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第一天開了個好頭，接下來的一路竟然出奇地順順利利。
　　當然，小磕小絆還是有的，比如某天，夏希艾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江流深心疼之餘自告奮勇跟他互換崗位，不讓他碰水。結果那一天后廚乒鈴乓啷雞飛狗跳，段明煬全程冷臉給江大少爺收拾打破的碗、切得慘不忍睹的菜、炒焦的鍋包牛排等等，到後來已是青筋凸起，咬牙切齒。
　　“江先生，你能別來幫倒忙了嗎？”
　　當著攝像頭說這話，算是很不客氣了。
　　換作別人，江流深一般也就笑眯眯地認錯了，他並非不講理。但段明煬這麼冷硬地一指責，他面子上就有點過不去了，非得爭兩句：“我第一回 幹這種差事，工作量又這麼大，難免疏漏，你能不能寬容點兒？”
　　“做不好就不要逞能，你還不如到外堂去，換別的人進來。”
　　江流深瞬間懂了：“噢，你不就是想讓那誰進來陪你麼，要不要我去跟他說說，你很寂寞孤單想要他陪？”
　　段明煬沉默半天：“……不用。”
　　於是廚房裡乒鈴乓啷的動靜更大了，時不時傳來張大廚痛心疾首的高呼：“這菜怎麼又糊了！這切的啥玩意兒啊！哎你們倆別爭一個灶台啊！”
　　聲音都傳到大堂來了，客人們紛紛側目。
　　“他們倆是不是吵起來了啊？”夏希艾不放心道，“我進去看看吧。”
　　黎洛剛想攔下他，換自己進去查看，蘇芷已經一甩長髮，踩著高跟鞋氣勢洶洶地大步邁進了後廚。
　　五分鐘後，廚房就安靜了，並且一整天都沒再傳來雜音。黎洛進廚房端菜的時候，發現段明煬和江流深兩個人都老老實實地在幫工，竟然意外地和諧。
　　當晚的總結會，黎洛偷偷懟了懟江流深的胳膊，問：“白天蘇芷對你們說了什麼？”
　　江流深搖了搖頭，歎氣道：“我懷疑她對段興燁的火氣還沒發洩完，趁機拿我倆當了靶子，那嘴跟機關槍一樣突突突，連我老師都沒那麼訓過我……”
　　此時，蘇芷一記淩厲的眼刀甩了過來。
　　在座的幾個大男人都不敢講話了。
　　除卻這些不痛不癢的小事件，餐廳的營業可謂順風順水。
　　儘管必不可免地沾了些明星光環的光，但張大廚精心設計的菜譜、段明煬提出的銷售建議、加上其餘眾位的認真努力，也都令客人們滿懷期待地來，交口稱讚地離去，結帳時大多選擇了支付全款，營業額不斷上升。
　　短短二十天的拍攝轉眼即逝，最後一天到來時，營業額已經將近十九萬了。
　　勝利就在眼前，然而節目組為了提高難度，增加可看性，這一天，給他們設置了一個特殊的關卡：
　　最後一晚的預約客人，安排的全是小鎮上超過五十歲的老年人。
　　“這有點難辦啊……”黎洛略感頭大。
　　之前的客人以年輕人居多，對新奇事物接受度高，而且基本也都認得他們，所以才能讓他們的明星價值得以發揮，如果換成老爺爺老奶奶的話……未必那麼容易取悅了。
　　“哎，只能靠我了。”全場唯一一位擁有大齡粉絲的江影帝道，“希望他們認得我。”
　　儘管這麼說，但大多數老年人對明星的感覺並不強烈，哪怕認識，哪怕喜歡，也不一定會因此影響對餐廳的滿意度，要是做得不夠好，依然有可能搞砸。
　　江流深接著道：“老人家一般都比較喜歡看起來乖巧懂事的，我建議今晚希艾來外堂，阿洛你去廚房。”
　　黎洛眼一斜：“什麼意思？我看起來不乖嗎？”
　　眾人皆沉默。
　　段明煬道：“來廚房幫我吧。”
　　黎洛早就想去廚房了，只不過江流深這麼說忍不住懟一句而已。既然段明煬發話了，他便順勢道：“好啊，你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看我多乖。”
　　段明煬無奈地看他一眼，沒說什麼。
　　於是這一晚的分工便交換了下。
　　黎洛下定決心要好好幹，讓段明煬也對他刮目相看一回。進了廚房便將圍裙一綁，袖子一捋，看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兒。
　　剛開始的準備工作沒什麼難度，客人還沒來，節奏很輕鬆，他只需要悠哉地切切菜，打打下手就行了，沒什麼技術含量，就算是第一次進廚房的人，只要耐心地慢慢做，都能完成。
　　然而一到飯點，客人陸陸續續來了之後，廚房就完全不輕鬆了。
　　大堂不停地有新單子過來，黎洛忙得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半用，節奏一亂，腦子也跟著亂。儘管已經足夠小心翼翼，依然摔了幾個盤子，拿錯了幾次醬料，搞錯了幾次下鍋步驟。
　　一通忙亂下來，非但沒幫上多少忙，還添了不少亂。張大廚沒說他什麼，段明煬自然更不會說他，但黎洛自己心裡一清二楚。剛進廚房時那股準備大展身手的自信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慢慢癟下去，臉上也沒那麼神采飛揚了，只能勉強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儘量不再出錯。
　　“小黎啊！把那鍋雞湯端過來一下！”張大廚喊了聲。
　　“哦好！”黎洛匆匆忙忙地去端剛盛了雞湯的大碗，手掌一貼上去，瞬間被燙得縮了回來，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旁邊的段明煬聽見他聲音，立即皺眉投來目光：“怎麼了？燙到了？”
　　“沒事沒事。”黎洛沖他笑笑，拿了兩塊毛巾墊住，忍著手心火辣辣的灼燒感，把雞湯端到了張大廚那兒。
　　段明煬放下了手頭的活，跟過來：“用冷水沖一下。”
　　“真沒事。”黎洛攤開掌心給他看。雖然是燙到了，但並不嚴重，一陣麻疼之後，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可段明煬還是執拗地把他拉到了水池旁邊：“沖一會兒就好了。”自己則繼續去炒那鍋菜了，邊炒邊時不時地回頭盯著他，仿佛怕他溜走了似的，面目嚴肅，如臨大敵。
　　黎洛忍不住笑，可笑著笑著，又覺得心裡有點酸。
　　他從小養尊處優慣了，從來不需要幹這種雜活。迄今為止的人生中，除了他爸的事和段明煬的事，幾乎沒操心過其他的。公司有他馮叔打理著，在娛樂圈，又有江流深這個兄弟相助，一出道即眾星捧月。
　　可以說，如果人分為三六九等的話，他最敗落的時候，也頂多是從金字塔頂端掉到了第二層，依然處在大多數普通人之上，從未真正跌落至底層。
　　即便是追求段明煬的那段日子，他放低姿態，主動想要降至底層，段明煬卻竭盡自己所能，努力將他往上層捧，承包所有瑣事，對他細心呵護，未曾讓他沾到底層的一點灰塵。
　　他以前總自艾自怨，覺得自己人生不幸，一會兒爸媽不愛，一會兒被騙感情。可現在想想，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他分明被所有人保護得那麼好，好到連許多生活常識都不知道，好到連自己做菜做家務都不需要。比起萬千普通人，已是十足幸運了。
　　可相較之下，段明煬卻知道被燙了之後要用冷水沖，知道怎樣做菜會好吃，知道挨打了要吃什麼藥才能止痛，知道怎麼在別人面前隱藏自己的情緒……
　　沒有人一出生就知道這些，之所以知道，無非是因為無人保護、只能靠自己罷了。
　　“很疼嗎？”段明煬的聲音將他喚了回來，大概是看他沖了許久，以為他被燙得很嚴重。
　　“不疼了。”黎洛連忙將水龍頭關了，擦乾了手，趁著張大廚還沒有其他吩咐的間隙，走過去輕輕倚靠在段明煬身後，低聲說：
　　“明煬……我覺得我手腳好笨啊，早知道不跟希艾換了……”
　　他不是撒嬌，是真的有點懊惱。逞什麼強，盡添麻煩，本來就手忙腳亂了，段明煬還得分神來照看他。
　　“你本來就不適合做這些。”段明煬道。
　　黎洛聽他也這麼說，心裡有點難受，但也只能承認：“是啊，哎，算了，我去喊希艾來幫你吧，不然蘇芷或者林澄也行，他們肯定都比我強。”
　　剛要轉身，手臂卻被拽住了。
　　段明煬一手抬起沉重的鍋子將菜裝了盤，一手將他拽了回來，虛虛地摟住。放下鍋子後，轉頭問他：“不高興了？”
　　黎洛愣了愣，突然想起剛剛自己的語氣是有點像鬧彆扭，他怕段明煬誤會，忙道：“沒有，我真覺得自己拖後腿，想換別人幫你。”
　　“不要別人。”段明煬脫口而出，說完似乎才意識到有攝像機在拍，輕咳了聲，又說：“我一個人也可以，你能幫多少是多少，不用出去。”
　　“可我好像在幫倒忙啊……”
　　“不是幫倒忙，你本來就不適合做這些。”
　　段明煬重複了兩遍這句話，黎洛心裡鬱悶地嘀咕，這種嫌棄的話也不用說兩遍嘛……
　　不過段明煬想讓他留下來這件事還是令他挺開心的。這時，張大廚喊了聲：“小段！烤箱裡的魚可以拿出來了！小黎！叫外面的來端菜！”
　　他們倆只好又分頭行動去了。
　　一個多小時後，廚房裡熱火朝天的翻炒聲才漸漸停息。
　　黎洛擦了擦滿頭的汗，還不敢解圍裙，怕一會兒客人又要加菜。往旁邊一看，段明煬也還穿著圍裙，撐著料理台，面露些許疲色。向來一絲不苟的髮型散落了幾縷，貼在汗津津的額前。
　　他之前都挺遊刃有餘，沒有像今天這樣累過，黎洛知道肯定是自己沒幫到多少忙的緣故，不免有些內疚。隨手抽了張紙巾，走過去，替他擦去額頭的薄汗。
　　“今天對不起啊，回去我好好學學，保證以後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段明煬不以為意：“這有什麼可學的，說了你不適合做這些，你就適合被服侍。”
　　上次泡腳的時候段明煬也說了這話，黎洛一時吃不准到底是真心話還是帶著玩笑性質的挖苦了。
　　“為什麼啊？你覺得我學不會？還是覺得我吃不起苦？”他一本正經地問。如果段明煬的意思是他只適合做個大少爺，那他驕傲的自尊心可就不允許了。
　　段明煬聞言，扶了扶額：“黎先生，你為什麼總想著要跟我一起吃苦？”
　　黎洛：“……啊？”
　　段明煬：“以前我沒錢的時候你說要跟我一起吃苦，現在我有錢了你還要跟我一起吃苦。是生活太美滿了，所以想體驗困苦嗎？”
　　黎洛：“我不是那個意思……”
　　段明煬：“那是什麼意思？”
　　黎洛組織了下語言：“我是想證明我可以為你改變，想讓你覺得我們是平等的。”
　　段明煬過去似乎對他們的身份地位似乎很在意，儘管如今在一起了，但保不齊仍覺得自己低他一等。
　　“可我不想。”
　　黎洛一怔：“為什麼？”
　　段明煬摟住他，手伸到他背後，替他解了圍裙，在他耳畔道：“因為我就想讓你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大少爺，把你捧到天上去。”
　　黎洛表情呆呆的，心跳卻砰砰的。
　　段明煬繼續在他耳畔低語，熱氣蒸得他耳朵隱隱發燙：“我知道你吃得起苦，但沒有必要。你天生就適合被捧著，我也樂意捧著你，捧得越高說明我越有能力。別剝奪我的樂趣好嗎，黎先生？”
　　“我沒有……我就是擔心你還覺得自己在我下面。”
　　段明煬低沉地笑了聲，撥開他耳邊垂落的髮絲，輕聲說了句話。
　　黎洛耳朵上的熱度迅速蔓延到了臉頰，憤憤地錘了他胸膛一拳：“攝像機還開著呢！正經點！”
　　段明煬瞥了眼離他們五六米遠的攝像機，道：“錄不進去的。”
　　但再怎麼樣也是在鏡頭下，就算讓後期剪掉，後期本人也會看到啊！
　　黎洛推開他，別過臉：“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真是的……你怎麼越來越會說話了，以前跟沒長嘴似的，現在說起來一套套的。”
　　段明煬：“吃一塹長一智，和黎先生相處，不會說話要吃很多虧。”
　　黎洛笑了：“所以只許你改變，不許我改變？段總，你也太雙標了吧？”
　　段明煬挑了一邊眉，乾脆沒接話，仿佛在說“我就雙標怎麼了？”
　　黎洛拿他無可奈何，這時，剛出去和客人聊天的張大廚回來了，道：“差不多忙完了，外邊可熱鬧了，你倆也一起出來吧！”
　　段明煬正要解圍裙，黎洛眼疾手快地先替他解了：“這點忙我還是可以幫上的，別攔著我！”
　　張大廚“哎喲！”一聲，捂著眼又退出去了。
　　到了外邊大堂，才發現外邊都已經辦起派對了，夏希艾不知道從哪兒借來了一套音響設備，正舉著話筒演唱一首八-九十年代的老歌，音色乾淨清冽，曲調悠揚婉轉，用粉絲的話來形容，就是“仿佛吃了CD一般動聽”。黎洛之前在廚房就聽見了幾句歌詞，還以為是公放的背景樂。
　　其他人也沒閑著，引導爺爺奶奶們伴著歌聲拍手，說說笑笑，把客人都哄得喜笑顏開。
　　夏希艾唱完一首，便換上了蘇芷，她朝台下望了圈，沖林澄招了招手：“來，小澄，一起吧，我需要一個搭檔。”
　　林澄擺擺手，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唱得不好，蘇芷姐，你找希艾吧。”
　　蘇芷：“我可不敢找他對唱情歌，而且他也不一定會唱我的歌。”
　　林澄想想也是，於是便拿起了另一個話筒，站到了蘇芷身邊。
　　伴奏一響，先是男聲部分，林澄的唱功和嗓音雖然沒有夏希艾那麼得天獨厚，但也有屬於自己的活潑特色，唱得流暢又歡快，顯然是很熟悉這首歌了。
　　蘇芷微笑著聆聽，贊許地點了點頭，接著他的最後句歌詞唱起了自己的部分。
　　黎洛拉了段明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歎道：“怎麼大家都會才藝啊，我回去也得學一門，不然以後這種場合都沒什麼拿得出手的。”
　　段明煬側目：“你想學什麼？”
　　黎洛一歪腦袋：“學調酒怎麼樣？我感覺姿勢很帥，也不是很難的樣子，逢年過節聚會派對都可以露一手。”
　　段明煬：“這算什麼才藝。”
　　黎洛：“怎麼不算了？以前你當服務生的時候，我就想學這個了，又能離你很近又能賺錢養你，還特別瀟灑，多好。等我學會了，以後你偶爾做菜的時候，我也可以有事做啦。”
　　段明煬似乎想像了下他們倆在廚房忙碌的場面，淡淡地勾起笑：“行。”
　　黎洛趁周圍人沒注意，牽住了他垂在一旁的手，壓低聲音：“雖然你剛剛在廚房裡那麼說，但你其實很想跟我過那種普普通通的日子，對不對？”
　　“對，也不對。把你捧得越高，仰慕你的人也就越多，確實有點不樂意。”段明煬看向他，握緊了他的手，目光灼灼，“但是，只要我還能捧著你，就說明你落在我手心裡，逃不掉的。”
　　黎洛輕笑出聲：“也不想逃。”
　　歌聲輕快悅耳，一曲接著一曲，原本坐在位子上的老夫婦們一對對站了起來，步入空地，牽著彼此的手，搭著彼此的肩，伴著旋律慢悠悠地搖擺著跳起了舞。
　　“黎先生，過來嗎？”段明煬已經朝空地踏出了兩步，轉過身，朝他伸出手。
　　黎洛略微一怔，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可段明煬注視著他的眼眸宛如裝著陳年佳釀的幽深酒罈，令他看一眼就微醺了，無力思考更多。
　　他邁出一步，搭上段明煬的手，醉意朦朧中聽見自己含笑的聲音：
　　“來了，握緊我，別放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