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燚雖然不能出警,但是依然可以指導戰士們訓練,因此回到中隊的第二天,他就起了個大早,想要回到從前那種熟悉的、規律的生活。
不過,晨練剛進行到一半,警鈴就響了。
那聲音振奮了任燚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可當他下意識要往車庫跑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來自己還在被停職中,思及此,難免有些失落。
中隊空了一半,任燚訓剩下的人就更起勁兒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各個叫苦不迭。
下午自由活動,任燚先是跟他爸打了會兒電話,又玩兒了會兒遊戲,眼睛累了,就去後院他們自己開闢的菜地里幹活兒,反正,一刻都不讓自己閒著。
當然,他也沒忘了醫囑,不會過分勞累。
任燚在地裡翻著土,鳳凰和淼淼在一旁玩兒,春日的太陽烤著背,把人的心都曬得暖烘烘、懶洋洋的,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是享受這一刻。
只是沒多久,一個小戰士跑了過來:“任隊,宮博士來了。”
任燚倒也不意外,只是有點可惜這短暫的安寧,他輕描淡寫地說:“你跟他說我幹活兒呢,讓他改天再來吧。”
“啊?”小戰士心想,他們隊長和宮博士怎麼突然就不好了?
“'啊'什麼'啊',去吧。”
“哦。”
任燚繼續翻土,想著今天是種韭菜還是上海青,可是此時心情已經毛躁起來了。
沒等多久,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听就不是他們中隊的人。他們都穿絕緣戰鬥靴,大厚牛筋底,踩地敦實穩健,而這個腳步聲是瀟灑的、優雅的、輕緩的,要是走得再細緻點,聲音便幾不可聞,顯然是一雙比他月工資還貴的手工皮鞋。
任燚直起了腰,轉頭看著來人。
自那日之後,這是任燚第一次直視宮應弦。
宮應弦不錯眼珠地望著任燚:“醫生應該讓你好好休息吧。”
“這點活兒不算什麼。”
淼淼“喵”了一聲,跳到宮應弦腳邊,蹭著他的小腿。
宮應弦彎腰把淼淼撈了起來,撫摸著它的腦袋,自顧自地說道:“我這幾天特別忙,一下子抓了這麼多組織的人,審都審不過來,青焰留下的電腦裡,有很多資料,雖然被他銷毀了,但是小譚那邊正在努力復原,總之這一次收穫特別大。”
“好事兒啊。”任燚繼續埋頭翻著土。
“張文和紫焰都還在追捕中,但他們已經窮途末路,跑不掉的。”宮應弦續道。
“好。”
“我家的案子,現在……”
“你其實不用告訴我這些。”任燚道,“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這些跟我好像沒什麼關係。”
宮應弦的目光黯然:“任燚,你有理由生氣,我也知道你會生氣,但我還是必須這麼做,我想等一切結束後,我會好好向你道歉,對不起。”
“上一次,你利用我爸那回,你道歉,我原諒你了,是因為我覺得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同理心太弱了,你只是不太通人情世故,你只是第一次犯這樣的錯。可這一次,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會有多難受,你好像也不在乎。”
“我在乎!”宮應弦咬了咬牙,“我不想讓你捲進這件事裡,我知道這會傷害到你,可還是出現了很多我無法預料的事。”
“你說你不想讓我捲進來,那你當時為什麼要來找我?”任燚握著鋤頭的手早已經攥得死緊。
宮應弦低聲說:“我很想你,又怕你沒有我的消息太擔心,而且,我需要你幫我。這個計劃知道的人很少,鄭培來了之後,言姐、蔡強、小譚他們都被盯著,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
“你信任我?”任燚反問道,“這句話太扯淡了,如果你信任我,我們之間就不會有這段對話了。”
“我信任你,只是警方的計劃必須絕對保密。”宮應弦深吸一口氣,“我沒想到你會跟踪岳新谷,也沒想到你會跟踪我,如果我告訴你,或者阻止你,紫焰就有可能發現異樣,這個計劃不容許一點差錯。”
任燚點點頭:“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其實我還有挺多疑問,但是我都不想問了,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突然意識到,那跟我都沒什麼關係。”
“你問吧,我會全部……”
“你不會。”任燚直直地瞪著宮應弦的眼睛,“我從來沒有要求你把工作上的事都告訴我,我也是國家公職人員,我也知道要保密,可什麼事都該因地制宜吧。我以為你們把我當戰友,結果只有我自己這麼認為,需要我的時候,我傾盡全力配合、幫忙,不需要我的時候,就要對我保密了,哪怕看著我因為你們製造的假象痛苦,你們也不在乎。理由居然是我他媽的不會撒謊?”任燚原本希望自己能保持冷靜,畢竟醫生說了他不可以動氣,他虧待身體這麼長時間,現在只想好好呵護一下,可越說卻越是激動,“宮應弦,我說這句話,不知道你能不能懂,你為了辦案要對我保密,大是大非上沒有錯,可是沒有人願意被利用,尤其是像我這樣,毫不保留的付出,最後被利用完了,再被你們忽略。你們在計劃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沒有考慮過我,其他人也就算了,你也沒有……考慮過我。”
宮應弦的嘴唇嚅動,眼中是隱痛,“你……說得對,是我的錯,我知道這麼做會傷害你,可我為了抓到紫焰,還是這麼做了。任燚,給我一個彌補你的機會。”
任燚靜默了兩秒:“你特別聰明,很會舉一反三,上次的事,你發現真誠的道歉就能得到原諒,所以這次你不找藉口,直接道歉,只是我發現,你其實並不覺得自己錯了,你要的只是對你有利的結果。”
宮應弦怔住了。
任燚突然眼圈紅了,他啞聲道:“我這幾天想了很多,我發現,我們真的……不適合。”他倒吸一口氣,感覺有些說不下去了,可還是逼著自己把想說的話說完,“我以前特別看不上這句話,我覺得只要互相喜歡,絕大多數困難都能克服,何況是性格上的差異,現在才明白,沒那麼簡單。我看到我們面前全是坑,我努力填也填不過來,這一次已經把我折騰得夠嗆了,我不敢想下一次了。”
宮應弦的聲音在發抖,他突然意識到,之前的任燚還會跟他生氣、跟他叫嚷,現在這個平靜的、彷彿萬籟俱寂的任燚,更讓他害怕:“任燚,我絕對不會再傷害你了。”
“你會的,下一次你要在我和更重要的事情之間做選擇,你還是會選擇犧牲我。你用結果去權衡輕重,你覺得,只是讓我父親恍惚一段時間,只是讓我難受幾天,只是讓我隔著防彈衣中一槍,只要沒有造成大的損傷,修一修就能好。”任燚苦笑一聲,“我就絕對不會這樣對你,所以我也沒辦法接受,我愛的人這樣對我。應弦,我們……我們……分手吧。”他說出這句話,五臟六腑都在絞痛,痛得他幾乎無法站直,要靠手裡的鋤頭穩住身體。
宮應弦僵住了,那雙深邃漂亮的眼眸中,瞳光在剎那間熄滅了。
任燚無法直視宮應弦的臉,他知道宮應弦喜歡他,他知道宮應弦會難過,他也是一樣的,只是,在可以預見的漫長未來,這樣的事也許會發生一次又一次,趁他還喜歡這個人,就此打住吧,不要到了最後,兩情相悅變成一地雞毛,珍貴的喜歡也變成了難看的恨。
宮應弦高大的身軀顫抖了起來,就連淼淼也感受到了他氣息的紊亂,掙扎著從他身上跳開了,他握緊了拳頭,低聲道:“你怎麼能……你怎麼敢說出這句話!”
任燚沒有回答,他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說出這兩個字。所有的文藝創作形式,都在向人灌輸這樣一種思想,那就是但凡經歷過生死磨礪的愛侶,最終都會生死相伴。
那不過是因為後面漫長而平庸的人生,不再值得表述罷了。
他從前也以為以他和宮應弦經歷的一切,那麼轟轟烈烈那麼驚險絕倫,他們早已是命中註定。可人終究不是時刻生活在戲劇裡,磨人的都是那些細枝末節。
長痛不如短痛,這句話,越品越對。
宮應弦的眼睛通紅:“任燚,你怎麼敢跟我說這兩個字,出了問題我們想辦法解決問題,你為什麼要說這兩個字?!你要放棄我嗎,你不是說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分開嗎!”
任燚鼻頭一酸,背過了身去,他根本不敢直視宮應弦的傷心:“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宮應弦如遭雷擊。他囁嚅了半晌,才悄聲說:“……我的問題。可是,你說我怎麼樣你都喜歡的。”
“所以你就有恃無恐了?”
宮應弦呆呆地看著任燚的背影,他做好了全部的準備來接受任燚的責難,可他還是低估了這個人對他的影響。
這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令他害怕面對,一是火焰,一是任燚的拒絕。
宮應弦深深地換了一口氣:“把你剛才那句話收回去,不管你說什麼,不管你做什麼,我死都不會放棄的。”
任燚依舊沒有回頭。
“我不但做刑偵,還做科研,只要我想,我有的是耐心,尤其是對你。”宮應弦看著任燚的眼神又溫柔又傷心,“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