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西南角,離荷塘不遠的地方,有一片特意辟出來的花房。
六楹的宅院,斑駁的牆,爬山虎自高高的牆背一路向下蔓延,抓著地面後還勢頭不減,一直盤桓到幾丈外古樸漂亮的賞花亭。
亭中的漢白玉石椅被磨得油光水滑,顧笙坐在上頭,被四面八方的花香圍繞,入目的是大片大片的嬌嫩花草,哪個季節的花兒都有。
美景怡人,她的心情彷彿放鬆得多,不在為一連三日的奇怪夢境而驚惶。
太監沒有親衛的本事,去了幾趟郡主府,什麼風聲都沒給她調查出。
如今,沒有理由隨意動用皇上的親衛,顧笙幾次跟江沉月說起自己的夢境,陛下都以為她只是懼怕噩夢,除了安撫外,並沒有對阿娜爾展開調查。
思緒陷入那場夢境中,耳邊縈繞著阿娜爾痛不欲生的啜泣,嗓音斷斷續續,卻真實清晰:「開始罷……」
灰眼的神婆看著她的目光很心疼,可主命難違,神婆順從的掀開祭壇上,用大紅綢遮蓋的三角銅鼎。
鼎口微微散發著朱光,隱約能看見裡頭那塊看不清色澤的原石。
神婆開始叨念後,眼前的畫面就變得模糊。
顧笙在夢境中,彷彿回到了清漪園,坐在庭院中,癡癡等候著九殿下歸來。
有陌生的侍女跑到跟前稟報,說的是西疆語,奇怪是她卻聽得懂。
——「娘娘,九殿下今晚歇在麴院風荷。」
聞言,心中沒來由一陣絕望,一揮長袖,將石桌上的茶盞拂砸在地。
顧笙蹙眉甩了甩腦袋,想把夢中的那股心傷與嫉妒甩出腦海。
究竟為什麼會做這些夢?
難道坤寧宮裡還殘存著阿娜爾前世的執念?
顧笙幾次半夜驚醒,江沉月雖然耐心哄勸,卻始終沒將顧笙的夢境擱在心上,畢竟,不知情的人,如何會對夢境較真?
顧笙也並不想說出自己前世的秘密。
要怎麼開口?
告訴江沉月,她早已經不該存在於世間?
就算小人渣不懼怕她這副說不清道不明的身體,也必然會追究她的那個前世發生過什麼。
發生過什麼?
與江晗相守十年。
顧笙痛苦的閉上眼,她知道,什麼事都好,隻這一點,江沉月就無法接受。
前世的她,不過是一個飽經磨難的姑娘,二十齣頭時已經孱弱枯萎,京鑒會的路上被江沉月救下。
沒有一見傾心,也沒有浪漫重逢,一切殘酷得令人不想再回憶——
那個高高在上的超品皇爵曾替她撿起帕子,遞給她,似笑非笑的斂起漂亮的桃花淺眸。
「這般姿色,未必需要過分謹慎。」
如今想起來,其實她當初內心就是驚艷的,或許更早,從九殿下用刀柄挑起她轎子窗幔的那一刻,悸動就已經身不由己。
可前世的她對於九殿下,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陌路人。
有宮女匆匆走入花房中:「娘娘,小公主哭鬧不止。」
顧笙思緒回籠,心中一咯噔——
江憐,她的孩子,那個肉嘟嘟的小傢夥,彷彿像一股力量將她拉扯回現實。
她要保護孩子,不能再繼續耽擱下去,如果一夢醒來一切都化為泡影,她的江憐怎麼辦?
回到坤寧宮,從奶娘手中接過小傢夥,在懷裡晃安靜下來,才抱回臥房餵奶。
小傢夥肉嘟嘟的小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沒喝幾口就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蓋住下眼瞼,漂亮極了。
顧笙下意識抱緊孩子,不能再耽擱了。
郡主府可能已經在進行巫蠱作法,目標是她和小皇女,必須明刀明槍的對陣,出面製止阿娜爾。
江沉月仍舊沒有當回事,但為了安撫顧笙的情緒,還是順從的吩咐親衛去郡主府打探。
這一打探還就真的出事了。
郡主後院裡真的設了祭壇,有個西疆來的陌生老婆子,日日坐在祭壇上叨念。
親衛匍匐在磚瓦之上,看見阿娜爾焦急的在祭壇周圍逡巡。
一輪禱告結束後,阿娜爾上前問那老婆子,「怎麼還沒有作用?你是不是騙我了?父王的人很快會追過來的!」
神婆轉身對公主頷首:「公主,神石的力量已經被人抽空了,恐怕要休養數百年才能夠恢復。」
阿娜爾暴跳如雷:「你胡說什麼!這石頭擱在西疆石頂閣近千年,從來沒有人動過,怎麼可能沒力量!你是不是不肯幫我!」
「老奴不敢。」神婆佝僂的後背更彎曲:「公主,神石一旦被開啟,必然乾坤扭轉星鬥移位,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在修改之後的命盤上看來,神石確實沒被開啟過,而實際上,神石的力量已經因此而消減。」
阿娜爾大驚失色:「誰動過這石頭?」
神婆抬眼覷她,沉聲回答道:「回公主的話,如果命盤改動目標與您無關,那麼,改動前後發生的事情,變化應該不算大。」
阿娜爾蹙眉:「什麼意思?」
神婆又看了她一眼,不敢接話。
阿娜爾眼睛一亮:「你是說,這石頭前生就是我自己開啟的?」
神婆頷首默認。
阿娜爾吃驚的後退一步,側頭愣愣看向鼎中的原石,驟然怒道:「這怎麼可能!如果我上輩子就許願,要江沉月娶我為妻,此時又怎會還待在這郡主府裡!」
神婆支吾片刻,回答道:「公主當日許下的,未必是同一個心願。」
「這怎麼可能!」阿娜爾橫眉立目看著她:「我這輩子都不會有第二個心願!」
屋簷上的親衛們面面相覷,幾人對了個眼神,閃電出擊,一舉製伏了院中的幾個突厥護衛,將神婆與阿娜爾押送入宮,順帶端回了祭壇上的那塊石頭。
人贓俱獲在眼前,顧笙又驚又喜,看向那個夢裡見過的神婆,還有那散發朱紅光澤的石頭,心踏實了。
江沉月一驚非輕,斜目看向難得料事如神的神秘笨伴讀,抬手捏捏她的臉:「阿笙是個小神婆。」
顧笙嘟著嘴,拿親閨女威脅小人渣:「陛下您看吧!仆怎麼說來著,您再晚一會兒,沒準就再也見不著憐兒了!」
小人渣神色冷肅的頷首贊同,一不小心沒繃住,嗤笑一聲,玩笑道:「這後果,聽起來也不是很嚴重嘛。」
「陛下!」顧笙火冒三丈:「您乾脆連妾身也不要見了!」
小人渣這才收斂了玩笑,一本正經的打算下令嚴查,顧笙急忙阻攔:「陛下,這件事,先交給仆審問罷,仆見過那塊石頭,知道點內情,比宗人府調查起來更順手。」
**
顧笙將神婆與阿娜爾分隔兩室,逐一審問,從神婆開始。
顧笙冷臉站在神婆面前,幾個月來的威儀訓練派上了用場,她嘴角往下撇,渾身散發著凌厲的氣勢,不動聲色的冷聲開口:「你們是想咒死本宮?」
先扣個死罪的帽子下去,不怕神婆不為了保命而招供。
「不!不是的皇后娘娘!西王母石是聖石,不能傷人,只能渡人免於劫難!老奴萬沒有傷害娘娘的心思!」
果不其然,神婆頓時亂了陣腳。
顧笙淡笑一聲,轉身坐上貴妃椅,端起茶盞:「那,是你們西疆公主想頂替本宮,坐上鳳椅?」
見神婆期期艾艾的低頭不答話,顧笙厲聲一喝:「說!」
神婆「嘭」的一聲以頭觸地:「娘娘明鑒,公主是過分仰慕聖上,失了魂,這才做出糊塗事!
西王母石如今已經失去了力量,今日之事,娘娘就算沒察覺,也不會造成任何後果!」
——「既然是神石,為何會平白失去力量,你是想讓本宮掉以輕心?」
——「真的已經失去了力量!老奴若是沒有推斷錯,神石已經被公主發動過一次,一旦乾坤扭轉,神石至少間隔七百年才能夠恢復神力!」
原來那石頭已經廢了,顧笙鬆了一口氣。
料想自己重活一世,必然跟阿娜爾前世開啟神石之力有關。
可為什麼這一世,只有她一個人帶著前世的記憶?
她不敢貿然向神婆打探,隻得委婉的詢問:「你說,那石頭不能害人,只能渡人,且能讓乾坤扭轉?」
「是的,娘娘。」
「阿娜爾前世為何而開啟神石?」
「老奴無從得知。」
「欺瞞本宮,對你沒有好處,對阿娜爾更沒好處。」
神婆神色遲疑的開口:「老奴不敢,命盤改動前發生的事情,只有那個新的銜接命格可能會知道。」
顧笙心中一驚,這所謂的銜接命格說的應該就是她,「什麼是銜接命格?」
「就是為了實現公主心願,被神石任命的索引人。」
「胡說!」
顧笙蹙眉,怎麼會是公主的心願?
阿娜爾前世跟她並不相識,又怎麼可能許願讓她與江沉月相愛?
根據夢中數次的守候期待與絕望嫉妒,顧笙猜測,最大的可能,是阿娜爾不堪忍受九殿下前世的風流作風,這才許願要江沉月一心一意對她。
可這個「她」,為什麼會變成自己?
顧笙看得出那老神婆還藏著秘密,她急於求知,隻得開口道:「你若是被轉送宗人府審問,是否還有命活著出來,就未可知了。」
神婆立即俯身磕頭:「求皇后娘娘開恩,老奴知無不言。」
「那就告訴我,阿娜爾前世究竟許了什麼願。」
神婆沉默良久,壓低嗓音道:「請娘娘先恕公主與老奴死罪。」
顧笙點頭:「只要你如實相告,我就答應你。」
「可否借一步說話?娘娘恐怕不希望一些事情泄露。」
顧笙心頭一緊,上下打量這個枯瘦的老婆婆,想來她也不至於有膽量傷害自己,便吩咐侍從退出隔間,守在門外。
神婆仍舊跪在原地,等人都退出屋外,才沉聲開口:「恕老奴直言,娘娘該就是那位銜接命格的索引之人罷?」
顧笙本能想要否認,可猶豫片刻,若不坦誠相對,想必這神婆也沒法派得上用場。
沉默須臾,她冷冷道:「敢傳出去,你就活不成了。」
神婆頷首道:「老奴不敢,只是想請娘娘配合。老奴可以從您的睡夢中,牽引出神石開啟時,接受的任務。」
顧笙微蹙起眉:「你讓我當著你的面入睡?」
神婆:「夢境只有您能看得見,您若是不放心,牽引過程中可以派人隨時看守老奴。
您是大夏的皇后,深受皇寵,出任何閃失,非但老奴無力承擔,於整個西疆都是無可挽回的災難。
公主只是一時孩子心性,將神石與老奴接來京城,如今神石已開,毫無迴旋的餘地,老奴絕不會冒任何風險。」
顧笙答應了。
她必須知道阿娜爾前世究竟許下了什麼願望,以免自己的未來因此而產生變數。
但她對那個神婆不放心。
性命攸關,交給侍女不放心,交給親衛也不放心。
顧笙躺在床榻上,最終的決定很豪邁,她把當今的皇帝請來床邊,給自己當護衛。
被超品皇爵一雙充斥疑惑與警惕的淺瞳盯著,神婆心道真是見了鬼了,這皇后究竟是有多得寵……
好在牽引沒有危險,只是引一場夢境。
因為被盯得緊張,神婆打著擺子重複了三次,終於將皇后引入黑甜鄉。
**
顧笙站在瓢潑大雨中,眼前的大殿很眼熟,四周都掛著被與打濕的白色綢緞。
腦子有些混沌,身體本能的走向前,推開殿門,殿內燈火昏暗,陰冷潮濕。
顧笙一步步向前,終於走到大殿的盡頭,愕然看見了一口棺槨,停放在殿前。
耳邊隱約傳來嘶啞的哽咽,讓她莫名心疼的啜泣聲。
循著哭聲望過去,一個身影蜷在棺槨旁,一手捂著雙眼,哽咽的重複:「兒臣無能…兒臣無能……」
「殿下?殿下!」顧笙認出了那個憔悴的身影,急忙邁腿想上前安撫,眼前的畫面卻漸漸黯淡下去。
在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她看見蜷在棺槨旁的江沉月鬆開手,露出哭紅的雙眼,起身撫摸棺槨的邊緣,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絕望。
那是……尤貴妃的棺槨?
接下來畫面轉得很快,眼前每一幕都是江沉月陷在愧疚中的消沉神色。
愧疚與傷痛彷彿經年累月,永遠都無法癒合。
——
夢的盡頭,顧笙看見阿娜爾站在祭壇前,面無表情的對神婆開口,「我要貴妃娘娘活過來,讓陛下不再內疚。」
神婆施術前,抬起頭,渾濁的眼瞳看向阿娜爾:「皇后娘娘,命盤一旦扭轉,您也會受到牽連。」
「不管,只要尤貴妃回來,我還陪在陛下身邊就成。」
神婆遲疑許久,還是提醒道:「娘娘,您未必能留在陛下身邊。」
阿娜爾頓時滿面怒火,上前推翻祭壇上的獸首,咆哮道:「不行!那不作了!」
轉身就朝殿外跑,走了好遠,阿娜爾忽然頓住腳,腦中浮現起江沉月悲傷的神色。
腳像是灌了鉛,再也邁不動,許久,阿娜爾轉過身,僵硬的往回走,眼淚瘋似得往下掉。
回到祭壇前,抬起袖子,囫圇抹掉鼻涕和眼淚,彎身把獸頭捧回桌案上,嗓音顫抖的哽咽:「讓你作…你就作,這麼多廢話幹什麼?
陛下不會……不會不要我的,我這麼好的媳婦兒,去哪裡找?」
眼睛被淚水模糊,她扭頭不敢看神婆:「開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