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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儀買了米糕。他遞出一小塊碎銀子,老板稱了稱,隨後問他︰“公子買這麼多的糕是五斤哦。”
容儀說︰“好。”
以前相裡飛盧教他記過人間的這些度量,但是他也沒記住。他揣著他的例銀上街遊蕩,見了喜歡的就拿走,然後在兜裡隨便摸一塊銀子送出去,不需要人家找錢。而極少數情況他差了錢的,店家也知道他是佛塔的小公子,不會跟他計較,去佛塔報一聲,很快會有人幫忙補上。
也跟孔雀在的時候一樣,孔雀教什麼他忘什麼,活了兩三百年,當了明行,還只會一些比較基礎的法術,是因為知道自己在這裡,總是被人愛著、寵著的,什麼都不用擔心。
店家給他切好了米糕。
五斤的分量多得有點出乎容儀的意料,他提著覺得沉,於是在街上走了走,留下自己想吃的那部分,把剩下的都四散分給了路上的行人。
有人覺得奇怪,沒接受,而大部分人都挺高興地拿走了,還給容儀塞東西。賣貨的貨郎給他送了一瓶竹葉酒,賣糖葫蘆的又給他拿了一根糖葫蘆,除此以外,還有小孩給他塞瓜子花生,捏熱了的糖塊。
路邊有一群公子哥,衣著雍容華貴地從酒樓裡出來,談論著今年各地各國貨物行情,應當是富商。
他們路過,容儀順手也給他們送了一些糕,把手裡剩下的糕都送完了。他們注意到他了——長得特別明艷漂亮的小公子,雖然漂亮,但渾身散發著貴氣,像個神仙人物,因此也不敢輕慢。
當中有一個特別俊俏的公子,一見他連眼楮都亮了,磕磕巴巴地問他︰“敢問哪家公子,還是哪個商號的貴客?因何獨自在此,如果不介意的話,和我們一起上樓坐坐?”
容儀想了想,說︰“不了。我不是這裡人。”
他拒絕了,那幫公子哥還流連不舍︰“那是也要上王城了?年關了,王城對商隊放行很嚴格,我們商號帶禦字,可以直接進城,公子你要是一個人,可以隨我們一起過去。”
容儀想了想,說︰“也好。”
見他答應了,那個俊俏公子臉一紅,神色顯然一振,旁邊的人跟著吹起了口哨。
“敢問公子何方人氏,高姓大名?我們明日早晨出發去何處接你?”那公子走上前來,近看他時,聲音都緊張得抖了,“我姓施,名沛,家父是沐國公,我排行第二,平時就是走商道,與各國貿易往來。”
容儀想了想︰“你告訴我你們在哪裡,我會去找你們的。我姓容,叫容儀,我是……”他把後面的話咽了咽,“雲遊來此。想四處走走看看。”
“那麼,在王城有無親眷?”他一眨眼,施沛的魂都要跟著被眨去了,話說出口了才察覺出自己的唐突,“若是公子不嫌棄,在王城中也沒有親眷投靠的話,便可以光臨寒舍……”
容儀又想了想︰“沒有親眷……但是有認識的人,也再說吧。不過既然是當官的,聽起來官很大的樣子,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打聽,你們的國師是不是生病了?”
其他人都是一愣。
“你說哪位?”
“佛子,相裡飛盧,他現在不是國師了嗎?”容儀問道。
這群人又是一驚,恨不得上來捂住他的嘴︰“小公子啊小公子,佛子大人的名諱可不要亂喊。”
旁邊的一個公子同樣出身貴冑,身事宮中的,奇怪道︰“你哪裡得來的這個消息?佛子的情況,只有宮裡人知道。”
施沛也說︰“對,佛子今年年前就已經離開佛塔了,青月大人鎮守佛塔。”
“還有這等事?”剩下幾個人沒聽說,都表示驚奇。
“也是要保密的……先不站在這裡說,小公子,請進來說吧。”
他們把他請進了酒樓,單要了一個幽靜華貴的包廂,又叫了酒菜。施沛問容儀是否要聽歌舞,容儀搖頭,於是他們讓其他人都下去了。
“佛子畢竟鎮守了這麼多年,百姓要是聽聞他重病,再加上今年國師大典,國師換任,恐怕會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恐慌來。”施沛看出容儀恐怕與佛塔關聯不淺,“小公子難不成與佛子有交情?”
旁邊人都笑︰“又不是神仙,小公子的年紀,怕是和佛子差著輩分呢!對了,你們見過佛子沒?他一頭銀發,可當真容顏不老,當真是天地化生的人物。”
容儀也不知道怎麼解釋——其實他是一隻幾百歲的老鳳凰了,他和相裡飛盧是差著輩分,不過是反過來。
不過如今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
他說︰“我和青月從前有一些交情,這次過來看一看他們。”
“原來如此。”雖然這麼說了,但這些年輕人仍然有幾分不太相信,不過說到底,容儀問的是宮中秘聞,但也沒有重大到那個程度。思量再三,他們還是談論了起來。
“佛子之前身體就不太好,聽說是舊傷復發。青月大人本來想辭官照顧,但是佛子沒有允許,他離開佛塔之後,隻讓梵天的神使近身照顧。”
“神使?”旁邊人聽的來了興趣,“是哪位?”
“就是幾年前接佛子去了一趟梵天的那位神使,三青鳥,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難產,也是他幫忙安胎。”
“噢噢噢噢我記得!我見過!那位神使長得那叫一個漂亮……”施沛跟身邊人小聲討論了一下,視線回到容儀身上,不約而同又噤聲了。
另一個人插話說︰“這一次神婚恐怕能成吧?前段時間我跟著陛下去探望一次,聽見佛子所居住的地方,有人撫琴。他們說那位神使成天到晚給佛子撫琴,為他治療傷勢呢。佛子也是,最近連青月大人都不怎麼見了,但是隻讓神使近身。”
“話說回來,青鳥撫琴真的能治病?我從前是沒聽說過,佛子也是縱情聲色之人……”
容儀聽著,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
他小聲說︰“三青鳥沒有這個功能,他們撫琴就是撫琴而已,他們的皮毛和骨肉才能治病。”
其他人都看著他。
容儀覺得有點胸悶。
他想起來那隻三青鳥了——當時相裡飛盧過來的時候,他就等在門口,他隻望見一個遠遠的影子。
他好多天不上梵天理事,大約也都是這隻三青鳥過來幫忙完成。
容儀在心裡安慰自己︰“其實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我見到的是他很快有了新的鳥可以養,在他那裡可能已經忘掉養過我這件事了。”
他說︰“我沒有要問的了。”
他站起身來,準備走了,走到一半忽而覺出這樣不太好,於是又回過頭,很認真地跟他們道謝︰“謝謝。”
這群公子哥,尤其是施沛,也沒有想到他走得這麼快,情急之下隻來得及說︰“就走?這有幾個小菜還沒上,今夜還有這家酒樓請來的戲樂班子……”
容儀揮了揮手,自己揣著自己的那份米糕,轉身往回走了。他走得這樣隨意又瀟灑,那些人甚至反應不及,等到反應過來後,又覺得仿佛這樣的人一句話不說,簡單答應了又走,也是這樣正常的一件事情。
那米糕很燙,容儀自己找了一個安靜而高的鼓樓樓頂,坐了下來。鼓樓底下人聲鼎沸,燈火璀璨,沒有人知道他們頭頂上坐著一隻鳳凰。
現在已經完全入夜了。伸手不見五指。
容儀使了個小法術,順手偷了一盞小燈,就放在身邊。
就著那瓶竹葉酒,他呼呼地吃著米糕,熱氣蒸騰,看著鼓樓底下的萬家燈火。
他再一次感受到孤獨。
上次容秋告訴他說,這就是孤獨。
現在沒有人看他,沒有人管他,一壺竹葉酒,喝得他有些微醺。
他站起來,在房頂上晃了幾步,正要失足滑落的時候,他張開翅膀變回了原身,在樓頂盤旋了一陣,隨後落了下來。
他拍拍翅膀,將腦袋拱進翅膀裡,就這樣睡了。
這一覺很長,他夢到了很多過去的事情,夢見了孔雀、行秦、父親、娘親,還有相裡飛盧。
他在夢中漸漸明白,世間所有他愛的、愛他的人們,都是會像流雲一樣,漸漸遠去的。從前他不明白,只是執著地去追,總以為哪一天,他們就可以回來。但時間無法倒轉,人和事都在變化,只有他依然還是那個不懂事的他。
他在睡夢中,感到身邊落下了一個人,坐在他的身邊。他沒有驚動他,沒有叫醒他,只是將修長的手,輕輕地放在他身上,替他梳理羽毛。
那是一雙能喚起他心中熟悉感的手。
他小聲嘟噥︰“上神?”
容秋說︰“不必管我,安心睡吧。我在這裡守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