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刹那, 仿佛多年前場景重現,薑國微風細雨,神葬的棺木上, 粉白衣衫的少年人透過青灰色的雨天, 衝他微笑。
——那少年有一雙瀲灩鳳眼,潑墨長發, 是璀璨得讓人幾乎不能直視的漂亮。
他坐在神棺之上,散漫隨意得如同坐在自家椅子上。
秋風吹亂黃豆大的雨點, 可是丁點都沾不上他的衣袂。
他就坐在那裡,可別人都看不見他,只有他能看見,並與之對視。
薑國自古靈氣厚重, 神魔妖鬼覬覦。
那時他想, 眼前的少年不該是神, 或許是妖。
——因為沒有這樣漂亮的神,也沒有神有這樣散漫的神相,他只能是妖!
相裡飛盧指尖搭上青月劍,然而還未出劍, 那穿著粉白衣衫的少年就動了動。
容儀的衣袂垂下來, 指尖跟著垂下來,撈了一把雨珠, 輕輕灑在棺槨之內。
那雙漂亮的鳳眼看過來。
雨珠灑落的聲音清朗,這少年的聲音也清朗:“我是鳳凰, 是薑國新的護國神,名字叫容儀。”
他仍緊緊握著劍, 神情愕然。
“我是來給你降情劫的, 我特別恩準你擁有喂養鳳凰的權利, 希望你不要不識抬舉。”
——這一切畫面場景,乃至容儀跟他說話的聲音,都如同昨日,猶在眼前。
相裡飛盧久久不動。
容儀湊過來看他,認真地端詳他這雙暗紅的眼睛,看著看著,才忽然發現大事不好:“哎呀,你怎麽哭啦?有一隻鳳凰要你養,是這麽可怕的事情嗎?是我嚇到你了嗎?可我看你膽子應該很大的樣子。”
相裡飛盧表情沒有變,那一層眼淚很快收住了,他移開視線,偏頭笑道:“沒事。我是……太高興了。”
容儀眼睛亮起來:“那你是答應養我了?”
相裡飛盧點點頭,啞聲說:“我一直很想好好養著你。但是我做得不好。我以前……不識抬舉。”
“啊?”容儀撓了撓頭,“你這個話說得有些奇怪,好像我們兩個人以前見過似的。”
相裡飛盧只是笑,他伸手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聲音沙啞:“你在這裡就好。你在就好。”
容儀很乖地被他抱著,也不問東問西,他覺得這個人有些奇怪,但也不太有詢問的隱私——他和他一樣,知道他在這裡,知道他會養著自己,這樣就好。
他玩著相裡飛盧銀白的頭髮絲,說:“我想出去玩一玩,我還不知道這裡是什麽地方,還有我之前為什麽會被金籠子關起來?我記得——”
容儀望著他,眼睛發亮,像是在回想,可是他很快就遇到了困難:“我記得昨天我還在聽師父上課,他叫我多背書,多少還是學一些咒術,免得以後是一隻什麽都不會的鳳凰,但我不想背,偷偷去仙島吃練實睡覺……然後我就在這裡了,中間像是做了很多夢,但我記不清了,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他突然想起來這一茬,爬起來就要往外衝:“我忘了,我還得去跟師父說一聲,我現在找了個人來養我,所以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都不太想上課。你在這裡好好等著我,我去去就回。”
他下了床,相裡飛盧跟著下了床,猛然伸手扣住他手腕。
容儀回頭看了看他,猶豫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們才認識第一天,你就這麽黏我啦。我會回來的,或者你跟我一起去見師父也好……你想這麽快嗎?”
“小鳳凰。”相裡飛盧低聲說,“發生了一些事情,你現在回天界,是找不到孔雀大明王的。”
“哦?”容儀顯然沒有理解他的意思,“那我要去哪裡找他請假?”
“跟我來。”相裡飛盧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扣住他的五指,“我帶你去見他,好不好?”
容儀瞅了瞅他:“他在這裡嗎?這個——”他轉頭看了一圈外邊的院落,遲疑道:“凡間?我沒有說凡間不好的意思,不知道為什麽,我很喜歡這裡。”
“他在這裡。”相裡飛盧輕輕說,“我帶你去。”
他們從清席別院後門離開,沒有通知任何人。
薑國如今很少有人再記得相裡飛盧這個名字,大多數人都以為他遠在天界,不會再回來。一個國家真正富足強盛的時候,就是他們曾經的引路人與守護者被遺忘的時候。相裡飛盧樂於見到這樣的改變。
他與容儀就這樣走到了街市上,十指相扣,如同每一對平凡的情人。
“好多人!”容儀驚呼,“天庭就沒有這麽熱鬧,我看到還有人賣很香的東西,那是用來敷臉的嗎?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相裡飛盧說:“好。”
他牽著他,步入小店,轉了一圈。周圍人多少都在打量他們,容儀有點不好意思,相裡飛盧卻伸手拿了幾盒香粉和花泥,遞到他面前:“看看這些,你喜歡嗎?”
容儀接過來嗅了嗅:“好聞,就要這些了。”
旁邊老板娘看見他們兩人,跟著笑:“小公子要用香,十五六的這個年紀,這副樣貌,配得上更多烈一點的好香,要不要試一試?”
“他喜歡淡一些的。”相裡飛盧說,但他仍然轉過來,問了容儀一聲,“要不要試試別的?”
容儀搖搖頭:“我就要這個。而且我不是十五六歲。”
相裡飛盧看向他,唇邊終於勾起一絲笑意:“那,你現在多大?”
容儀一臉嚴肅地望著他:“我已經十八了。”
“挺好的。”相裡飛盧輕輕說,“這次比我小。”
容儀瞅瞅他,好像更疑惑了。
相裡飛盧帶著他走街串巷,也不說要帶他去哪裡。但容儀自己捧著糖葫蘆串啃著,抬眼望見高聳入雲的佛塔,忽而轉頭來問他:“我們是去那裡嗎?”
相裡飛盧點點頭,問他:“你記得那裡嗎?”
容儀想了想:“你這個問題很奇怪,但我自己好像更奇怪……我感覺那個地方。”他又抬頭望了一眼上空,“好像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沒有這麽多人。”
千年過後,佛塔上已不再駐守國師,只有前來參拜神像的遊客,和維護藏書閣的經書。現在時間正好,人群熙攘,絡繹不絕。
相裡飛盧笑了笑,仍然扣著他的手,帶他踏入佛塔。
遊客只能走外道,相裡飛盧帶容儀去了地宮。
地宮第一宮,一切如同原狀,水土栽培著神花仙草,中間卻是清空的一個滾石坐態,台邊掛著鎖鏈,仿佛曾有人囚禁於此。
容儀好奇問道:“這裡是關什麽東西的地方嗎?看起來有點可怕。”
“是關魔頭的。”相裡飛盧說。
容儀抬頭望向他的眼睛,暗紅的眸中沒有情緒波動,看著有些嚇人。他很快懂了什麽,小聲說:“我不問了。”
“問也沒關系。”相裡飛盧帶他繼續往下,“只要你想知道,我會告訴你的。”
“那……會很疼嗎?”容儀捏著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問,“修魔道發作起來,又被捆著,一定很疼吧?”
相裡飛盧怔了怔。
他垂眼笑了笑:“我不記得了。當時應該沒覺得疼。”
“哦。”容儀不吭聲了。不知道為什麽,他隱約從相裡飛盧的神情中,領略到某種痛苦的回憶,他也不願跟著深想。
地宮越走越深,相裡飛盧伸手用法術燃起火焰,照亮前路。這一刹那,滿殿神像如同從舊日中喚醒,巍然立在他們眼前。
容儀瞪大眼睛,被相裡飛盧帶去了孔雀像座下。
容儀自小在明王殿,對各類法相法身很熟悉,只要真神在,凡人便能借造塑像來將自己的心願傳達到上天。而如今這尊孔雀像莊嚴慈悲,卻無比冰冷。
容儀喃喃道:“為什麽是冷的?師父死了嗎?”
他一瞬間覺得很驚訝,但並不太悲傷,就好像自己已經提早在什麽時候,接受了這個事實,這樣的情緒離他隔了一層朦朧的霧氣。
相裡飛盧握緊他的手,帶他走向下一個神位:“過來看看這個,小鳳凰。”
容儀抬眼望去,望見了自己。
這是一尊和其他人都不同的法相,不再是千人一面的慈眉善目,反而像什麽人用手一筆一筆雕刻而成,是一個十分生動活潑,也十分美麗的少年人。
這少年與他有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那種跋扈飛揚的態度像是比他現在有的還要強烈一些,更任性一些,再仔細看,面容也有著略微的不同,比他現在好像又成熟一些,明明白白的是長大後的他自己。
容儀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問相裡飛盧:“這是我?我為什麽會在這裡?”
“這是你。”相裡飛盧輕聲說,“千年之前,孔雀大明王護國身死,你成了我們的新護國神。”
容儀不動了。
過了一會兒,他的腦子轉了過來:“所以,我現在已經一千零一十八歲了。我的師父也死了。”
“差不多。”相裡飛盧沒有糾正他。
容儀瞬間陷入悲傷:“ 原來我已經這麽老了嗎!昨天我還只有十八歲,我還沒有享受青春年少的快樂,你就告訴我我已經是一隻老鳳凰了。還有什麽事情,你可以一並告訴我,我想打擊還是一塊兒來比較好。”
相裡飛盧看了看他,又低聲說:“你曾經有天運在身,但如今已經不在了,現在的明行,另有他人。”
容儀又是一驚:“這麽快嗎!我當了十八年明行,還沒有正式去明王殿上過班……我已經找人定製了我的座位,佛祖答應我,可以讓我在座位上裝飾五樹六花,到時候我的位置就在佛祖面前,我還可以在上班時睡覺……”
相裡飛盧不說話,隻靜靜地看著他。
容儀自言自語嘀咕了好一會兒後,像是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好吧,其實感覺當一隻老鳳凰也不錯,畢竟那麽多麻煩的事情,我好像不用做了,可以直接退休。那你又是誰呢?”
他想起來,自己選定了他當喂養人,還沒有來得及問他的名字。這件事好像順其自然,他在籠子裡觀察他時,就覺得他十分親切,而且很會養鳥。
“我叫相裡飛盧。”他靜靜地說,“千年之前,你來到薑國,找我當你的喂養人。”
“原來是這樣!那說明我看人的眼光很好。”容儀一聽他這句話,立刻覺得醍醐灌頂,一切沒有解釋的東西都變得清楚明白起來:“那我現在是不是受了一些傷,所以被壞人抓走還失憶了,你來救回我的?難怪你這麽會養我,知道我喜歡吃什麽東西,還長得這麽好看。”
相裡飛盧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是吧。”
容儀高興起來:“那你告訴我,我這一千年都做了什麽,有沒有什麽豐功偉業?”
相裡飛盧望著他:“你常說自己不學無術,最後看起來也是這樣。一本入門典籍咒術,你學了一千年,也沒記住多少。”
容儀把腦袋低了下去,像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相裡飛盧又說:“肚子裡沒有幾斤幾兩墨水,倒是常看風月小傳,每次都要看最新的全本,看不到就日思夜想,隻愛看大團圓結局的。”
容儀更不好意思了。
“好色,愛俊美的少年。”相裡飛盧慢慢地想著,告訴他,“你在天上,跟月老、白澤關系很好,你還記得嗎?”
“我居然跟他們關系很好!”容儀又驚歎了一下,“他們都是比我大很多的神仙,我還只在上梵天的時候見過他們一次,平常師父不準我出五樹六花原。”
他又在這裡感歎了半天。
過了一會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相裡飛盧的袖子:“那我和你,有沒有什麽更具體的事情可以說的?今天跟你相處了一下,我發覺你十分不錯,我以前是怎麽看上你的?我的眼光這麽好嗎?”
他多少有點沾沾自喜的期待意味,望著他時,很明顯對他有著更多的好奇,還有鳥兒似的依戀。
相裡飛盧這次停頓得更久了:“沒有,你眼光不怎麽好。我以前,對你不好。”
容儀瞅了瞅他,顯然不信:“是嗎?”
他也沒有繼續再問了。
出門後,容儀揉了揉腦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走了太多的路,我現在有些困,想要睡覺,我現在可以鑽進你的袖子裡嗎?沒有想到失去天運的感覺這樣奇妙,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相裡飛盧拉開袖子,容儀立刻變回了一隻雪白的鳥兒,鑽進去窩著不動了。
“小鳳凰。”相裡飛盧低聲說。
“嗯?”容儀啾了一聲,在他袖子裡回應道。
“你在生病,待會兒我給你熬的藥好了,可能有些苦,乖乖喝好嗎?”
容儀抱怨:“我會乖的。不要講得我是一隻很不乖的鳳凰的樣子。”
相裡飛盧說:“好。你很乖的。”
相裡飛盧帶著他回到清席別院。
回家的時候,容儀已經睡著了,相裡飛盧把他從袖子裡拿出來,用指尖輕輕摸了摸他,叫他:“小鳳凰,醒來喝藥。”
容儀迷迷瞪瞪的,看起來困得神志不清。他化回人形,把相裡飛盧給他的藥一股腦喝下了肚子,隨後立刻又跳回床上,埋頭睡了。
他這種嗜睡的程度,仍然和之前,他身體衰微時是一樣的表現。
相裡飛盧伸出手,扣住他的手腕,為他診脈。容儀雖然身體恢復到了小時候,但衰弱的程度,卻和在婆娑國時一樣。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似曾相識的恐慌和焦躁重新蔓延上心頭,相裡飛盧起身想要前往書房,再去查閱一下資料和典籍,但剛踏入門外,他就愣了一下。
蘭刑站在院外,神色暗淡,又帶著一些謹小慎微的企盼:“我……我可以來看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