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笙餘光瞥向老爺身旁站著的嬤嬤,那是沈姨娘家的李嬤嬤,前日在後院花園裡,她還當著顧笙的面,牙尖嘴利的對她娘親顏氏嘲諷了一番。
顧笙心中暗笑,此刻正是以牙還牙的好時機,立時佯作恐懼的推開了幾步。
顧老爺見她莫名突然後退,停在幾步外不再上前,心裡稍有些不耐,加重語氣催促到:「怎麼了?爹爹叫你過來,你可聽見了?」
顧笙心中淡定,面上卻露出惶恐猶豫的神色,怯生生的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在場所有人伸著脖子,卻都沒有聽清,皆好奇起來,屏氣凝神的等待她給出解釋。
顧玄青那剛被撩撥起的一丁點父愛,很快被耐心磨光了,立時加大嗓音,擺出平日對下級官員的態度,沖顧笙命令道:「你說什麼,站過來,大點聲。」
顧笙見眾人都已經將焦點落在自己身上,立即微微抬頭,紅著眼眶,聲音不大卻清晰的回答:「笙兒不敢過去,二姐陪著爹爹時,笙兒是不能靠近的。」
一句稚嫩的童聲,震得滿屋子人一臉茫然,心說這五歲大的孩童,怎麼會有如此卑微的想法。
只有顧老爺身旁站著的那個婆子白了臉,低下頭掩飾著心虛。
顧玄青聞言火氣噌噌往上沖,蹙眉冷聲問道:「你娘就是這麼教導你的?」
「不是娘說的。」顧笙搖搖頭,一臉單純的看向一旁的李嬤嬤,回答道:「那天我見爹爹與二姐在池邊餵魚,也想走去一起玩,李嬤嬤就攔住了我,要我回自己屋裡呆著去,她說,老爺有二姑娘陪著時,就沒我什麼事。」
顧玄青先是一愣,回過神扭頭瞪向一旁的李嬤嬤,厲聲呵斥道:「放肆!」
李嬤嬤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嗚咽著求饒告錯。
一個下人竟敢對府上的嫡珺君如此不敬,自然也是因為顧老爺平日怠慢了正房。
如今聽顧笙這麼「沒心沒肺」說出來,顧玄青又愧又怒,當即叫來內侍,將李嬤嬤拖下去,家法處置。
顧嬈震驚的看著李嬤嬤被拖出去。
她沒想到,自己找來父親當救兵,卻反被三妹當槍使,折損了自家的一員心腹,頓時氣得臉漲紅,摟住顧玄青的脖頸,一嗓子嚎起來,哭著嚷著要娘親。
這一喊才將顧玄青驚醒,想起李嬤嬤是沈姨娘的奶娘,他頓時一驚,急忙改口,讓內侍將人先關進後罩房,聽候處置。
顧笙看得明白,這聽候處置,就是不處置了,她原本也沒指望渣爹能為她得罪沈姨娘的人,如今看李嬤嬤嚇成絳紫色的老臉,到底也算替娘親出了一口氣,她也就假裝聽不懂,等老爺下一步動作。
顧老爺此刻實在覺得有愧於這個三女兒,臉上也再沒了戾氣,還將懷裡的顧嬈送到一旁丫頭的手裡,主動舉步走到顧笙的面前,蹲下身,慈愛的說道:「不要聽這些下人的攛掇,你是爹爹的嫡親女兒,堂堂子爵府的小珺君,任何時候都可以過來找爹爹,知道了嗎?」
顧笙聞言這才抬起頭,怯生生看著蹲在面前的男人。
他笑了,她才跟著笑起來,眼眶還是紅紅的,一張無邪的笑臉,像是雨後初湛的水蓮。
顧玄青的心都化了,隨即單膝跪地,對她張開雙臂道:「爹爹抱。」
顧笙一瞬間半點猶豫都沒有,噗通一聲撞進顧玄青的懷裡頭,撒嬌似的勾住他脖頸不鬆手。
顧玄青從沒有像今天這般心酸愧疚過,這個三女兒雖還年幼,卻素來與他妻子一般,不愛粘人,平日裡生性高傲,從未對他表露出親情的渴求。
不想今日一見,竟是這般招人憐愛的模樣,心疼得顧玄青早把扇子的事情丟去了爪哇國。
一旁丫頭抱著的顧嬈簡直傻眼了,雖然她還是個小屁孩,但也隱約覺得,顧笙這一兩撥千斤的一舉一動,比她一個勁的哇哇哭,簡直高出幾十個段位,頓時慌亂無措起來。
顧玄青抱起顧笙,滿眼寵溺的開口道:「爹爹早安排了,下個月帶你跟嬈兒一起去莊子上過冬,府裡的針線嬤嬤都不能跟去,你想要添什麼新衣裳,要記得提前安排下去。」
顧笙睜大雙眼看向顧玄青,她這是真的震驚了。
去南方的莊子上過冬,向來只有「柔弱的」沈姨娘與顧嬈有這個待遇,顧笙前世從出生到死亡,連渣爹南方莊子裡有幾畝地都不知道,如今突然得到去莊子上過冬的「資格」,一時也有些泛傻。
但她很快就冷靜下來,也不急著欣喜的感謝顧玄青,而是一臉假作懵懂的詢問:「爹爹,莊子是什麼呀?」
她這一問,立刻又激起顧老爺的愧疚感,因為顧笙從沒去過莊子裡,同樣是體質柔弱的珺君,哪個富家姑娘是每年靠燒炭過冬的?
可顧玄青轉念又想通了,他覺得這要怪,只能怪顧笙的娘親顏氏,那個外表清冷不爭,骨子裡倔強高傲的女人。
早在沈姨娘還沒進府的時候,他也曾對顏氏愛護有加,體貼入微,哪年不帶她去莊子上度過呢?
偏偏這女人眼裡揉不得沙子,自打沈姨娘入府之後,就說什麼其他侯爵都是一夫一妻隨行去莊子過冬,她不願叫自己男人讓別人詬病,如果非要帶上沈姨娘,她可以留下。
顧玄青何等精明,自然看出顏氏不過是在提醒他,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一氣之下,他便絲毫不給臉面的說了句「隨你」,從此不帶顏氏去莊子上過冬。
將過錯全都丟給顏氏後,顧玄青心裡也好受多了,淺笑著對顧笙解釋了去莊子的原因,最後還恬不知恥的加了句,「從前都是你娘不肯讓你一起去,這回爹爹一定說服她。」
顧笙聞言心中一緊,急忙問到:「娘也一起去嗎?」
顧玄青微微蹙眉,含糊道:「這要看她意願。」
「我要跟娘在一起。」顧笙斬釘截鐵的開口。
開什麼玩笑!莊子裡的僕從她全都不認識,這幾年,怕是已經被沈姨娘管制得俯首貼耳。
如果顏氏不跟著,顧笙一個五歲稚童,面對一幫敵方勢力,而渣爹忙於公務,十天半個月才能去一趟,她還能活過一冬?
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失足」落水而亡了。
顧老爺見她這般依戀娘親,倒也並不奇怪,剛準備再哄勸兩句,就聽見身後有人掀起門簾走進來,轉身一看,就見一娉婷嫵媚的女人走進門。
在這寒意頗甚的深秋裡,那女人隻穿兩層裡衣,外罩一間薄如蟬翼的素色六福拖地長裙,雪白的綢布滾邊,沒有一絲紋樣刺繡,更是凸顯了她那艷色無邊的臉龐。
一顰一笑,眼波流轉,都帶著透骨的狐媚,叫人心旌搖蕩、呼吸不穩。
「娘!」顧嬈脫口喊出來。
她一個庶出女孩,本當是稱沈姨娘,可顧老爺有意營造出顏氏和沈氏為平妻的地位,所以縱容顧嬈和顧逸飛稱呼沈氏為娘親。
沈姨娘隻對一旁丫頭抱著的顧嬈點頭笑了笑,依舊徑直走到顧老爺跟前,絲毫沒對他抱著顧笙表示出不滿,甚至露出慈母般的微笑,抽出帕子,輕輕揩了揩顧笙的眼角,柔聲怨道:「眼睛都哭紅了。」
顧笙嘴角抽了抽,終是顯出些慌亂——府裡「演技第一人」現身了,沈姨娘可沒有顧嬈好對付。
顧老爺看著眼前溫柔賢淑的沈姨娘,顯出毫無戒備的隨意,開口問到:「怎麼這麼早回來?戲聽完了嗎?」
沈姨娘眸光流轉,看向身旁自己的閨女,面上露出責備之意,低聲恨恨的回答:「還沒呢,才唱了兩折,就有人來告訴我,嬈兒在院子裡欺負她妹妹呢。」
顧嬈被生母一瞪,立刻縮起腦袋,鑽進丫頭頸窩裡。
以退為進這一手,沈姨娘絕對是如火純青。
顧老爺見顧嬈膽怯,立即護短道:「哪裡就這麼嚴重了,不過是小孩子間起口角。」
沈姨娘蹙眉道:「老爺不必瞞我,丫頭們都告訴我了,是嬈兒要奪妹妹的團扇!」說完又側眸瞪向顧嬈,斥道:「哪有個做姐姐的樣子?我都替你臊!回去把扇子取來,兩把全都給妹妹!」
被親媽這麼一頓罵,顧嬈立即哇的一聲哭出來,急得顧老爺忙讓眾人退下。
等丫頭將哭鬧的顧嬈帶出門,屋裡就只剩下顧老爺和沈姨娘,還有顧笙還死賴在顧老爺懷裡,生怕不能目睹沈姨娘接下來的手段。
虧得顧笙年紀小,沈姨娘怕是真心對她沒防備,等人一走光,眼中就閃起委屈的淚光。
「這又是怎麼了?!」顧玄青一見自家美嬌娘啜泣,立即將顧笙擱在一旁座椅上,忙不迭去扶住沈姨娘。
「老爺……」沈姨娘輕輕倒進顧玄青懷裡,哽咽道:「你總是這麼偏袒我和嬈兒,叫別人怎麼看我們?我不過是個賤妾,哪裡受用得起老爺的袒護……」
「胡說!」顧玄青摟緊沈姨娘,低聲道:「我不能將你明媒正娶入府,已是委屈了你,不準你再看低了自己,在我心裡,你才是我的妻……」
沈姨娘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含淚道:「老爺折煞我!能跟心愛的人過一生,又有什麼委屈?我寧願給老爺做妾,也不要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得個正妻的虛名!」
顧玄青被這一席話感動得眼眶都紅了,摟著沈姨娘,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
椅子上的顧笙直翻白眼。
沈氏當然寧願嫁給個家底殷實的子爵為妾了!
一個罪臣之女,京城裡哪個有爵位的肯娶她做正妻?
倒是一群平民富商搶著要娶她為妻,可她到底是個珺君的血統,哪裡甘願與平民結合,從此脫了貴族的血統?
這才「屈身」給顧玄青做了妾,比起其他同等爵位的貴族,顧玄青好歹也是其中相貌家境最好的一個。
她一點也不虧好嗎?虧的是顧笙她娘顏入畫!
顏氏堂堂侯爵府嫡出四女兒,京城裡出了門的美人兒,如果當初肯入宮,如今當個貴妃也未嘗不可能,偏偏當年相中了顧玄青的姿色與才情,這才下嫁子爵府。
可她死也想不到,竟會有個同為珺君血統的女人,來跟自己分丈夫!
顧笙心中憤憤,扭頭看窗外,原已經放棄從沈氏手裡奪回渣爹的注意力,卻聽沈姨娘嬌滴滴的開口道:「好在,我也沒辜負老爺的厚愛,生下了嬈兒,剛好代姐姐的女兒入宮,以後也能幫襯一下家裡頭,替老爺分憂。」
顧笙特別討厭沈姨娘喊她娘親叫姐姐,當初娘親被她陷害得走投無路時,她也不忘左一聲姐姐右一聲姐姐,當真是綿裡藏針的典型。
顧老爺卻對沈氏的「無私付出」感激涕零,拍著她的後背低聲道:「委屈你們母女了,入畫要有你半分懂事……」
顧笙聞言眼前一陣暈眩,氣得小肉拳頭勒得咯咯響。
沈氏送女兒入宮,那是她求之不得!如果她自己有資格入宮,早沒你顧老爺什麼事了!這居然也敢叫「懂事」?
合著能幫你升官發財,完全沒有自我就叫做懂事了?
顧笙強壓怒火,深吸一口氣,終於打斷二人的談話,脆生生的開口道:「爹爹,笙兒也懂事,笙兒不要二姐姐代我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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