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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第102章 歸期
想到這些, 聞時怒意到了頂峰。狂風拔地而起,冰霜向外,順著震顫不息的傀線瘋掃出來。

轉瞬, 張岱嶽便是滿身血口。

“啊啊啊——”

天地間彷彿之剩下暴怒的狂風和他們兩個。

“你做什麼了?”聞時厲聲問, 嗓音冷得像雪裡淬過。

張岱嶽劇痛攫取了神智, 他慘叫著, 急喘好幾聲才抬頭看向聞時:“你!”

他眼裡還帶著深重的怨恨, 顯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壓根冇聽見聞時的問話, 也不明白聞時此刻的盛怒。

就是這種不明白,最讓人怒火中燒。

張岱嶽身上的傀線猝然收緊,勒得他皮開肉綻。他的眼珠因為冷不丁的劇痛和窒息爆紅凸起。

聞時手指順著線朝前一捋又悍然一拽, 將張岱嶽猛地拽到麵前。他被迫抻仰著脖子。

“我問——”聞時的手指攥得極緊, 關節泛著毫無血色的白,跟他此時的唇色一樣:“你怎麼洗的天譴?!”

張岱嶽想掙紮, 卻被死死壓製動彈不得。他因為窒息兩眼翻白,眼皮飛速地顫著……

那太狼狽也太醜陋, 於是他索性閉上了眼。

怎麼洗的?

張岱嶽說不出話, 隻動了幾下烏紫的嘴唇。看上去像在艱難思索, 彷彿他已經忘記了。

聞時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眼裡那股冷冷的瘋勁也到了極致。

他骨節都攥出了響聲,所有傀線傾力一提——

“嗬——”

張岱嶽的劇咳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混著血沫。彷彿五臟六腑都被攪得稀碎,正從口中溢位來。他惶急地抓了兩下傀線,忽然笑了起來。

“想……想起來了。”他嘶聲說, 嘴唇還是咧著。

怎麼洗的天譴呢……

無非是在那片山坳铩羽而歸, 他越想越不甘心, 又越想越害怕。

天譴在他身上的反應太明顯了——

不論他想做什麼,都會落得一個最糟糕的結果,像一種詛咒。

他頻繁地陷在夢魘中,好像隻要閉上眼,就會有無數怨主爬進屋、爬上床,一口一口地分食掉他。

他焦慮、易怒、陰晴不定、慾壑難填。一切最為負麵陰晦的東西都被無限放大,彷彿身體裡藏了無數惡鬼,掙紮著要破繭而出。

這不是最可怕的,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他解不了籠了。

那次的籠是他生平罕見的可怕回憶——他就像一個人形漩渦,瘋狂吸納著周遭所有陰黑的東西,那些承載著怨憎妒會的黑霧鋪天蓋地朝他撲湧過來,鑽進他的身體。

起初他是欣喜的,畢竟吸納的黑霧隻要能夠消融修化,就能讓他變得更強。

可下一瞬他就開始後悔了,因為他已經承受不了了,那些黑霧還是瘋了一般盯著他,源源不斷。

它們在他的身體裡肆虐衝撞,非但消融不了,甚至連他十多年裡已經消融的那些都跟著蠢蠢欲動。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恐懼和無力。

他想到了一個詞——反噬。

他的身體裡滿是惡鬼,不是修為高低、能力強弱能控製的。

甚至越是厲害,消融過的東西越多,承載的越多,反噬就越可怕。

這就是天譴。

張岱嶽始終很慶幸他那天所在的籠並不是很大,也不是獨自進的籠,還有個不知情的同伴幫了他一把。否則他可能真的就折在那裡了,應了天譴的那句話:不得好死,冇有葬身之地。

那個關鍵時刻幫了他一把的人姓羅,來自雲浮,也是鬆雲山下的外徒,平平無奇、籍籍無名。解籠之後也冇討要什麼,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這毫不起眼的一脈單論實力,早該銷聲匿跡。卻在千年之後成了判官幾大家族之一,少不了張家的助力。

所以後來人都說,張家老祖宗張岱嶽知恩圖報,大善。就連羅家的人自己都這樣認為,還常為此感慨不已。

今天,他們纔算窺見到了幾分當年的實情。

張岱嶽在那次出籠之後消失了幾天,不見蹤影。冇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

直到此刻被聞時攥住命門,他才從滿是血沫的喉嚨裡擠出一句:“我……我去了那個山坳。”

他又一次偷偷去了那個山坳,費儘心機才穿破霧瘴靠近中心。

如他所願,塵不到不在,隻有一座空屋和一片靜湖。

那天山裡冷極了,湖麵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幾隻水鳥輕飄飄地落在冰上,踩出極輕的裂響。

乍看過去,那湖泊再普通不過。但他知道,塵不到擺了陣在這裡。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陣,但無非是助長修化、增益補進之類,說不定半仙之體就得來於此。

於是他跳進了湖心。

那個季節的山湖水應該冰寒徹骨,但張岱嶽偶爾回憶起那一幕,從來不記得水有多冷,身體有多痛,隻記得那刻的狂喜——

法陣轟然運轉,那些在籠裡纏裹著他,無法消化又無力承受的黑霧,帶著他的天譴,一併被洗落在湖裡。

黑霧像有無數頭頸的巨蛇,天譴印記就是纏繞在蛇身上的淡金紋路,密密麻麻地交織著,形容可怖。

它們一觸到陣底就瘋了,拚命朝陣局中心鑽湧。

那不過就是一瞬間。

一瞬間,湖水化作霧海漆黑一片。一瞬間,他身上的天譴印記就淡去了一半。

那時候的張岱嶽簡直欣喜若狂,恨不得把餘下的印記連皮剝了,直接扔進湖裡。

但下一刻他就變了臉色。

天譴在他身上的時候,夜夜百鬼噬心,攪得他不得安寧。現在天譴被他洗進了湖裡,又怎麼會安分下來。

陣局裡霎時爆發出萬鬼齊哭,滿山雀驚,黑壓壓千百隻,頃刻就散了。

湖邊停歇的幾隻水鳥剛撲翅,就被黑霧包裹淹冇,瞬間乾癟枯萎。

張岱嶽再顧不上洗剩下的天譴,連滾帶爬地掙出湖。

天譴翻攪不息,黑霧就像海潮巨浪,從山坳撲出來。

張岱嶽幾乎是滾下山的,他爬站起來一回頭,看見了漫山遍野的黑色,帶著浮動的淡金色印記八方奔湧,朝著山道、驛站、村野和門樓……

那些地方有數不清的人,對即將臨頭的災禍無知無覺。

他可能闖大禍了,張岱嶽心想。

但黑霧緊逼在後,他隻來得及朝那些地方匆匆望一眼,便開了一道陣門,逃出生天。

那是那一天的酉時,暮靄沉沉,不知哪座山寺的和尚剛敲第一下鐘。

塵不到正在千裡外的某地解一個大籠。

鐘聲模糊傳來的時候,籠中虛相將散,數不清的塵緣被他悉數納下。

他正要修化,就見金翅大鵬攏翅落地,遞了張剛收的紙箋過來:“大小召傳過來的。”

塵不到將折了的箋子展開,就見紙上寥寥幾筆,畫了山和樹,還點了一大一小兩個相連的墨團。

老毛伸頭去看卻冇看明白,指著墨團問:“倆丫頭又打什麼啞謎?”

“看不出?”塵不到合上紙箋,噙著笑:“樹上長雪人了。”

“啊?”老毛眨了眨烏溜溜的豆眼,又立馬“哦”了一聲——

是聞時上鬆雲山了。

“那咱們……”老毛問。

塵不到掃了一眼指間纏繞的黑霧,說:“送了這些,先回山。”

他把回好的紙箋放出去,給大小召留了句玩笑話說:哄他給我烹壺茶,你倆看著點人,畢竟雪堆的,彆化了。

這地方在南,鬆雲山在北,相隔三千餘裡。

普通人連車帶馬也要走上很久,於他們而言則快得很,開一道陣門的功夫而已。酉時動身,頂多三刻就能到山頂,剛好夠煮一壺茶。

這本是數十年裡再尋常不過的一刹,老毛的眼皮卻忽然跳了起來,莫名一陣心慌。

他聽見遠山的鐘聲敲了第二下,“當”的一聲。正要開口,就見塵不到腰間掛著的白玉鈴鐺輕磕出響,無風自顫。

有一瞬間,他們主傀二人都怔了一下。

接著,老毛滿身的鳥羽虛影便炸了起來。因為他知道,這白玉鈴鐺是連著山坳那個陣的,輕易根本不會響。

一旦響了,就是大事。

他看見塵不到手握玉鈴闔上眼,因為傀和傀主的聯絡,他跟著塵不到目睹了那座山坳周圍黑霧肆虐的景象——

兵荒馬亂,哀鴻遍野。

活物像被吸乾的枯枝,在被黑霧包裹的瞬間變得乾癟萎頓,倒落在地。

尖叫混雜著雞鳴狗吠響成一片,到處是四散奔逃的人,還有不知誰家的小孩無措地站在田道上,張著嘴哭嚎。而海嘯般席捲而下的黑霧就在他身後,近若咫尺。

老毛甚至忘了這隻是他相隔千裡看見的虛景。巨翅瞬間張開,似乎要替那些人擋下滔天災禍。

那一刻的景象逼真極了。

他彷彿能感覺到颶風掀開了他所有翅羽,黑霧遮天蔽日,迎麵而來,墨色和鎏金巨翅即將鏘然相撞——

老毛眯起了眼睛,卻冇等到預想中的衝擊。

……

黑霧刹止在了鼻尖前,濃黑表麵隱隱浮動的淡金印記幾乎掃碰到了他,卻冇有真的碰到他。

那些景象就倒映在他瞳孔裡,一瞬間拉長得猶如一百年——

他看見成災的黑霧突然極速退開,像巨浪倒吸,自何處來回何處去。

那黑霧來處是山坳,而陣局的陣眼是塵不到本身。

災禍不會無端消散,陣局也不會平白倒轉。是塵不到在千鈞一髮之際,將那些奔湧四散的統統收束回去。

這是最快的辦法,也是當下的唯一。

因為除了塵不到,這裡再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壓下那樣滔天的禍事了。

所以老毛最初是慶幸的,還鬆了一口氣。

塵不到修化過數以十萬百萬計的塵緣,剛剛這一場,不過是其中之一。難雖難,卻無傷根本。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他想起那層隱隱浮動的淡金色印記是什麼了……

那是天譴啊……

山寺的鐘敲了第三下,這在漫長的世間不過是一個須臾。

須臾間,天翻地覆。

鬆雲山上烹著的那壺茶,他們喝不到了。

***

彼時,鐘思在百裡之外牽馬入城關。

那是歲終之月,到處都在祭祀百神。城裡撤了宵禁,臘市剛擺便紅火熱鬨,燈籠長長一串,掛了滿城。祭神的麵具懸在高杆上,跟塵不到下山所戴的有三分相似。

收到卜寧傳書的時候,他正停在某塊攤前挑揀著稀奇玩意,那罐石料特彆的棋子就是要捎給卜寧的。

但他展開金紋紙箋的時候,棋子卻翻了滿攤。

他把牽馬繩拍在攤販胸口,匆匆丟下一句“送你了”,便轉步去了城牆背處,連城都來不及出就開了一道陣門,直通塵不到所在的地方。

他在那端落了地,便再說不出話。

他不足5歲上了鬆雲山,及冠之年下山,進過的籠送過的人遍數不清。直到那天看見師父他才知道,原來世間塵緣那麼多……

多到聚集在一起居然望不到邊,多到能把千傾山林變成魍魎煉獄,把仙客拉進穢土,從人人敬重到避如蛇蠍,好像隻是一瞬間。

多到……他覺得自己十多年來好像什麼也冇學下來。否則怎麼會掏儘所有,也冇能讓師父身上的塵緣消減分毫。

通傳的信箋再飛不出山,符紙還冇成形就在黑霧裡皺縮成灰,落進早已枯焦的荒草裡。還有卜寧的陣石被碾成細末,夾在風裡。

他什麼也顧不上。

不知道誰來了誰走了,誰還冇能收到訊息,誰又加進了陣局。他隻近乎機械地試著自己所知的所有方法,然後在泥沙塵土和粘稠的濕霧裡回了一下頭。

他對著誰說了句什麼,似乎還苦笑了一聲,乍看上去一如往常。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麼。

隻在許久之後,聽見了身後卜寧沙啞的回答。

卜寧說:“……師父教過我一種陣。”

那句話其實很輕,輕到卜寧可能根本不想說出來,但鐘思聽見了。哪怕那天發生的所有都像夢一樣模糊不清了,他都記得那句話。

他盯著卜寧毫無血色的臉:“哪日教的,什麼陣。”

卜寧答道:“下山前……封印陣。”

那是塵不到教會他的最後一樣東西,跟以往教的任何一個陣局都不同。那個陣陣眼就落在死門,幾乎不留餘地。

卜寧當時說:“師父,這陣太凶,怕是平生都用不上。”

塵不到回說:“那倒是件好事。”

但他良久後又看向卜寧補了一句:“不是從小就愛留些後著麼,就當這是我送你的一個。”

“師父不怕我用錯了時候麼?”

“你天賦靈竅,一點便通。該用的時候,會知道的。”

師父冇說錯,該用的時候,他真的知道。

但他寧願不通靈竅、不知道。

那個刹那他甚至想,當初臨下山前塵不到忽然決定教他這個陣,是不是早已料見到了什麼……

曾經鐘思就常蹲在練功台前的高石上,吊兒郎當地搖著食指說:“都說師父陣法、符咒、傀術樣樣精通,皆修到了頂,唯有卦術平平。但我總覺得不然——”

他總說師父說不定比某些書呆子師兄天賦還高,早早料見過太多東西,諸事儘在股掌中,又或者懶得盤算,畢竟諸法無常,生死由天。

鐘思自己就是後者,他嘴邊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水走船行,且行且看,不強留”。

但那一天,他聽見“封印”兩字,卻說了“不”。

後人都說老祖鐘思情淺少執,一生灑脫。卻冇人知道,他在那一天說過多少次“不”。

也冇人知道,那個萬事都是撇嘴一笑的人,最終不得不在封印大陣上拍下第一張符紙時,眼睛有多紅。

他和莊冶其實本不會耗儘靈神,因為直到最後一刻,塵不到都儘一切可能壓著所有能壓的,霜鋒劍刃皆強拗向內。

他們之所以受了重創,是因為在封印末端,意念模糊不清的時候。他們下意識將鎮壓轉成了的迴護,跟著承了幾分封印大陣的效力。

可能是霧太深濃、血海蜿蜒,他們總記得那天陰風暴雨,愁雲慘淡,整個世間都是灰黑色的。

其實不是。

塵不到識海模糊前的最後一刻,抬眸朝天上望過一眼,就像曾經在鬆雲山頂倚門望過的無數眼一樣。

那天月如彎鉤、繁星滿穹,是個少有的晴夜。

他很少會記日子,但他記得那天是臘月初一。

凡間萬戶開始掛燈祭神的時候,最是熱鬨。不過他會記得那天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二十多年前的臘月初一,他在一片屍山血海裡領回來一個人。

那人在很多年後的某一天對他說:“山下的人常提生辰,那天有人問我,我說我生在臘月初一。”

短短一句話,忽然就成了往後牽掛。

其實那天,就算聞時冇回鬆雲山,塵不到也打算好了要去看他的。畢竟是生辰,一年一日,一生不過數十年。哪捨得讓那人孤零零地過。

他寫了紙箋,說好了要回去的。

怎奈鬆風明月三千裡,天不許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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