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府上下一片歡騰。
門房一早進府稟報,說親王府裡又來人問:顏夫人是否準備妥當了?
王府裡的宅子已經修整好,隨時恭候顏夫人搬入。
顏氏有些個不安,把丈母娘請進王府供養,歷朝歷代也算頭一遭。
顏老太君原本也堅決反對,可細細想想,那九殿下行事素來不大著調,也不講究那麼些規矩。
如今這一趟趟派人來催促顏氏入府,想必是出自真心,她們自是不能辜負小皇爵的好意。
當然,關鍵還是不能拂了九殿下的臉面,就算請她去住茅房也不敢不去……
顏氏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她留在顏府不肯搬,只是想等一等——
等江晗的消息。
雖說剛得知顧笙被指給九殿下的消息後,顏氏愣了不多時,就沒事人似得勸閨女想開點,實際上,她自個兒心裡,還擰巴著呢。
江晗其人,在她看來,其實是女兒最好的歸宿——
她懂事又識大體,萬事想得也周到,待人接物有風度,關鍵是對顧笙專情。
可忽然一道聖諭劈頭蓋臉砸下來,女婿竟換成了個比她閨女還年幼的毛頭娃娃,叫她如何能平靜接受?
她稀罕九殿下也是真的,但卻不覺得這孩子會是個有擔當的好夫君。
畢竟年紀太小,聰明有能耐是不假,可性子略顯幼氣。
不成熟,未來變數太大了,叫人心裡頭沒底。
可是她能怎麼辦?攛掇閨女違抗聖旨嗎?
為了虛無的情愛,顏氏耽擱了自己一輩子,半生活得鬱鬱寡歡。
想明白了才覺得,如果自己一開始就沒生出感情,往後才不會傷心欲絕。
所以,她才有了當天那句「這是好事兒啊」。
拋去品性看,顧笙嫁去個沒捲入奪嫡風波的超品親王府,這讓她再安心也沒有了。
用不著每晚提心弔膽的想:哪天大皇子忽然禦極了,一大早眼一睜,一道聖旨傳下來,抄家的抄家,砍頭的砍頭。
被拖到菜市口,看著沈姨娘母女倆嘬著牙花子,看自己一家赴死,得意洋洋的模樣。
簡直是揮之不去的噩夢。
然而,所有對未來的恐懼,都被那一道指婚的聖旨吹散了,彷彿是撥雲見日。
可顏氏心裡還惦記著江晗——
那是個很努力的好孩子,若是將來成為人間至尊,那就再好不過。
此時卻是江晗人生的最低谷,所以,顏氏想在進珞親王府前,替閨女疏導疏導那孩子。
像是聽到了她的禱告,當晚酉時過後,方宇就上顏府來,請她去茶館敘話。
聽說宣王被皇帝幽禁三個月,照說目前還不能出府,進了雅間,她卻活生生的立在顏氏的面前。
同往日一樣,江晗的笑容溫潤有禮,一雙鳳目裡卻流轉著滄桑,藏不住這些天來徹骨的傷。
「夫人這些日子操勞了,可惜本王不得脫身,沒能給您幫把手。」
顏氏不想客套,沉默許久,低下頭:「咱家笙兒這輩子是沒福氣,殿下一定保重自個兒的身子,找個好人家的君貴,能讓您滿意,也能讓莊妃娘娘滿意的君貴,別再跟娘娘傷了和氣。」
江晗笑意漸漸變得苦澀,親自執起茶壺,為顏氏斟茶,不多時,也不再客套,嗓音沉鬱:「阿笙有沒有給我留口信?」
「她說要您別怪罪九殿下,一切都是她自個兒招惹的禍事,務必求您同九殿下維繫好親情。」
江晗聞言冷不防笑出聲,神色卻像是哭泣,嗓音低啞的質問:「又是不要怪罪阿九?又是親情……她就隻想著這些麽?「
一拳砸在桌子上,茶具蹦起半寸高,哐啷啷摔回桌布上,「她究竟為什麼!為什麼這麼擔心我跟那小崽子反目!」
顏氏嚇得一哆嗦,頭一回見江晗失控,忙不迭抽出帕子,去擦桌面上溢出的茶水,一疊聲勸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江晗緩緩閉上眼,平緩了心緒,低聲開口道:「還有其他的口信嗎?我隻想知道,她有沒有說……說她不想嫁。」
顏氏有些忐忑,顧笙確實沒說過這話,但情緒上倒是看得出是無可奈何。
見江晗如此傷心,顏氏隻得繞了個彎子,道:「她的心思您還不明白嗎?自然是無可奈何才妥協的。」
江晗聞言,眼中又燃起希望,忽的站起身,負手轉過身,仰頭深吸了一口氣,背對著顏氏,顫聲道:「好……好……你叫她不用擔心,萬事有我在,遲早,會有重聚的一日。」
顏氏大驚失色,跟著站起身,勸道:「殿下!這……是皇上的意思,您若是再多執著……」
江晗嗤笑一聲,打斷她的話,輕聲喃喃道:「是,這世上只有那位子坐著的人不可違逆,只要……等到那一天,就再無人能夠鉗製我的雙手,奪走我的所愛……」
**
自清漪園北門朝西,有一座立在山石上的宅子,名叫紫碧山房,那是一處風景絕佳的宅子。
從正門直入,統共三進的宅院,卻是一宅更比一宅高,若是一路登上山頭,還會看見一個雅緻的涼亭。
坐在亭子裡朝東南一望——清漪圓綿延千餘畝的景緻盡收眼底,仙境也似。
顧笙一早就帶著顏府陪嫁來的丫頭,攀上了這座山頭。
這一片綠意叢生的地兒,是清漪園最早迎接日出的地方。
春寒料峭,日頭逐漸爬上當空,日光斜照進亭子,灑落在她腳踝的時候,就約莫到了辰時。
九殿下請來的女官,剛巧此時從北門進入王府,後頭跟著三五個提著藥箱的婢女。
顧笙遠遠瞧見了,吐了吐舌頭,喃喃道:「小心眼!」
身旁坐著的石榴聞言一哆嗦,瞥了瞥亭子外的王府隨從,心驚膽戰的開口道:「主子小點兒聲!旁人聽到了以為您是罵誰呢!」
顧笙聳聳肩,小聲嘀咕道:「本來就是!我昨晚瞧過了,一點事兒沒有,今兒還特地請女官來鑒傷……
能鑒出什麼?就算遞到貴妃娘娘那裡也都是瞎說的!」
石榴忍不住開口問道:「昨兒個您是不是……沒伺候舒坦?怎麼今兒一大早,九殿下的小嘴就嘟得老高?」
顧笙尷尬的扭過頭:「快別說這個了……」
「哎喲我的好姐兒!」石榴急道:「您都嫁人了,這有什麼好臊的?您要是不成,咱還得請彤史來教您些本事呢!
這可是大事,耽擱不得,萬一殿下叫那兩個宮裡來的奴婢哄去了……」
「哄去就哄去唄。」顧笙不以為意,目光被一道掠過的斑斕色彩吸引了去,隨即站起身驚喜道:「你瞧!」
石榴循著她目光望去,見隻彩毛的鳥兒落在了山腳下的樹枝上——
紅紅的腦袋,頸子上一圈兒黃毛,往後卻是綠色的羽翼,瞧著著實醒目!
「這是哪兒飛來的鳥?可真漂亮,奴婢去喊人給你捕回來!」
顧笙忙攔著她上前,笑道:「那是隻鸚哥,哪兒能是飛來的?肯定是府裡的下人飼養的,跑不掉!
這鳥我從前見過,會說人話,可有趣兒了!咱去讓它主人拿來給咱逗逗吧?」
石榴忙應聲,扶著她一路奔下山。
快到了地兒,聽見假山那頭有人在說話——
「奴才那裡還訓著兩頭呢,改明兒叫它們排排站,一起給主子唱小曲兒!」
是個陌生的男人聲音,顧笙心中疑惑,主子?難不成是小人渣在玩兒?
緊接著,卻聽見一個陌生的姑娘接話道:「你這稱呼可折煞我了。」
這嗓音耳熟,顧笙眼珠子打了個轉,想起來了!是昨晚上那個勇敢「自薦上床」的通房丫頭。
倒是奇了,哪裡來的小廝這麼「有眼力勁」,對這麼個連床榻都沒摸上的婢女喊「主子」?
顧笙對石榴做了個噤聲手勢,扶著假山探頭看。
原來是個小太監,也不知是管什麼的,手裡還提著個鸚哥籠子。
圓臉,眯縫眼,看人就像是在笑,沖著對面那婢女低頭哈腰道:「嗐!袁姑娘哪兒的話?小的都聽說了,殿下早上一直沉著臉,早膳時瞥都沒瞥王妃一眼。
昨兒晚上鐵定是砸鍋了!那姑娘怕是不會伺候人,據說還沒冊封呢,估計懸了,往後位分未必能及得上您,誰是主子也……」
「放肆!」
顧笙正聽得起興,沒想到身後的石榴陡然跳了出去,氣得一陣大喘氣,指著假山後的兩個人斥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兩人聞聲都是一驚,那小太監沒看見來人,就啪唧一聲跪下去,腦袋碰地,哭求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那個袁姓的丫頭倒是很快恢復了鎮定,見顧笙從假山後走出來,隻規規矩矩的蹲身給王妃請安,眼裡仍舊端著「皇帝禦賜」的派頭。
顧笙細一打量,發現這姑娘確實姿色不俗,八成是秀女出身。
居然願意被送進王府當個通房丫頭,大概心裡還是有些雄心壯志的。
顧笙沒什麼想法,她本就沒打算加入爭寵的大軍,看見個不錯的好苗子也不緊張。
但這不代表她願意被府裡的奴才騎到脖子上。
顧笙挺直腰板兒走近那姑娘,臉上帶著平和的微笑,一派悠然開口道:「這鳥兒不錯,帶上吧,隨我去見九殿下。」
小太監嚇得腿肚子轉筋,就算珞親王不滿意這沒名分的王妃,那也不是他一個奴才能私下嚼舌根的事兒,這趟八成是專程告狀去的……
那袁氏倒不緊張,一來自己方才表現很得體,二來……
今兒早上殿下那臉色她是親眼瞧見的,估計這王妃為這麼點小事去叨擾殿下,八成挨罵的是她自個兒。
心中冷笑一聲,面上恭恭敬敬的應了,跟在王妃後頭走。
一行人回到王府後院,聽下人說,九殿下正在書院處理父皇派下來的活。
王妃毫無「那過會兒妾身再來」的覺悟,施施然指著身後人提著的鸚哥,讓下人把殿下喊出來逗鳥。
下人震驚了……
這王妃可夠有膽量!
侍從進屋傳話,說王妃求見。
九殿下的眼睛一亮,隨即揚起下巴、沉下嘴角,擺出「孤還在生氣」的表情。
侍從見狀立刻準備替主子推託,誰知下一刻,就聽九殿下不悅道:「快領她進來。」
侍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