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古陽大道上總共就這麼兩個人,還隻相隔了一條斑馬線,殷無書自然一抬頭就看到了謝白。
他腳步明顯頓了一下,表情有微微的訝異。
「小白?」殷無書叫了一聲。
謝白眯起眼,既然已經被看見了,他再不管不顧轉身走開就有些過於刻意了。於是他站在原地,等到殷無書走到面前,才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嗯」。
殷無書抬頭看了眼謝白身後的太玄道大門,問道:「你找我?」
謝白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一秒,道:「……不,找婁銜月,陰門開錯地方了。」
殷無書:「……」
那一瞬間他臉上閃過的表情十分複雜,似乎有些淺淺的難過,又似乎想笑,最終扯著嘴角道:「百年如一日地不認路。」
謝白綳著臉沒答他這句話,轉頭掃了眼前面的街。
這裡的變化太大了,和他離開時完全不一樣。以前他站在院前,可以看到遠處窄而蜿蜒的河道,兩邊的人家早早就起了床,在清晨的霧氣裡一根一根卸掉門上的木板,出來支棚搭攤,聊天嬉笑,在呵氣而成的雲霧裡開始一天飽含煙火氣的生活,熱鬧極了。
現在他一眼望過去,河道早已不見了,那些普通人家也早已在百年的時間裡湮為塵土。殷無書的太玄道從院子變成了小樓,那些迷濛成片的桃花也了無影蹤了……
「那家銜月酒樓……」謝白眯著眼指了指道路盡頭的拐角。
「嗯,看名字就知道是她了。」殷無書點了點頭。
「那我過去了。」謝白垂著眼偏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而後便抬腳大步朝那家酒樓走去。
「你找婁銜月做什麼?」身後的殷無書站在原地問了一句,而後又忍不住追了上來,「卜算?」
謝白「嗯」了一聲算作回答,緊走了兩步後剎住步子蹙眉道:「你跟著我幹什麼?」
殷無書完全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十分敷衍地來了句:「嗯。」
謝白:「……」
他這種作風謝白簡直太熟悉了,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但凡他問了什麼殷無書不想回答或者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的問題,這人總是毫無例外地「嗯」上一聲,也不知道他嗯個什麼鬼,卻讓你根本不知道怎麼往下接。你如果再接著問下去,他會繼續來句:「哦?」
總之,無賴至極。
小時候的謝白經常會被他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大點兒知道他這尿性了也就隨他逗了,畢竟那時候的謝白看殷無書怎麼看都是好的,自然也就沒有生氣這一說了。
銜月酒樓延續了多年前酒肆的習慣,清早一律不開門,但婁銜月的房間窗外卻會弔上一隻八哥。
「喲!」這八哥活了百來年,沒成人形也快了,一見殷無書和謝白就打了聲招呼。
它歪著頭,烏溜溜地眼珠轉向謝白,又操著那副略有些啞的嗓音道:「好久不見。」
「嗯。」謝白沖它點了點頭。
殷無書見一隻八哥的待遇都比自己好,咳了一聲默默扭開頭,掩住臉上的表情。
「婁妹妹——婁妹妹——」那八哥撲棱著翅膀劈裡啪啦地拍著婁銜月的窗戶,啞著嗓子一聲一聲叫著。
謝白:「……」
殷無書差點兒沒噴出來:「這是什麼叫法?以前不還叫婁姐的麽?」
「不認老,說再叫姐就薅禿了我的毛。」八哥委委屈屈地答道。
之前叫了幾聲房間裡還沒動靜,這邊一說「不認老」,窗戶就「嘩啦——」一聲被大力拉開了,一個脆生生的女聲氣勢洶洶道:「嘿——膽肥了你!大清早挑釁我!」
接著一個眉眼妍麗的女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她估計剛從床上下來,身上還穿著弔帶睡衣,白凈的手臂暴露在清早的寒氣裡居然也不嫌冷,就這麼一把抓住八哥。
八哥生無可戀地被薅進了屋:「……」
謝白和殷無書兩人挑著眉背過身去,這動作一看就是一脈相承,默契度高度一致。
殷無書嘆了口氣道:「既然醒了就趕緊換了衣服下來,有事找你。」
「等著。」婁銜月扔了一句,便「砰——」地一聲關上窗,估計是教訓八哥去了。
「門也叫了,婁銜月也見了,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謝白看著逐漸開始有了人聲的街道,忍不住問道:「難不成你還要全程看著她給我卜算麽?」
殷無書果然開始無賴*:「哦?」
謝白:「……」
不過這招已經不比當年了,大概是因為當初不會生氣的謝白現在對著他也能沉得下臉了。
殷無書沉默了兩秒,還是答道:「你臉色很差,我來看看。」
謝白抿了抿嘴唇。
他其實最抵不住殷無書這樣說話了,語氣裡有著淺淺的無奈和難過,畢竟這人向來萬事不過心,難過這種情緒對他來說,已經是極其罕見的了。大概正因為如此,所以每當他這麼說話的時候,謝白總是心裡悶悶地一揪,毫無來由地便同樣變得有些難過起來。
可是……
儘管這條古陽街已經面無全非,早已沒了當初的模樣,但謝白站在這裡的時候,卻依舊沒法從過去的影子裡脫身出來。他上一次來這條街上還是百年之前,殷無書將他掃地出門之後……
那幾天難得又下了雪,天色蒼灰,地上寒白。他在殷無書院門外站了九天九夜,對那場少見的大雪卻全無映像,唯一記得的只有冷。
真是冷極了,冷得透心徹骨。
他這幾次跟殷無書見面,或許是礙於有其他人在場,或許是因為骨子裡的那股倔氣作祟,謝白一個字也不想提當年。
可這次他卻忍不住,轉頭回了殷無書一句:「當年我在院外站著的時候臉色更差,你都沒想過開門看看,現在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