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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樹六花原的雪停了,最後一片雪隨花瓣一起,從窗外輕輕落入房中,落在死去的人緊閉的眉睫上。
容秋說︰“不會這樣,死不在這個因果裡,鳳凰不會這樣容易死。按照他的性子,他是希望我擔心,我已經來了。”
他甚至有空對蘭刑笑了笑︰“他之前就是這麼做的。”
容秋俯下身,以法力封住容儀的傷口和心脈,隨後握著他冰涼的手,將那把劍輕輕地抽出來。
他的動作很輕,是容儀最眷戀的那種溫柔和熟悉氣質。
血液微溫,順著這個細致的動作,慢慢地從傷口中飛濺出來,鮮紅的血浸染他一頭銀發,順著他俊美非凡的臉流淌,低落,將他亙古不變的溫柔笑意染出一種近似詭異的神采。
容儀不會死,因為這並不在他的計劃中,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內。
他輕輕哄︰“小鳳凰,我來了,不生氣好不好?”
他輕輕攬著他,就像在鳳凰鄉時一樣,容儀把頭靠在他肩上,但這次容儀沒有睜開他漂亮的眼楮看他,他的頭軟軟地垂了下去,整個人像是抓不住的魚,幾乎從他懷裡離開。
容秋立刻調整了姿勢,把他抱住了,但他臉上的笑意已經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他眼底的疑惑和茫然也越來越重。
蘭刑忍不住吼道︰“你瘋了嗎!他死了!”
蘭刑冷笑不斷,上前要用力推開容秋,但容秋一動不動。
容秋半頭銀發,半頭血,眼底紫光如同流雲湧動,整張臉如同戴著血做成的傀儡面,怪異感和割裂感越來越強。
他抱著容儀站起來,聲音依然溫柔平定,帶著溫和的笑意︰“我帶他去找藥師,鳳凰不會死,一是有天運傍身,二是若不心死,鳳凰必然涅涅,我可以……”
“天運他沒有了!”蘭刑再次吼道,他手顫抖著,裡面藏著一顆灼熱的晶石,晶石中央一線赤金色平靜如風。他的表情說不上來是笑還是在哭,“他死了,什麼都沒有了,到底我們搶來搶去,他什麼都沒留下。他死了,他死了……”
容秋恍若未聞,他將容儀的屍體抱在懷裡,推門往外走去。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隨著這個動作,越來越多的血滾落下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多,順著他的衣角滴滴答答,五樹六花原的雪地亦被染成一片紅色,腳印陷落的位置很快就聚積起一灘鮮紅的水窪。
“等等,對不起,是我動作太重了,疼不疼?”
容秋趕緊停下腳步,跪倒在地,重新將懷裡的人放好,讓他靠在自己的臂彎裡,容儀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容秋掌心漸漸沁出冷汗,但仍然微笑著。
咒術不管用,玄煉刺出的傷口血流不斷,他連著換了好幾種咒術,都無法停止血的流出,最後他微微喘著氣,說︰“你一直流血,我們先去找藥師,還是先去找藥師,他最近修煉出關了,小鳳凰,我帶你去找藥師,很快就不疼的。”
懷中的人無聲無息,沒有回答他的話。
容秋重新把他抱起來,然而掌心的冷汗卻越來越多。
他說不出來這種越來越深的茫然和無力感在哪裡,又是因為什麼產生的,或許是容儀這個樣子他沒有見過,他見到他睡著的樣子,不論是做了什麼夢,開心還是難過,那張漂亮明艷臉上總是帶著一些嬌憨的小表情,像是下一秒就會突然睜開,而後好奇又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看過來。
他的心臟跳得很快,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還有這個器官存在;容秋往外走了幾步,忽而覺五樹六花原的風雪變大了,風掠過他的長發,面上血跡已經微微乾涸的。
有什麼東西正在越來越輕,從他手中溜走,軟綿綿、毛茸茸地擦過他的手心,是書頁翻動的聲響,細微羽毛輕輕吹散的聲音。
容儀正在消失,他懷裡這隻睡著的小鳳凰,正在慢慢消散,化為羽毛,散在風中,如同被風吹拂的蒲公英,如同雪散開成霧,他變得非常輕,容秋指尖用力,青筋暴起,卻怎麼抱也抱不住他了,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身上也變輕了。
羽毛散盡,白雪吹盡,他徒勞地想要抓住風,卻隻握住了一枚細小的羽毛。赤金色的,毛絨絨的羽毛,他曾經用他的手指仔細梳理過。
“ 噠”一聲清脆聲響,有什麼東西緩緩掉落在地。
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容秋自己也沒有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了看這掉在地上的東西——它是從他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黝黑猙獰,從他有意識起的第一天起,就牢牢地鎖住他的琵琶骨。
是一把鎖鏈。
因果鏈。
“因果鏈……斷了?”
他猛地一把抓起它,低頭看向自己的頸間——鎖鏈留下的傷痕正在飛快愈合,不消片刻,那裡便會一片光潔,半點痕跡都看不出來。
與此同時,他感到雙眼微微發熱,像是有什麼東西,忽而刺進了他的雙眼。
他忽然能看見自己身上的因果了,千絲萬縷,與這個世界鏈接,與他一切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鏈接,是金色的細線,最長最粗的那一根線,連著風中最後一枚赤金色的羽毛。
“因果鏈斷,緣法眼開。”
他忽而聽見了一個聲音,是他曾在梵天明王殿中聽見的聲音,帶著無邊莊嚴法相,“你、相裡飛盧、蘭刑三人,此生最重的因果,皆系明行身上。”
“而你與他,緣法最深,執念最重。”
“你找了這麼久的因果鏈的來由,如今可以知道了。這因果鏈一頭,連的是容儀。容儀死,則因果斷。”
“從今往後,你與他再無緣分。”
“不……”
容秋怔怔地看著眼前金色的因果線,他透過他,望見了一切過往。
他望見自己在昆侖深淵中醒來,仍是一團黑色的魔霧,沒有形狀,沒有情感。
金色的線一路蔓延到天上,天邊的盡頭,是一個坐在樹梢,穿著粉色衣衫的少年。
那個少年,也是他在無邊魔域深淵中,唯一能看見的事物。
那少年很漂亮,姿容絕色,金尊玉貴,可是不知為什麼,看起來不太開心。
原來是因為一直很疼他的那個嚴厲的師父死了,他的師父叫孔雀,有一雙暗紫色的眼楮,法力催動時,如同流雲變幻,十分好看。
這好辦,不過是一雙緣法眼,不是麼?
他於是生出一雙暗紫色的眼。
那漂亮的少年喜歡的東西不多,似乎也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他於是往前看,看見更多曾經讓他開心的人和事。
五樹六花原的花香,剝成蓮花樣的練實,梵天雲天吹過他的溫潤觸感。
娘親的手,父親的姿態,小夥伴的習慣。
於是有了他,他是他喜歡的一切人和事。
他會喜歡他的,他們之間的緣分越來越深,他和他模仿的那些人一樣,是為愛他而降生在這世間的。
他見到了他,給他起了名字。他用著他起的姓名,知道這一切本該如此。
——可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容儀死了。
——容儀死了,因果出了問題,他要以什麼來相抵?他的命嗎?
容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下一刻,他手中法力暴起,往自己身上硬生生壓去!
這一道法決帶著無限威力,直接在他身上破出一個大洞,半邊骨肉都消散在風中,無比血腥駭人,可傷口處隨後又湧上一團黑霧,將這傷硬生生復原。
“不……不……”容秋又起了幾道法術,一道比一道猛烈,一道比一道駭人,但仍然無法對他自己的軀體造成任何創傷。
他喃喃著,“我應該怎麼做?我補給他呢?像和尚原先想的那樣?”
他猛然回頭,去找那些羽毛,可是回頭望去,五樹六花原漫漫白雪,哪裡還有羽毛的影子?
“不對,不對,不……”
容秋站起來,慢慢呢喃著,他的神情依然冷靜理智,可是卻透出幾分神經質和瘋癲來,不再是從前那個溫和神君的模樣,“不,不該是這樣,我和他緣分最重,不該這樣……”
“已經不是了。”佛祖說。
容秋茫然地抬起頭望向他,眼底的疑惑更加深重了,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話。
忽而,他飛身而去,轉眼就消失在茫茫大雪間。
佛祖法相身後,梵天十大明王分列在側。
軍荼利大明王視線追著容秋,說︰“他離開了。要去找回他嗎?”
“不必,他已經瘋了。”降三世大明王放輕聲音,“我們今日來此,是等佛法歸位的。”
相裡飛盧第一次見到五樹六花原。
這一方天地很大,與神界其他地方相隔絕,他從前聽容儀講過這裡的許多東西,講參天的菩提樹,欠打的小龍,水勢直下的永流泉,金碧輝煌的鳳凰殿。
在他的描述裡,五樹六花原好玩又熱鬧,如今看來,卻只有山水草木,連風與雪都要靠法力變出來,第一眼望去,只有無邊無際的白,一片白色。
蒼涼寂寞。
他的小鳳凰長在天上,沒有見過其他人,沒有太多人可以說話。
容儀那時候說︰“人間還不錯,不過比我的五樹六花原差了一點點。”
容儀那時候問他︰“你的大殿準備建在哪裡?要不要建在我的五樹六花原近旁,這樣我們還可以時不時串門子。”
這個地方他從前偶爾會夢見,夢中他什麼都沒有錯過,一切都剛剛好,薑國平安,而他飛升上界,與他完婚,走過五樹六花原與梵天十二明王殿,逍遙自在。
他從天門直趕過來,仍然在微微喘氣;他沒有來過這裡,卻徑直走向鳳凰殿,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他的動作帶起一些細小的雪花,一片輕小的赤金色羽毛,輕輕地貼在他的衣角上,隨後又落下。
“明行在哪裡?”相裡飛盧聲音緊繃,他推開門,望見了半跪在地上的蘭刑,還有滿地鮮血。
蘭刑沉沉地笑了起來︰“死了。”
相裡飛盧俯身拎起他的衣領,將他狠狠地抵在床邊︰“我問你,容儀在哪裡?”
“他死了。”他的動作很重,蘭刑被撞得嘔出一口血來,臉色無比蒼白虛弱,卻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到頭來,相裡飛盧,你我都輸了。你更慘一些,你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相裡飛盧深吸一口氣,四處環顧,他望見了床邊的玄煉劍,還有浸透大半個床鋪的血。
“你來晚了。”蘭刑慢慢地說,“那個魔……早一步走了。他是自裁的,就用……這把劍。”
“我叫你看好他。”相裡飛盧說,他的聲音很沉,可是所有人都聽出了他聲音中異常翻湧的情緒,但那並不是憤怒與指責,而是某種……崩潰。
“我把他好好地交到你手裡。”
“他說到這裡來,給你送拜年禮。就這幾天。”
“為什麼,”相裡飛盧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他痛得皺起了眉頭,說話也顫抖了起來,“沒有看好他?”
“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他平安,為什麼?”
薑國清席別院一見,他還在等他下次來,卻沒想到是永訣。
相裡飛盧立在原地,整個人像是即將散架一樣,處處透著無盡的崩潰與疲憊,還有一種疼痛,像是抽絲一樣,一根絲線穿著銀針在他五髒六腑中抽離。
“諸位,該散就散吧,這是明行自己想要的。”
方才通風報信的老小龍遊了進來,望了望兩人,又望了望整個闊大的鳳凰殿︰“這裡怕是今後要關閉了。這麼大個五樹六花原……明行的東西,他都沒有帶走,幾位可以看看,要是有什麼喜歡的東西想留下來做念想,就拿走吧。”
老小龍有條不紊,慢條斯理︰“明行走之前,我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說的話,想留的東西,他說沒有。沒有任何話,留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