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想我們……雙方都會合作愉快的。」
簽訂合同之後,蔣艷雙手合十,愉快地這麼說著。
嶽長嵐的視線掃過她披散在肩頭的捲髮,最後停駐在對方的目光之中。
她在想,怪不得業內多數和蔣艷合作過的人都會對她讚賞有加,她確實是一個很容易令人產生信任與好感的人。
除了總是大方得體的言辭之外,對方的眼神和神情也很容易給人真誠的感覺。
——當然這也可能只是錯覺而已,只是因為她是個足夠優秀與敬業的演員。
想到這點之後,嶽長嵐突然厭煩起來。
她意識到蔣艷和自己的相似之處,那就是在別人眼中有一個正面的堪稱完美的形象。
因為自己也往往習慣於將自己扮演成一個親切和藹的人,希望以此來令自己在很多方面獲得足夠的利益。
人總是難免習慣於自己給自己定下最適合社會生活的角色設定,然後故步自封畫地為牢,最後連自己都走不出去。
經過一場失敗的暗戀之後,嶽長嵐開始對這件事產生厭煩和懷疑。
如果她本來就連真實的自己都沒有展現過,那麼從一開始或許就不值得和任何人產生親密的關係。
她掛上看似溫和的笑容,站起來和蔣艷握手,說:「今天很愉快。」
她側身讓到一邊,希望讓蔣艷能先出去,移動腳步的一瞬間眼前卻驀然一片天旋地轉。
她想到:她好像要暈倒了。
然後她感覺到有人扶住她的腰,和她一起倒在了地上。
周圍響起兩聲高低不一的尖叫。
只是一瞬間的眩暈過後她已經清醒過來,她抬起手向一邊向她撲來的助理示意自己沒事,然後望向壓在自己身下的人。
蔣艷眯著眼睛扶著腰,向她露出一個實在算不上漂亮的微笑。
……
「長時間不吃早飯不是一個好主意。」
病床邊的蔣艷這樣說的,這句話引起嶽長嵐的助理認同的猛烈點頭。
嶽長嵐按著額頭:「我很抱歉,你的手臂還好吧。」
「挫傷,沒多大事。」蔣艷展示了一下包著紗布的胳膊,「這種傷拍戲的時候經常會有,一般我都不會來醫院。」
她頓了一下,又補充:「我都不知道這裡的醫生會包紮的那麼誇張。」
嶽長嵐又把目光投向蔣艷此刻穿著拖鞋的腳。
她的高跟鞋在剛才的意外中斷掉了鞋跟,因此隻好應急向醫生借了雙拖鞋。
嶽長嵐回憶自己的人生,覺得並非是她自視甚高,她確實第一次給別人造成這麼大的麻煩,就算是狗都嫌的熊孩子年紀,她也是家長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她連忙對自己的助理說:「快給蔣小姐買一雙新的鞋,刷我的卡。」
她把卡遞給助理,示意對方立刻去買。
待助理離開,她在心中整理詞句,帶著歉意說:「我……完全覺得發生這樣的事是我的錯,你的損失我一定會補償。」
她直視蔣艷的雙眼,露出真誠的目光。
蔣艷沒有說話。
沉默許久之後,她突然用另一隻手撐起下巴,然後將面孔湊近了嶽長嵐。
她說:「我對你一見如故。」
嶽長嵐:「……?」
蔣艷笑起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其實比想象中還要穩定,最開始確立的關係往往就會伴隨一生——也就是說,現在你把我當做合作人,接下來你會一直把我當做合作人。」
「又或者是,最開始我把你當成朋友,我們就會按照朋友的軌跡開始發展。」
嶽長嵐眉頭聳動,沒有說話。
蔣艷攤了攤手,把前傾的身體挪回了原位:「如果你不信我剛才那句話,就當我討好我的新老闆吧。」
話音剛落,蔣艷的經紀人付完醫藥費回來,宣告她們倆的單獨對話就此結束。
然而蔣艷的話卻在嶽長嵐的腦海中縈繞不去。
她所想到的是,是否因為最開始她和莫瞳瞳就把她當成朋友,她們才會按照朋友的軌跡,開始發展了呢?
*
漫天黃沙之中,傳來推土機的聲音。
「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麽?」有人這樣問。
對方遞給她一塊壓片糖果,是清新的青蘋果味。
她想那個時候的她或許還不知道這是青蘋果味,因此因為這其妙的口味而又忍不住把它吐了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她問。
「是糖啊。」
「糖不是甜的麽?」
「這不夠甜麽?」
「是酸的。」
「不好吃麽?」
「……」
她思索了一下,又重新把壓片糖果放進了嘴巴。
「……不難吃。」
對方便笑起來,轉頭對身後的人說:「她真有趣,像個小大人似的。」
他身後的人走了過來。
不知道為什麼,不管是他還是他身後的人,面目都是模糊的。
「她知道現實和演戲吧?」那個人的口吻有些擔心,「其實顧教授看上去不大願意讓她女兒來演戲的樣子。」
給她糖果的那個人湊近她,說:「喬喬,你能立刻哭出來麽?」
隻眨了兩下眼睛,她的眼睛裡就落下一行淚來。
眼淚和吹了冷風的臉頰比起來,是溫熱的。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哭的那麼快?」
「想一些事情……」
那人沒追究她這種根本不算回答的答案,回過頭說:「看吧,這小姑娘是天生的體驗派演員,有些演員演十年都不能像她一樣進入真正的角色——話說她其實比男主角演得好吧?」
「喂……」
她看著兩人一言一語地交流,又抬頭望向在遠處塵土之中的攝影機。
她想眼前的這個人已經忘記最開始問她的那個問題了。
但是她還記得,並且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她知道,她在演戲。
……
顧盞喬睜開眼睛。
天色還是漆黑,她不知道是半夜還是凌晨。
她依稀還記得夢中的情節,這是那麼多天來的頭一次。
那麼多天以來她一直做夢,醒來後卻不記得內容,隻餘下昏昏沉沉憂心忡忡。
莫瞳瞳認為她壓力太大,甚至推薦她和她一起去杜醫生的診所裡看看。
但是顧盞喬認為沒有必要,她只是在鑽研劇本而已。
她意識到盧三寶說的沒錯,這將是她目前演藝生涯中挑戰最大的一個角色。
為了演好這個角色,她首先要走近這個角色。
但是她幾乎已經忘記怎麼樣好好演戲了,看了好幾天的專業書籍與影視資料之後,她開始做夢。
直到今天,她才想起來她是夢見了她最一開始演戲時候的事情。
或許因為那個時候年紀太小,過去她幾乎一點都想不起那時候的事情。
雖說按照道理來講,五歲似乎可以開始記事情了。
漸漸清晰的回憶令她哭笑不得的發覺她小時候確實比現在更會演戲,怪不得盧三寶他們都說自己是個有靈性的演員……
這令她更緊張了,因為她很擔心自己讓他們失望。
更何況,越深入劇本,她就越發發現,她其實無法理解范瓊迦。
天光愈明,在莫瞳瞳醒來的時候,顧盞喬說:「你陪我去見見杜醫生吧。」
*
杜穎雙手十指交叉,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她緩緩開口道:「也就是說,你並不是想要解決自己的困擾,而是隻想問,一和DID患者會有什麼樣的表現?」
顧盞喬點了點頭:「我不明白,在那位男主角發現之前,沒有一個人發現范瓊迦有精神分裂,甚至連男主角都沒有發現,他不是一個心理醫生麽。」
杜穎攤了攤手:「心理醫生又不是萬能的。」
「你是心理醫生,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麽?」
「哦……其實我是心理諮詢師……」
「……」
杜穎摸了摸下巴,她頭一回和顧盞喬接觸,但是在莫瞳瞳的敘述中聽到了很多。
她覺得顧盞喬和莫瞳瞳敘述中的不同,看上去似乎是因為焦慮的原因,這種焦慮應該並不屬於需要治療的範疇,只是短期的壓力過大而已,於是她說:「你為什麼不直接去問莫瞳瞳呢,她肯定比我更了解書裡的人是怎麼想的。」
顧盞喬絞著手指:「那是需要我自己去了解,而並不是別人能告訴我的東西。」
杜穎點了點頭:「演員很容易因為進入角色而產生壓力。」
氣氛有點凝滯,她拍了下手,令她們從凝滯的節奏中解放出來,她走向書架拿了幾本書下來,說:「那你可以看這幾本書。」
顧盞喬看著有小指厚的大部頭書籍,狠狠抽了下眼角。
她抱著書出門等候,莫瞳瞳進諮詢室例行和杜穎說幾句話。
顧盞喬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翻了下那幾本書——她開始敬佩杜穎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在三秒過後在她眼中就會扭曲成彎彎曲曲的線條,她定睛去看,能認出每個字的字形,卻理解不了它們連起來是什麼意思。
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水平之後,顧盞喬最後空手而歸。
她悵然地扒著車窗,想著劇本裡的范瓊迦。
也許在電影開拍之前她會因為壓力變成精神分裂患者,這樣她就能理解角色形象了。
車行駛過幾個陌生的綠化帶之後,顧盞喬意識到她們並沒有在回家的路上。
但是因為她對自己的認路水平沒有什麼自信,因此直到過了三十分鐘之後,才提出了這件事情。
因為來的時候她們隻開了二十分鐘。
她問莫瞳瞳:「瞳瞳,我們不回家麽?」
莫瞳瞳目視前方,語氣平淡:「杜醫生跟我說的你的事情,我覺得比起看書還有更好的辦法。」
「什麼?」
「去精神病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