眉,“誰叫你來的?欺負聾啞人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男生一副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覷了聞清映一眼,繼續對著陶令昂頭:“管得著嗎你?”
陶令面無表情地逼近,倏地抬手,一把反剪了他雙手,順勢捏住他脖子,把人往前一抵,抵到牆上:“你說我管不管得著?”
聞清映見狀朝前一步,陶令衝他搖搖頭,示意他別管,手上又緊了三分:“你說不說?”
“你有本事掐死我!”男生惡狠狠地看著陶令,就是不松口。
陶令回頭看聞清映,見他情緒似乎不太對,下一秒松了手:“滾,下次別讓我看到。”
男生莫名其妙地被松開,來回看了看兩個人,見他們真的不打算再逼問,面上還有些失望似的,半晌不甘心地罵了句什麽,朝地上再吐了口唾沫,大搖大擺地揣著兜走了。
陶令:“……”
要真是有人指使二流子來砸店,估計也就是看準了聞清映沒辦法對付無賴,索賠對方賠不起,打壞了自己得負責,說更是說不出,全然是浪費心情消耗精力。
人早已走得不見影蹤,聞清映立在原地,低著頭。陶令走到他面前,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森森的睫毛,就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這處小巷兩側都是房屋背面,因此沒什麽人來往,陶令別扭地矮身,側歪了頭,從下面朝上望,想看清聞清映的臉。
聞清映依然眼衝地面不看他,陶令歎了口氣,心知他多半清楚是誰乾的事情。
沉默了一會兒,陶令伸手去抬他下巴,想讓他看自己。聞清映動作很慢,別過了臉去。
陶令“嘖”了一聲,再次用了一把力。聞清映這一回沒再反抗,順著力道抬頭,眼睛紅得比剛才更厲害了些。
心歎一口氣,陶令在聞清映手臂上摸了摸,聞清映抿緊了唇,垂眼看他。
花店對聞清映來說意味著什麽,陶令不懂,但他忽然在聞清映的眼神裡得到了求助的信號。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卻被這一眼看得心軟成一灘水,來不及思考就抬手,把聞清映圈進了懷中。
過了一會兒,聞清映回手環住了陶令的腰。他比陶令高些,微微弓著背才能讓下巴靠上他肩,顯得有些憋屈。
這一下靠得更近,陶令敏銳地察覺到聞清映的手在抖,心疼地又往前湊了一下,在他背上輕撫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巷口忽然傳來尖銳的喇叭聲,陶令一下子從出神的狀態中抽身,想起花店還那麽敞著,於是拍了拍聞清映的後頸。
聞清映會意,直起身子來,雙眼已經恢復了清亮的平靜。
兩個人一起回花店,到的時候門口聚集的人們已經散了,只剩過路的人時不時回頭看一眼。
旁邊水果店的老板一直在幫忙注意著店,見到他們回來,老板走出門,笑說:“回來了?沒事吧?”
陶令笑笑:“謝謝老板,沒事,我們收拾一下。”
聞清映也笑了笑,大概猜到兩個人在說什麽,衝著老板點頭致謝。
而後一整個下午,兩個人都在收拾花店。
毀壞起東西來倒是容易,重建卻總覺得不會有終結。陶令撿著地上一塊碎陶瓷時忽然想起,先前聞清映跟他聊天時舉過例子,說過詩歌傳統的出走和回歸。
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瞬間陶令有了新想法,他覺得聞清映不是對傳統的走向感興趣,他是對碎了的東西敏感。
想著事情做事,手指倏地尖銳一疼。
陶令低頭,看到白色陶瓷片上染了點血跡,手才剛抬起來,不等自己看清楚傷口,聞清映已經拉著他起身。
他力氣太大,陶令只能被扯著走。
被帶到衛生間洗了洗手,出來陶令就被摁在了椅子上,聞清映從抽屜裡拿了創可貼,陶令趁機想擦一下手,紙巾剛剛扯在手裡就被搶了過去。
他哭笑不得,看聞清映像對待小孩子一樣,低頭給自己擦乾手,隨後認真地貼好了創可貼。
處理好之後,陶令才說:“就一條小傷口。”
聞清映知道他在說什麽,拿著手機打字,言簡意賅道:“不要過來了。”給陶令看完立馬起身,接著去收拾花盆。
陶令有點想笑,從巷子裡出來之後聞清映就怪怪的,突然有點霸道。
好在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聞清映一個人做也沒問題。
一個下午一晃而過,店裡重新變得乾淨,只是壞的東西卻多了一大堆。
很多花都在地上被踩過砸過,但是聞清映舍不得丟,能種的全都一一種了回去,忙亂著忽然就到了傍晚。
陶令去旁邊打包了兩碗面回來,兩個人對坐著沉默地吃完,他在店裡來回逛了兩圈,最後依然坐回去。
看了看聞清映,低頭時掃到手指上的創可貼,他玩笑地寫:“這創可貼不會是我上次買的吧?”
聞清映點點頭,看著一盆花朵零落無幾的白色山茶,臉上露出些茫然來。
想了片刻,陶令打算直接問,寫道:“他們為什麽來砸店?”
聞清映終於從花上移開注意力,拿著手機打字:“應該是被人雇來的。”
陶令:“你知道有可能是誰嗎?”
這問題推過去,聞清映靜了很久,才在手機上寫下一個名字:“雲心。”
名字還挺好聽,看到的第一眼陶令心說果然。他妹妹叫雲南,姐姐大概也姓雲。
陶令不再問,聞清映反而主動寫道:“雲心是我繼父的女兒,雲南是我媽跟我繼父的女兒,他們不喜歡我跟我妹妹走太近。”
看到這簡短的解釋,陶令默然。他沒有繼續問為什麽不是她,而是他們,追究二者的區別似乎也沒什麽意義。
正在沉默的當下,手機叮咚一聲響。
陶令點開未讀郵件,看到是北京那個學術會議的邀請函,回復之後他給寇懷發了消息,發完抬頭看到聞清映的側臉,心頭猛地一動。
聞清映又在看眼前那盆花,陶令的手機卻忽然支到眼下:“我元旦前要去北京一趟,你想一起去走走嗎?”
不是去郊外,不是去什麽附近景點,甚至不是鄰省,是北京。
地方遠了,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的行程,只要是相約,總有種旅行的意味,而且這意味隻發生在親近者之間。
仔細想來這意思就是,兩個人是彼此親近的……朋友了。
聞清映怔了好一會兒,陶令想到上次跟他提這事的場景,心說他多半會不願意去。
兩秒過後,見聞清映還沒反應,陶令把手機拖了回來,正想說不去也沒關系,聞清映卻輕輕摁住了他的手。
陶令一愣,盡量讓自己忽略掉他手指上的溫度,詢問地看著他。
半晌,聞清映才猛地發覺自己在做什麽,他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重新點開自己的手機,答道:“先生,我去會打擾你做正事嗎?”
“當然不。”陶令笑笑,繼續寫,“我們可以待到元旦節結束回來,只是前兩天你得配合我的時間表,行不行?”
聞清映看罷點頭,今天一整天的時間,第一回 對著陶令笑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陶令悄悄握了握拳頭,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能長久地看聞清映。
他害怕心裡的颶風會呼嘯而出。
聞清映說第二天要去聖女鄉進貨,陶令本來想陪他去,但是星期一要上班,於是隻問了問這種事要是有下次該怎麽辦。
聞清映卻沉默了。
十一點,兩個人一起走到陶令的小區門口,道別之前陶令打字:“給我一個你的電話號碼。”
聞清映接過他手機來,輸了自己的手機號。
陶令立馬給他打了一個過去,兩個人互相存好號碼,又加了微信,陶令心裡才稍微安穩了一點。
最後他笑笑,在聞清映肩上輕撫一下,示意他趕緊回家。聞清映接收到這意思,卻一時半會兒沒動彈。
陶令正準備問是不是還有事,他已經低頭在手機上寫了一行字,托給陶令看:“先生,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他的眼神太過乾淨,像個內斂地討要兄長關愛的少年,陶令即便為這句話而心尖震顫,終究沒辦法想到其他地方去。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揣好手機,好像接下來要完成某種儀式,得提前清理開場地,收拾好自己。
半晌,彼此相視一笑,陶令傾身過去,跟聞清映抱了個滿懷。
一個站在低矮台階上,一個站在台階下,分明只是個巧合,卻讓陶令更方便地把住了聞清映的肩,以保護者的姿態。
在小區院牆的三角梅叢下,在光影交織的角落裡,聞清映額頭抵著陶令的肩膀,相擁許久,他張開嘴,來回嘗試了幾次,最終不出聲地說了一句話。
隨後彼此分開,聞清映踏著月光回家。
陶令站在路口看著他背影消失,揣著已經滿溢的思念回家。
防盜門隔開世界,陶令背抵著門平複了很久,終於說出剛才沒敢說出來的話,那句盡管明知道聞清映聽不見,依然不敢說的話——
“喜歡你。”
入睡之前聞清映發了條消息過來:“先生,祝晚安。其實我不難過。”
陶令笑笑,喝了一口水,吞掉安定,回復道:“晚安,好夢。我很難過所以才要你抱我。”
聞清映:“夢到想夢的。”
看過這消息關機,陶令側了身子,他把聞清映穿過一天的那件睡衣抱在身前,逐漸陷入難得的夢鄉裡。
在陶令閉眼的時候,聞清映坐在沒開燈的客廳裡,點開了雲心的頭像,寫下一句話:扈薄“雲心,你到底想做什麽?”
雲心消息回得特別快:“你什麽意思聞清映?”
聞清映:“字面意思。”
雲心:“聞清映我告訴你,你就是一隻白眼狼,你別裝乖,別在我妹我爸面前扮豬吃老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聞清映懶得跟她多說,咬咬牙,回復道:“雲心姐姐,我最後一次叫你姐。你要是再破壞我在乎的東西,我真的不會再退讓。還有,你沉浸在自己的臆想裡太久了,也許有點被害妄想症,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生。”
雲心一點就炸:“聞清映王八蛋你說清楚!你什麽意思?潑什麽髒水給我?”
聞清映吐了一口氣,刪掉了她。
沒一會兒白觀的消息卻跳出來:“你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
聞清映寫:“白觀哥,你不把手機搶回來我就刪除你的號了。我累了,一點也不想陪你們玩遊戲。”
這一回消息足足隔了兩分鍾才來:“對不起清映,不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麽事,但確實跟你姐姐沒關系,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家。”
聞清映:“我睡了,白觀哥早點睡。”
白觀:“晚安。”
洗完澡做了聲帶複健和發音練習,聞清映坐在床頭看手機。
他把陶令微信裡的東西來回看了好幾遍,甚至記住了他的微信ID,盡管只是一串隨機字母,而後又點開跟他的對話框,把剛才的兩句話細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換了一張聊天背景圖。
一直坐到實在困得受不住,他才不太情願地歪倒下去,潦草地蓋上被子,並盼望白天快點光臨。
冷風一吹,時間輕飄飄消失得極快。
轉臉又過一周,周六晚上在家,陶令初秋時投給期刊的論文終於有了回復,只不過是拒稿通知。
讀博士那麽幾年,拒稿通知是接慣了的,看完郵件,他平靜地給寇懷發了條消息:“一殺成就達成。”
寇懷哈了一長串,說:“效率夠高啊,才兩個月就殺了。再接再厲。這次北京的會議會出集刊,不過也沒什麽用就是了,好文章還是留著投。”
兩個人說了幾句,陶令點了聞清映的頭像。
聞清映幾乎不發朋友圈,連背景圖都沒有,裡面只有一張孤零零的圖片,是跟頭像一樣的綠雛菊。
但陶令還是習慣了沒事就點進去看看。
糾結片刻,陶令發過消息去:“我兩個多月前投出去的論文被拒了。”
聞清映:“啊?先生的論文也會被拒嗎?”
陶令笑了:“誰的論文沒被拒過啊?”
“也是哦。”聞清映應。
他的語氣感受上去十分輕快,雖然跟面對面的時候一樣,仍舊只是通過文字交流,可因為有了網絡的距離,卻好像真的能聽到他說話似的。
接到新郵件之前陶令在逛貼吧,他還記得前些天看到的那句話,聞清映說自己有愛人的那句。
但是單身的話題不管怎麽問都是突兀的,陶令不知道怎麽才能自然一些,關鍵是不能告訴聞清映,自己一直在關注他。
想想只能作罷,又隨意聊了幾句,陶令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問:“你今天沒開門嗎?去哪裡了?”
聞清映:“先生來過花店嗎?”
陶令:“沒去,只是上周經過了一回,發現你好像周六不開門,忘記問你了。”
聞清映:“是呀,星期六我都給自己放假,不開門。”
陶令:“放假去哪裡?”
消息過了一會兒才來,聞清映說:“瞎逛。也會去陵園,像以前跟先生一起去那樣。”
陶令想了想,說:“那下個星期六一起去陵園吧?”
聞清映應得很快:“好啊先生。”
陶令:“周一見。”
聞清映:“周一見。”
跟陶令說完話,聞清映正想去洗澡,突然進來一個電話,是陌生號碼。
他習慣性地掛掉,那頭立馬來了短信:“聞清映你不要騙人了,我知道你聽得見,你接電話!”
聞清映深吸一口氣,還沒動作,短信又來了:“上個星期的事情不是我!這麽卑鄙的事情我不可能做!我就算要砸你的店也不可能讓別人來砸!”
看完這句,聞清映順手拉黑了這個號碼,緊接著給白觀發了一條消息:“白觀哥,我的這個號明天就不用了,讓她別去騷擾別人。我遵守自己的諾言不帶雲南走,也請白觀哥體諒,請你們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擾我的生活。”
白觀過了很久回復了一句:“清映對不起,她這兩天情緒不太好。”
聞清映本來不想再說了,最後還是加了一句:“也請不要再來花店了,不然我不知道會跟南南說些什麽。”
白觀:“好,抱歉。”
星期五晚上下了課,陶令和聞清映照舊一起走回花店。
現在習慣了面對面地用微信交流,不必把手機推來推去,倒是方便得多了,不過陶令心裡卻隱隱有些惋惜。
具體惋惜什麽,他自己也不願意深想。
坐在店裡,一人啃著個蘋果,聞清映忽然問:“先生,剛才上課的時候,我看到你的課件上說,每個道經流派都在試圖確立自己的正統性,這個正統性具體指什麽?”
這問題問得奇怪,陶令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但依然認真地答:“通俗一點說就是要名正言順。”
聞清映:“名正言順很重要嗎?”
陶令:“其實看看中國古代朝代更替就知道了,簡單粗暴地說,名不正言不順就叫作謀反。”
聞清映沒打字,只是點點頭。
陶令想問問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想想怕自己多管閑事,隨手點開工作郵箱看了一眼,發現有一封未讀郵件,竟然已經是兩天前的了。
不知道為什麽,手機一直沒提醒。
發件人是先前拒稿的刊物,陶令有點無奈,自言自語:“怎麽拒稿通知還發兩份?”
點開來,裡面說的卻是相反的東西,編輯問陶令先前的論文有沒有轉投其他刊物,如果沒有的話可以進行第一次修改了。
附件裡是批注了初審意見的返稿。
陶令有點驚訝,問了一下寇懷,寇懷說:“好事啊!”
“行。”陶令應了,順便給出版社回復。
郵件發送完畢,他抬頭看聞清映,聞清映也正看著他。半晌,聞清映低頭給他發微信:“先生是有什麽高興的事情嗎?”
陶令笑:“跟你在一起總有好事,先前拒稿的刊物跟我說過初審了。”
聞清映笑得很開心,回復:“那太好啦!”
雖然他臉上看不出剛才的異樣,但陶令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聞清映:“可能是昨晚上睡太晚了,而且先生今天講的課內容很多,我在想。”
陶令:“那明天我們去陵園可以稍微遲一點。”
聞清映點點頭,露出小虎牙來。
第二天,兩個人到陵園已經將近中午,聞清映照舊帶了兩束花,這一回是白色康乃馨。
先去了陶君的墓前,朝聞清映母親的墳走去時,陶令隱隱聽到了點什麽聲音。
他轉頭看聞清映,聞清映接住他目光,詢問地看回去,陶令搖搖頭。
一前一後穿過了側柏叢,聞清映忽然停下,陶令放開扒拉樹的手,沒注意看前面,一下子撞在了他背上。
陶令往旁邊挪了一步,正詫異著,抬頭就愣了。
面前站著兩個人,墓碑前還跪著一個。跪著的那個驚訝道:“哥,陶老師?”
陶令側頭看了看聞清映,興許是因為雲南在,他的面色並不冷,反而是禮貌地衝白觀點了點頭,隨即看向雲南,笑了。
旁邊雲心皺緊了眉。
雲南起身,跳到聞清映身邊,歡喜地抱了他一下。
兄妹倆比劃了幾下,而後聞清映走到墓前把花放下。雲南趁機轉頭,問陶令:“陶老師,你陪我哥來的嗎?”
陶令:“我來看我哥。”
“哦,抱歉。”雲南有點不好意思。
陶令扯了一下嘴角。
接下來的兩分鍾裡,所有人都不說話。
陶令有點尷尬,正想說先走,雲心忽然說:“這位……南南的老師,我跟我弟弟有話要講,可不可以請你回避一下?”
又轉向雲南:“帶你老師去旁邊逛逛,請教一下學習問題。”
雲南示意地看向陶令,陶令點點頭,跟在她身後要走,聞清映卻正好起身。他見狀上前,一把抓住了陶令的胳膊。
陶令輕抿一下唇,拍拍聞清映的手背,指指外面的主乾道。
聞清映不為所動,抓在他手臂上的手絲毫不松。
雲心不太耐煩地看著,白觀則沒什麽表情,只有雲南有些緊張,她驚訝地看看陶令,又看看聞清映,衝著聞清映比劃了什麽。
聞清映搖搖頭,仍舊拉著陶令。
陶令無奈,說:“這位,聞清映的姐姐,你要說什麽說吧,反正你們是用手語,我也看不懂。”
他說完話,雲心跟白觀對視一眼。電光火石之間,陶令忽然就懂了,他們之間有話要說,根本就不是要避自己,是要避雲南。
這家人也真是奇怪。
僵持片刻,雲南問:“姐,你要跟我哥說什麽?”
雲心頓了兩秒,不自在地說:“問他什麽時候回家。”
雲南面露詫異,轉瞬卻開心地點點頭,立即把雲心的意思傳達給聞清映。
陶令心說這小姑娘太好騙了,雲心那表情簡直恨不得把聞清映吃了,她卻連這種話也信。
但自己是個外人,卻也不好說什麽。
等雲南表達完,聞清映的表情松了松,他終於放開陶令,比劃了幾下。陶令猜測這意思是說要走了。
果然,聞清映往前一步,抱了抱雲南。
松開妹妹後,他即刻拉了陶令朝主乾道上走,後面雲心喊:“聞清映!”
聞清映面無表情,腳步絲毫不頓。白觀低沉的聲音響起:“大小姐,我們回家吧,南南剛才就說她餓了。”
雲南的聲音軟軟地傳來:“還……還行。哥都走了,我們也走吧姐,跟哥一起出陵園。”
“等一等,我還沒跪。”雲心說。
身後的聲音越來越遠,終於到主道上,陶令掙了一下,聞清映才發現自己還捏著他,立馬松了手。
陶令皮膚也生得白,疼倒是不疼,就是起了一圈紅印子,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聞清映一臉內疚,手指也在那紅痕上輕碰一下。
觸感太過明顯,比牢牢捏著的時候更讓人無法忽視,陶令心裡一顫,手跟著收了一下。
“對不起先生,我剛才情緒有點激動。”聞清映忙拿手機出來道歉。
陶令笑笑,抬手在他背上安撫地摸了摸。
聞清映垂了眼,又在手機上寫:“先生,我們走快點吧,我帶你走小路。”
陶令應了,此時正好走到主乾路的一半,聞清映忽然帶著他左轉,走了一條墓間小道。那小道盡頭通向一堵圍牆,圍牆邊上竟然有個角落是缺口,比旁邊的牆都要矮一些。
到了缺口處,聞清映停下來,轉頭看陶令。
陶令驚了,想問問怎麽找到這地方的,又惦記著聞清映想快點走,於是指了指圍牆,示意聞清映先翻過去。
聞清映後退幾步助跑,一腳踩上牆壁,三兩下就翻了上去,要往下跳的時候他停了一下,回頭對著陶令咧開嘴。
這一笑極其輕快,有種逃脫的意味,他眼睛亮晶晶的,虎牙毫無遮擋地露出來,平時沉穩的氣息像是雲霧被風吹散開,驟然讓他顯得無比少年。
陶令被這笑容晃花了眼,不等反應過來,聞清映已經消失在了眼前。
他深呼吸一下,往後退了幾步,用同樣的方式助跑上牆。
上身撐過牆頭,乍一下看到外面的風景,陶令屏住了呼吸。
陵園外竟然別有天地。
面前原來似乎是一個什麽學校,只是現在已經廢棄掉,留下十分寬闊的大操場,兩頭還有生了鏽的足球網架,除此而外全是齊腰深的野草。
已經是寒風四起的季節,場上的野草幾成枯黃,隻偶爾夾雜了一點單薄的綠意,風一吹草浪晃晃蕩蕩,瞬間讓陶令想起了荒原。
如果是春夏之交,草間開白花,想必是絕美的來處。
直到撐著牆的手有些發酸,陶令才收回目光往下看,一看就笑了。
前兩天下過了雨,這牆後剛好形成一條小溝塹,但是被草遮擋了看不到。聞清映下去的時候沒注意,踩上草叢才發現不對。
他站在牆下仰頭看著陶令,身上被濺了水,見陶令在笑,他垂頭又看了一眼褲腿,再抬頭時眼神有點怨念。
然而過了兩秒陶令也笑不出來了,聞清映往後踩了踩,示意給他看,陶令這才發現,積水的地方非常寬,要想下去必然是逃不過的。
正想著反正聞清映也一樣,濕了水就濕吧,咬咬牙剛要往下跳,聞清映忽然對著他張開了雙臂。
陶令一怔,剛剛伸出去的腳收了回來。
聞清映依然笑看著他,手臂張得更開了些。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但是陶令卻不敢動,他再怎麽說也是個大男人,而且還不是瘦弱型的,下去的衝擊力不會小。
僵持片刻,聞清映眨了眨眼,下巴衝他揚了一下。
一陣風過,陶令笑了笑,矮著身子往下一跳,跳進了聞清映的懷抱。
穩穩地接住人,聞清映抱著陶令往後幾步,緩衝掉他下落時候的力道,順便帶著人離開浸了水的區域。
身子裹在一起停下來,陶令想松開,剛一動作,聞清映放在他腰上的手臂倏地收緊一瞬,下一秒卻又立即放掉,快到陶令反應不過來。
對視一眼,聞清映臉上的表情依然乾淨真摯,陶令不由得懷疑剛才那一下是錯覺。
兩個人一起走到場地中央,站在野草間,隻覺得曠野無聲,唯剩天地和風。
雖然曠野只有兩個足球場大小。
從這裡經過,相當於繞過了整個陵園,走了一段,陶令掏出手機給聞清映發消息:“你怎麽知道這裡的?”
聞清映:“我有時候沒事就在陵園四處逛。”
陶令驚訝,他也時常來陵園,但他就從來沒在意過陵園旁邊是什麽地方。跟聞清映比起來,他的生活果然像口井。
聞清映看上去有點嘚瑟,眉毛揚了起來,是很難在他臉上看到的表情。
“先生,我是不是很厲害?”他繼續打字。
陶令笑,回復:“是啊,特別厲害!”
穿過整個操場,即將踏上通往馬路的口子時,陶令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空曠一片,草連成海。
其實秋天也沒有那麽不好,他突然這樣想。
秋天遇到了聞清映,而且他們一起走到了冬天。
轉眼已經是十二月底,確認了北京那邊的時間安排之後,陶令跟聞清映買了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機票。
當天早上出發,下午去開講座的高校,講座安排在晚上,時間很寬裕。第二天是在另一個學校的學術會議,會議持續一天。隨即是周末,元旦節剛好在周一,三天時間都是空白的。
除了元旦節當天下午要坐飛機回梧市,剩下的兩天半,可以任著陶令跟聞清映一起肆意塗抹。
陶令還拒絕了對方高校安排的住宿,聞清映主動請纓,負責訂房間。
最後訂好了陶令才知道,這段時間酒店生意一直比較好,聞清映沒搶到單人間,隻訂到了標間。
一起住就一起住吧,陶令想,反正是朋友,非要單間反而顯得不正常。
終於到了出發當天,三個多小時的航程,天氣晴好,陶令看著窗外的藍白和光,沒一會兒就昏昏欲睡起來。
聞清映往他那邊傾了一下身子,陶令不知不覺就靠上了他肩,直到飛機降落。
到北京是中午,開講座的民辦高校很熱情,專程開了車來接。
隨後到了海澱區,兩個人在訂好的酒店安頓下來,又吃過飯,離晚上的講座還早。
即便要提前過去跟接人的老師見面,也還能休息上兩個鍾頭。
問了一下聞清映,彼此的想法都差不多,都想先歇一會兒。
陶令在飛機上睡過了,聞清映這會兒卻有些困,兩個人於是一坐一躺,安靜地待了一下午。
五點半,琢磨著時間差不多了,陶令準備出發。
先前說好聞清映跟著一起去,但是臨走時他卻正在熟睡,看上去像是累得厲害,一睡就難醒。
還沒想好叫不叫聞清映,接應的老師就打了電話來,陶令隻得匆匆背上包出門。
接完電話朝樓下走,他給聞清映發了條消息:“走的時候看你睡得香就沒叫你,餓了先自己吃點東西,我開完講座就回來。等我。”
陶令下樓,酒店門口已經等著一個老師,見到他那老師就笑:“陶老師,果然很有風采。”
“是劉老師?”陶令笑笑,抬手跟她握了一下。
兩個人一起吃了飯進學校,因為是系列講座,聽的人比較多,所以安排的是大教室,倒確實跟在省大上平台課差不多。
講座開始之前陶令在講台側站著,聽到主持的劉老師說了一堆頭銜,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自己。
台下掌聲響起,陶令把手機調成靜音上台。
內容都是講習慣了的,而且太艱深也不合適,因此講得格外輕松順利,看台下反響似乎也還不錯。
加上提問環節,整場講座進行了兩個小時。
從階梯教室出來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住的地方離這邊其實不遠,最終隻跟劉老師客套了幾句,陶令便得以脫身,自己走上了回酒店的路。
他先是看了一眼跟聞清映的對話框,發現聞清映沒回復自己,想著他說不定還在睡覺,又念及下午他安靜的睡顏,心裡一時悸動。
邊走又邊跟寇懷發了消息:“開完講座了,感覺還行。”
寇懷:“劉老師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