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以後,銀色的月華傾瀉而下,慶華宮後的閣樓在如織的月光中高高矗立,朱色的城牆映著婆娑的樹影,長幡在風中起舞,更鼓聲越過重重宮牆,迴盪在岑寂的千重宮闕中,沉重而綿長。
楚令衍從夢中驚醒。
長夜未央,燭光搖曳,多摩羅香的香氣在宮室中緩慢浮游,楚令衍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他好像做了一場夢,夢中見了誰做了什麼卻已記不太清了,
只是在夢醒後,莫名地想起那個人。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楚桑、楚桑……
那是楚令衍第一個孩子,他生來淡漠,卻在這個孩子的身上傾注了自己為數不多的感情,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在得知他並非自己的血脈後,楚令衍才會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那天晚上,小小的楚桑站在書房外面,他一直都是知道的,這段並不算長久的父子情到此也該了斷,他不會要那個孩子的性命,但再多的他也給不了了。
楚令衍沒料到的是,在秦王的壽宴上,楚桑會替他飲下那杯毒酒,他面色慘白,倒在自己的面前,青紫的嘴唇顫抖著,他隱約聽著他叫了一聲爹爹。
他怔了一霎,胸口好似被一柄重錘輕輕敲打了一下。
楚桑給了他一個起兵的理由,華蓋之變後,楚令衍登基為帝。
而楚桑在昏迷了半個月後,也終於醒了過來,他拽著楚令衍的袖子,眼睛中映著他冷情的模樣,他說:“我想爹爹陪我一會兒。”
他從這個時候就應該明白,他這一生都將陷在與這個孩子的糾葛當中。
至後來三皇子出生,隨之而來的異像他其實都沒有在意,只是三皇子躺在襁褓中咯咯笑的時候,楚令衍恍惚間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之後的許多年,他與楚桑在這深宮中見過的次數屈指可數,大概也已經沒有人記得,當年那個秦王世子有多喜歡他這個孩子。
他有意無意地忽視著他,直到那一年的千秋宴後,楚令衍才恍然發覺,這個孩子已經這麼大了。
很多時候,楚令衍都覺得自己不喜歡這個孩子,不僅因為他並非自己的血脈,更是因為楚桑的性格與他曾經期盼中的差別太大。
千秋節後,楚桑開始將手伸向朝堂之中,楚令衍並未阻止,甚至覺得有趣,楚桑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親子,現在這樣還想要得到什麼呢?
不過正好三皇子性格過於柔弱,缺少一番該有的磨礪,讓他在楚桑手下吃幾次虧也是好的。
第二年韋昭死了,楚令衍算是知道了自己這個大皇子不僅心機深沉,而且是睚眥必報,他不知指那時是出於什麼心理,出手幫楚桑將尾巴清掃乾淨,承安侯與三皇子查了許久,也沒有結果。
他雖做了此事,但本意依舊並不想與楚桑有過多的牽扯,然之後的事又有誰能夠提前預料得到呢?
九華山上,他誤食了鴛鴦果,神誌不清下與楚桑交|合,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楚桑躺在他的懷裡,身上全是他弄出的痕跡。
關於昨天晚上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湧入他的腦海之中,楚令衍這麼大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不知所措的滋味,他還未想好該將這個孩子怎麼辦,楚桑便已醒來,不知廉恥又地來撩撥他。
他明知楚桑別有所求,可他越想要抗拒,便越身不由己,他不知道這樣的轉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只是有些時候,他掐著楚桑的腰肢,甚至想著不如就這樣把他做死在自己的身下。
他們這樣在九華山上瘋狂了三個多月,期間楚桑大病了一場,燒得整個人都糊塗了,一會兒叫著爹爹,一會兒又叫著父皇,他抱著楚桑,莫名想到他小時候騎在自己的肩上,拿著撥浪鼓咯咯笑個不停;又想到他也曾像是一條小尾巴似的總是自己的身後,拍著手說著爹爹好厲害;想到多年前慶華宮的那個晚上,他抓著自己的袖子,說我想爹爹陪我一會兒……
楚令衍將楚桑攬進懷中,低頭吻了吻他滾燙的額頭,是憐憫,是遺憾,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麼,楚令衍已經分不清了。
從九華山上離開前,他給了楚桑兩個選擇,他知道他定然會選擇前者。
所以聽到楚桑答案的時候,他也毫不意外,畢竟後面的選擇對楚桑來說本就過於苛刻。
他依舊是他的大皇子,然他們都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比同任何人都要復雜。
終究與從前是不太一樣了。
後來在普國寺中,楚令衍去而復返,正好聽到了通明殿中楚桑的那一番話。
朝朝暮暮……
胸腔中的某一個角落伴隨著一陣淅瀝的碎響,坍塌成一片廢墟,只是那時候的楚令衍還並未察覺。
回到皇宮後,楚令衍路過禦花園時又偶然間聽到后宮妃嬪的剖心之語,才意識到在通明殿中那些話或許也是楚桑故意說給自己聽的,他對自己並不是懷著他所以為的心思,大概是惱羞成怒,楚令衍將身邊的宮人撤去大半。
然而此後,楚桑更加放肆,他在朝中結黨營私、攻訐異己,用身體從他這裡換取利益,普國寺中的那一番話果然也只是他的手段罷了。
可明明知道楚桑心懷不軌,楚令衍依舊屢屢妥協,他唾棄自己墮落到這番田地,卻一而再再而三為被楚桑誘惑。
再後來,楚桑從宮外帶回一個男人,名叫薛瑯,這個孩子僅有的那點真心都給了這個男人,楚令衍說不清心中是何種的滋味。
薛瑯死的那一日,楚桑來問自己,自己的心中可有一點他。
這個問題,楚令衍直到今日也沒有辦法回答他,然心中終於隱隱有了一絲後悔,那個時候沒有與他說更多的話。
薛瑯死後,楚桑愈加妄為,在楚令衍的默許下,他的身世被人揭穿,而後,楚桑在慶華宮中放了一把大火,逃出了這座皇城。
楚令衍對此心知肚明,他想要斷開與楚桑這一段從來就不該存在糾葛,於是在得知他離開帝都以後,便撤了跟在他身邊的那些人。
如果那時他知道,那是他與楚桑的最後一面,或許……或許……
自楚桑走後,宮裡再也沒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這個大皇子了,而楚令衍好似也漸漸忘了那人,直到又過兩年,三皇子發了一場大病,有人說是中了巫蠱之術,他找來普國寺的大師,大師指出這幕後之人正是楚桑,並算出楚桑此時應該在回鶻。
楚令衍有些恍惚,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到誰在他的面前提起那個孩子了,他倒是能能耐了,去了一趟回鶻,還學會這些個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一邊令人解了三皇子身上的邪術,一邊派人去回鶻找回楚桑。
抓到他之後呢?流放?囚禁?又或者殺頭?
楚令衍還沒有想好,然不久後屬下帶回消息,楚桑在回鶻不知所踪,楚令衍只覺得一口氣橫在胸口,他將手中的杯盞摔得稀碎,罵他孽子。
可隨後,又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氣一般,他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門口,胸口一片寂靜,連心跳聲也靜止,好似有什麼永遠失去了。
許久之後,楚令衍才回過神兒來,他似乎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他是一國之主,有忙不完的公文,處理不完的奏摺,至於楚桑,漸漸被塵封他永遠也不願開啟的回憶當中。
此後他再也沒有見到他了。
就連在夢中,也不曾見過他一面。
楚令衍抬起手,按了按有些發疼的額角,他望著遠處迷離的燈火,突然想要知道,自己剛才的那一場夢裡,有過他嗎?
跟在身邊許多年的宮人走上前來,勸他說:“陛下,您該歇息了。”
楚令衍望著簾下搖晃的流蘇,沒來由地開口問了一句:“他走了有多少年了?”
宮人怔了一下,竟不知道他問的是誰。
長長的嘆息聲在空寂的宮廷中迴盪,慶華宮的主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又過了一些年,楚令衍如往昔一般坐在冰冷的皇座上,只是他的懷中多了一具冰冷的屍骨,那些屬下終於從回鶻找到了楚桑,可他在很早之前,便已經不在了,那位回鶻的大巫師告訴他說,當年楚桑是遭到反噬,心碎而死。
楚令衍一口血噴了出來,鮮紅的血如落梅般映在雪白的骷髏上,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的早已腐化的屍骨,吻了吻他的額頭,就像當年在九華山上他做的那樣。
他好像在一夕之間迅速老去。
再醒來時,三皇子跪在他的床前,他望著他,嘴唇翕動,卻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麼,合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影,光影后似乎站著一個瘦削的身影。
那一日,楚桑在他耳邊問他的話在耳邊驀地響起。
“父皇心中,可有一點兒臣?”
他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回答了。
楚令衍抱著那具屍骨,去了普國寺,妄圖再求一段來生。
然而要到很多很多年以後,他才會知曉,他們兩個都沒有來生了。
凌霄宮中,劍梧站在高高的白玉石階上,他的眉宇間彷彿落滿了天地間至冷的霜雪,日落月升,黑暗將他的身影緩緩吞沒,他抬起手,向前方的虛空處輕輕碰了一下。
“有。”
窗外,一片佛桑花的花瓣從枝頭飄然墜落,歸於永恆的岑寂。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