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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少有這麼氣急敗壞的時候,只知道哭,又覺得丟臉。
蘭刑不知去向,而容秋只是暫時借住在他這裡的一位陌生上神,當著他的面哭,似乎總不太好。
但容秋什麼也沒說,他沒有問他任何問題,隻說︰“好,那就不夢見。”
仍然是那種莫名讓他感到熟悉的口吻。
他手中傳送真氣的動作沒有停,等到他心口散去的那部分熱度被重新填滿,疼痛漸漸消去後,容秋才收回了手,輕輕起身,扶著他的肩膀,讓他躺下︰“你這次是氣血湧動,陰陽相克,致使傷口破裂流血,這段時間一定不要情緒激動。等你的傷口養好,我再為你拔除魔釘。”
容儀還在哭︰“可是我這段時間都會心情不好,我這個傷可能好不了了。”
容秋垂眼注視著他。
容儀仿佛變回了小孩子,或者說,連他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也不曾這樣脆弱任性過。
他只是努力地憋著哭音,也因為疼的原因,指尖下意識地攥著被子角。那雙懶散嫵媚的鳳眼一片紅潤發腫。
容儀愛美,平時連出門的腰帶都要精挑細選地搭配,只有此刻,粉白的衣衫被血染透,一頭烏黑長發也凌亂四散。
他頰邊有一縷頭髮從中切斷,看起來有些狼狽。
容秋靜了靜︰“不會。小鳳凰,世間萬物遵循因果,沒有好不了的傷。只是這傷好得有快有慢。”
“我又被退婚了。”容儀哭得更大聲了,“可是他其實還沒跟我許下婚約。他還說,一切都是我強求。”
他又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了很多,帶著哭腔,顛三倒四的。容秋都認認真真聽著。
從他第一次到薑國開始,他跟他講那佛塔上的人,講那個人是多麼不上心,初次見面,連窩也沒有給他準備;又講,那個人其實也很好,當他準備養他的時候,他就給他準備了一個很好的窩……
諸如這類零碎散亂的事情,他都講給他聽,直到嗓子發乾發啞的時候,容儀不哭了,低下頭,默默地盯著自己的手。
他小聲說︰“對不起。我本來不是這樣磨嘰廢話的鳳凰。連累你聽我講這麼多有的沒的了。”
“沒關系。”容秋說,他暗紫色的眼底如同流雲湧動,比起平時的淡靜溫和,多出了幾分冷靜和強大,“他是你第一個喜歡的人,你這樣,很正常。”
“不是。”容儀認真地說,“他不是第一個,在他之前,我和三十六個人訂過婚約,每一個我都是真正喜歡。”
“不是這個說法,小鳳凰。”容秋說,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不重要,安心養傷吧,如果你想忘記他,那就忘記他。”
容儀哭夠了,沙啞地“嗯”了一聲,把被子拉上來,裹住自己。
而容秋還沒走,他低頭看過來,頓了頓。
容儀仰起頭看他。
容秋望見他的視線,笑了笑,從袖中拿出了一枚金玉的發飾品,輕輕別在他鬢邊,將那縷斷發別了上去。
“這樣也好看。”他輕聲說。“別哭了,小鳳凰。”
天界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次的事情。
容儀這次連下界,都是偷偷摸摸去的,連小龍們都不太知道這回事。
容儀醒了睡,睡了醒,傷口慢慢地在痊愈。
蘭刑因為任務,幾天后才回來,徑直回了五樹六花原,過來見他︰“師父。”
容儀還躺在榻上,裹著被子︰“徒弟,為師還欠你一次打牌。你這幾天去哪裡了?”
蘭刑頓了頓,隨後說︰“神域有變,我回去做了一些事情。”
“什麼變化?”容儀強打起精神,跟他聊天,以彰顯自己作為師父的責任心。
蘭刑又頓了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容儀眯起眼楮︰“男孩子家家,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跟薑國有關。”
容儀愣了愣。
他隨後又把自己埋進被子裡︰“哦。”聲音木木的。
“佛……薑國人的結界,已經神魔莫入了,執行人在薑國地界接連受挫,沒有一個能夠順利執行任務的,於是挨個承接天罰,整個執行人神域對此毫無辦法,眼見著執行人越來越少,只能四處商討對策。”
蘭刑低聲說,“暫時還沒有結果,神域派人來了梵天,想問問佛祖有沒有什麼辦法。我才因以得空過來……見見你。”
這段時間裡,他在神域的聲望越來越高,一方面是因為明行的名號,另一方面是他自己修為大增,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天運對他的關照,正在逐漸顯現。從前欺負他、害他的人,都一個接一個地陷入傾頹,而他想要的東西,正在逐步顯現。
這些事情,不必說給容儀聽。
最後幾個字的聲音,他放得很輕,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這異樣的變化。
容儀的情緒還是很低落︰“嗯。”
“凡人不好,師父。”蘭刑輕輕說,他注視著容儀,眼底閃爍著某種光芒,“他們黑暗、虛偽、短視、剛愎自用。凡人會傷害你,但我不會。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是明行,我會保護你,讓你一直閃耀。”
他走上前來,微微俯身,半跪在他床邊。
容儀愣了愣。
“雖然我受了一些情傷,但其實凡人還是很好的。”
他伸出手,在蘭刑頭頂揉了揉,就像對一個孩子那樣,“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光陰輪轉,物換星移。
薑國的結界依然強大、穩定,沒有任何一個神靈可以進入,也沒有任何妖魔鬼怪可以進入。
薑國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靜時期,天災都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緩慢地恢復和重建。薑國也有不少人發現了,玄武壁水地界那顆明黃的星星,已經過了最核心的地方,正在漸漸遠去。
而那顆星星,像是比從前要黯淡了許多。
快到年關了,青月正在佛塔炮製、晾曬這一年積攢下來的神藥。冬風冷厲,侍衛長在旁邊看著,催促道︰“別收拾了,一天到晚也收拾不完的,陛下說今年百姓多苦,皇宮裡不需要佛塔送藥,讓咱們把藥都送給百姓,回頭有人來一起收拾。”
“我知道,我給師父選一些藥留下來。”青月說。
“怎麼,佛子的舊病還是沒見好嗎?”
“老那樣。鎮魂釘的傷,每次到了冬天,陰寒加重,佛子總是說不要緊,可是不打緊歸不打緊,那個東西是神器,留下的傷痕會疼,大約非常難受。”
青月把面前的藥材稱了稱,放進藥包裡裝好,又給侍衛長比劃,“還有師父手腕內側那道傷……那道傷你見過沒?非常奇怪,看傷口像是劍傷,師父說是自己不小心用青月劍割傷
的,但那道傷二十多年,一直不好。那傷口又深又窄,你見過二十多年還沒愈合的傷痕嗎?”
侍衛長也嘖嘖稱奇︰“也真奇怪,還有這種事?我也沒聽說過。世界上怎麼會有治不好的傷呢?”
“師父不說,我也不敢問,總之還是給他抓一些醫治創口,平緩鎮痛的藥方。”青月手腳利索,很快就弄好了,“你等等我,我先上去送藥。”
“好。”
青月推開靜思室的門。
現在是白天,相裡飛盧沒有守塔,他靠在窗邊,靜靜地翻閱著一本書。
青月忘了什麼時候開始,相裡飛盧把休息的床榻搬到了靜思室,用屏風隔開,就睡在窗下,抬眼就是天空。
“師父,我把要熬的藥放在這裡了。今日燈節,我和侍衛長一起去街上。您注意休息,記得服藥。”
“好。”
相裡飛盧答道。
門關上了。
片刻後,相裡飛盧把手中的醫書翻到了尾頁,起身去拿藥。
他如今佛骨和魔骨並具,其實沒什麼傷口能礙得了他。
青月總是瞎操心,天天要他喝藥補氣補血,他也不推辭,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喝。
藥材放進藥罐中,加水煎用,相裡飛盧正要點火,手腕一翻,卻微微愣住了。
他手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不知什麼時候結了痂,邊緣已經在好了,變得透明發白起來。
——多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
他帶著怒氣把少年壓在帳中,狠狠地親吻他。他咬破了容儀的嘴唇,青月劍反過來割傷了他。
那時容儀孩子氣地瞪他︰“要我給你治傷嗎?你這道傷是好不了的了。”
他一言不發離去,打開門時,霧雨的氣息撞在身上,心跳和傷口一起跳動發燙。
現在這道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