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亭旁的荷花池碧水連天,一輪耀目的艷陽當頭照下,將花瓣荷葉鍍上層金邊。
「撲通」一聲響,一顆石子兒逆著水波鑽入水中,打破了一池的寧靜。
眨眼間,那顆石子兒不安分的彈出水面,借著餘力再往前沖,一連在湖面上蹦了三蹦,終於功成身退,沉入了水底。
「哈!」蹲在湖邊觀望的孩童忽地蹦起來,小手指著石頭沉默的方向,笑得見牙不見眼。
那是個極漂亮的孩子,約莫兩歲上下的年紀,一頭軟趴趴的棕黃色短髮直蓋到後頸,腦袋頂上束起一個小鬏鬏。
身著玲瓏的杏黃色外衫,腳上蹬一雙牛皮小短靴,靴沿綉著暗金色萬字不斷頭紋樣。
她短胖的小身子還站不太穩,算上頭頂小鬏鬏的長度,才勉強高過一旁奶娘的膝蓋一截,小木墩子似得。
眼瞅著沒入池底的石頭再沒了動靜,孩童肉乎乎的小胖手舉高了,小翅膀似得揮舞起來,「抱!抱!」
那小模樣,竟頗有些自成一派的威嚴。
一旁奶娘忙繞到小傢夥身後,一把將她從地上拔起來,讓她在高處俯視湖水中被驚得亂竄的遊魚。
不多時,亂竄的遊魚沉入水底,湖面又恢復平靜。
小傢夥眨了眨眼睛,蹬了蹬腿,示意奶媽放自己下來。
奶媽小心翼翼的將她擱下地,側頭揚了下下巴,示意一旁的小太監繼續朝湖裡砸石頭。
接二連三的「咚咚」聲卻沒再喚起那孩子的興趣。
小傢夥的注意力回到了腳下的泥地裡,她一落地就蹲下身,撿起髒兮兮的小銀杓子,繼續挖泥巴。
奶娘皺了皺眉,沖一旁的老嬤嬤使眼色。
老嬤嬤擺擺手,習以為常的勸道:「陛下兩三歲那會兒,也愛蹲這兒挖蟲子,太后娘娘當初都攔不住,更何況老奴?
由她去吧,等殿下大些,自個兒就知道要乾淨了。」
**
花房中央的涼亭重新修葺過,四面都罩著及地的淺紫色紗幔。
暖風一吹,紗幔翩翩揚起,暖暖的陽光從帷幔隙中照進來,顧笙漸漸轉醒。
午後小憩在花香之中,醒來總是心情舒暢的,顧笙抬起頭,皇上還睡的正香。
悄悄獻上一個吻,顧笙躡手躡腳的起身,趿拉上榻邊的繡花鞋,側頭問婢女:「什麼時辰了?」
宮女唯恐驚擾聖安,壓著嗓音小聲答:「未時三刻了。」
顧笙點點頭,剛欲站起身,忽然發現鞋底好像有什麼東西,不算堅硬,卻有一些咯腳。
她坐回床邊,疑惑的翹起左腳,剛要脫下鞋,就忽然感覺,腳底那東西好像……好像蠕動了一下!
顧笙頓時後脊一涼,猛地扒開鞋子用力朝地上一甩。
輕輕一聲「啪——」
低頭一看,一條黑油油的物體在奮力蠕動!
那玩意兒!就是化成灰,顧笙也不會忘記!
是地龍!
沉默須臾,周圍滿臉震驚的侍女還沒來得及跪下請罪,顧笙一聲驚叫險些將花房的屋頂掀翻!
熟睡中的皇帝被皇后瘋狂的搖醒——
「陛下!您想嚇死妾身麽!多大人了還總捉弄仆!這能藏鞋裡嗎?嗯?嚇不嚇人?嚇不嚇人!」
周圍的侍女嚇跪了一地,皇后怎麼還動上手了?壞事兒了!壞事兒了!皇上要遷怒她們了!
江沉月被拉扯醒來,茫然坐起身,圈起長腿,訥訥看向崩潰中的笨伴讀,下意識將她拉入懷裡。
周圍偷覷的侍女們頓時恐懼煙消雲散。
陛下寵娘娘,總是能不經意間寵出新高度,溺出新境界。
皇帝這暈乎乎的小模樣,抬手就把娘娘圈進了懷裡,真是看得人心都快化了!
顧笙可不會被小人渣這點討好安撫,扭著身子撇嘴道:「陛下太狠心!仆今晚要跟憐兒睡。」
一句話終於擊碎了皇帝所有的睡意。
江沉月渙散的淺瞳陡然一凜,鬆開手,低頭嚴肅的看向顧笙:「朕怎麼你了?」
這嗓音明顯還帶著沒睡醒的沙啞,看來小人渣也沒有裝睡,肯定是睡前就把蟲子擱她鞋裡了!
顧笙目光如炬,回首指向地上的證物,怒道:「陛下又拿地龍嚇唬仆!」
江沉月探頭一瞧,扯了扯嘴角,「地龍?」
「陛下還笑!」顧笙不服,剛剛腳底踩蟲子的觸感還瘮的慌。
江沉月回頭看她:「花房本就多蚯蚓。」
「陛下還想抵賴!」
「你忘了朕從前是怎麼捉弄你?」
顧笙狐疑的看看地上的蟲子,覺得是有些不對,回頭看小人渣:「有什麼區別?」
江沉月一語中的:「必須立竿見影。」
顧笙:「……」
對,小人渣捉弄她都喜歡當場看她崩潰的模樣,從來沒有埋伏這麼久。
「那……」
顧笙轉了轉眼珠,一口咬定:「陛下就是為了掩人耳目!陛下越來越狡猾!」
江沉月沒有承認,也不再辯解,在顧笙的責備聲中垂下腦袋,直到一陣憨憨的腳步聲鑽入涼亭。
顧笙回過頭,一眼就瞧見自家娃娃呼哧呼哧的跑到床邊上,手裡似乎還捧著什麼。
顧笙眼睜睜看著江憐蹲下身,將她丟掉的那隻鞋子擺好,把小胖手裡的什麼東西小心翼翼的放了進去……
顧笙:「……」
不多時,江憐站起身餘光瞧見一旁還躺著一條蚯蚓,明顯就是自個兒先前放進鞋子裡的那一隻。
「溜出來了…溜…溜……」小傢夥慢條斯理的撿起那隻蚯蚓,擱進娘親的另一隻鞋裡。
顧笙:「……」
將蚯蚓放入「小窩」後,江憐啪唧啪唧的蹬著小胖腳跑出去,留下娘親在紗幔中獨自凌亂。
心痛欲絕,她這是做的什麼孽,年幼時跟小人渣的蟲子抗爭了八年,如今又要開始跟親閨女戰鬥。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不悅的嘆息。
顧笙回過神,忙轉過身,就瞧見小人渣別過頭,一臉「朕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看著辦吧」的落寞神情。
「陛下~~」顧笙立刻黏上去,咬著下唇給記仇帝撒嬌:「仆錯怪您了……」
然而記仇帝不好糊弄,沒有實質性的補償堅決,就冷著一張小冰臉。
顧笙隻好主動請纓,晚上要翻牌兩回,終於平息了皇帝的怒火。
皇上去養心殿的路上,小公主跟小尾巴似得跟在後面:「阿尼~阿溺~」
江沉月轉過身,小木墩子噗通一聲撞在自己膝蓋上,一張肉嘟嘟的小臉抬起來:「阿溺!」
江沉月單膝蹲在她面前,抬手揉了揉那頭細碎的小黃毛,開口第無數次糾正:「涅。」
小木墩很認真的學舌:「溺!」
江沉月:「涅。」
江憐:「溺!」
江沉月:「行了去玩兒罷。」
一旁的侍從:「……」
聖上真是世間最沒有耐心的阿涅。
江憐以為自己學得很像了,手舞足蹈的繼續跟著自家皇阿溺:「阿溺!地龍大?」
江沉月垂下頭,認真的對孩子誇獎道:「你做的很好,那兩隻地龍體格都達到了要求,阿涅不會騙你,等明天一早,你去上回說的那塊石頭上瞧,一定會出現一包糖糕的。」
江憐一雙黑金色眸子頓時一亮,樂不可支的蹦跳起來:「糖糕!糖糕!」
江沉月停下腳步,蹲回她面前,一臉嚴肅的開口:「但你得記住,這個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糖糕仙女下次就不會將新任務交給你了,明白嗎?」
江憐如臨大敵,蹙起小小的眉頭,視死如歸的點點頭:「明白!」
顧笙一連數日都在教導江憐挖蟲子的種種壞處,然而見效甚微,只能囑咐奶娘想辦法阻攔。
當天晚上就壞事兒了。
小樹墩子在飯桌上捂著小臉嗚嗚哭,顧笙怎麼哄她都不搭理。
顧笙沖小人渣使眼色,要求她盡一個阿涅的職責,幫孩子排解憂愁。
於是江沉月放下碗筷,詢問江憐遭受了什麼委屈。
小傢夥哭哭啼啼的回答,大致是因為被奶娘恐嚇——「挖泥土的小公主不可愛,皇后娘娘不喜歡。」
顧笙頓時心軟了,順著小黃毛哄勸:「娘會永遠愛憐兒!」
小傢夥哭得更凶了……
江沉月指節在桌上叩了叩,嚴厲的開口:「把頭抬起來。」
江憐心底深處還是對阿涅有著本能的敬畏,乖乖的抬起頭,紅著眼眶看阿涅,哽咽道:「阿溺……」
「身為大夏公主。」江沉月垂眸直視江憐:「遭遇委屈就只會落淚?阿涅是怎麼教你的?你覺得自己可愛嗎?」
江憐被問得一愣,扭捏了一會兒,想說「很可愛」,但娘親一直教她要謙遜,所以她稍稍謙遜了一下:「有一點點可愛~」
「不對。」江沉月斬釘截鐵道:「你非常可愛,因為你的阿涅很可愛,你的娘親更可愛,你不可能不可愛,明白嗎?」
江憐懵了,眨巴著大眼睛看向恬不知恥的皇阿涅。
江沉月告訴她:「有人說你不可愛,那他一定是在說謊。阿涅從前怎麼教你的?對於說謊的人,你應當如何應對?」
江憐猶豫了,看著阿涅堅定的淡金色眸子,許久,勉強扭捏的「吐」了一聲……
江沉月這才抬手摸了摸江憐的腦袋,讚揚道:「對,你該對他吐唾沫,而不是落淚。」
江憐受益匪淺的點點頭,阿涅真是個博學之人。
「……」
「陛下!」顧笙忍無可忍:「您不能連孩子都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