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市真正進入初冬,往往是在十一月末梢。
剛入夜,天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潮濕氣一下子重了起來,陰嗖嗖的,直往人骨頭縫裡鑽。
這種天氣,誰都不樂意在外逗留,但總有那麼些個例外。
「屍檢報告搞定,今天總算能踩著正點下班了。要不聚個餐?年底指不定得忙成什麼樣兒呢,現在不聚下次得等開春。」辦公室裡有人這麼提議著。
幾個同事七嘴八舌地討論了片刻,而後想起了什麼似的朝這邊招呼了一聲:「小謝一起去吧?你來這一個禮拜我們還沒來得及迎個新呢。」
謝白脫下身上的白大褂,套上外套。黑色的羊呢大衣和鴿絨灰色的圍巾襯得他皮膚白而素淡,眉眼間有股冷冰冰的味道。
他似乎是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同事口中的「小謝」是在叫誰,轉頭看了他們一眼,道:「不了,謝謝。」
他說話聲音一貫不大,像是不愛費那個力氣,音質聽起來涼絲絲的,和他總是毫無感情如兩潭平湖的目光一樣,冷而沉寂,實在不太像個二十七八的年輕人。
「也是,你這兩天咳那麼厲害,這天又冷,回去吃點葯好好睡一覺。」同事們也沒再勸說,囑咐了一句,便紛紛收拾好東西,跟在謝白身後出了辦公樓。
自動感應門一開,外頭潮濕的寒氣便直撲過來,謝白皺著眉悶悶咳了幾聲,抬手拉了拉圍巾,掩住了瘦削的下巴和緊抿的嘴唇。
他們所在的法醫中心位於臨市西郊一條不起眼的小街上,鳥不拉屎雞不下蛋,偏僻又冷清。離這最近的公交站台大約五百米,需要穿過街對面的居民小區,離這最近的商店和餐館也同樣如此。
謝白朝對面燈火煌煌的小區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撐起一柄黑色的傘,下了台階腳尖一轉便朝右邊拐去。
「誒誒誒!小謝你往哪兒走呢?」同事在後面哇哇叫著。
謝白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回家。」
他來這裡一個多星期,恰好撞上了兩件棘手的案子,人人都在加班,回家時間並不同步。說起來,這還是頭一回他和其他人一起走出這棟樓。
「嘿——這倒霉孩子!那邊既沒公交站台,又沒計程車願意來,一條路走到底直通芽山公墓,你回的哪門子家?」幾個同事看起來都比他年長,自覺要照顧著點年輕人……
尤其是看起來路癡得令人髮指的年輕人。
謝白還沒走兩步就被趕上來的同事一把薅住了肩膀,不由分說往回拉,還十分不見外地評價了一句:「你是不是傻!」
謝白:「……」
他活這麼大,除了今天,只有兩個人說過他傻,上一個這麼說的,墳頭的樹已經一層樓高了,兩個人才能合抱過來。而第一個這麼說的……
想到第一個,謝白的眼皮便是一跳,臉色倏然沉了下來。
他垂下目光,皺著眉讓開那個同事的手,但也沒再繼續往右邊拐。
事實上,他根本不認識這邊的什麼路,也不是真要回家,只是為了避開旁人,選了最黑的一條而已。但既然別人已經這麼說了,他再在眾目睽睽之下奔著公墓去,那恐怕腦子不是有病就是有水。
「走吧走吧,這邊。」自來熟的同事招呼他過馬路,朝居民小區西門走。
謝白的目光從傘沿下透出來,掃了眼那個小區,略有些厭棄地頓了一秒,這才沉默著跟上了幾個同事的步子。
「今天什麼日子?怎麼還有人在樓下燒紙錢啊?」一個同事剛走到小區門口,就沖左手那棟樓下努了努嘴——那裡有個打著傘蹲著燒紙的身影,裊裊的紙煙在不大的雨裡被打散成一片迷濛的霧氣。
「我看看……哦,今天下元,怪不得!」另一個同事扒拉著手機屏幕,翻著日曆回了一句,「不過這個點冒雨下來燒紙也是夠拚的,這種天誰樂意在外頭晃啊,你看這小區今天安靜的,鬼影子都看不到一個。」
最後一個走進小區的謝白:「……」
鬼影子都看不到……一個?
他看見全小區熙熙攘攘、近乎把花壇和道路都擠滿了的陰鬼同時轉頭,默默看向了說話的這位同事,眼神和表情就好比黃鼠狼盯著雞,深情款款,其樂融融。
這天是陰曆十月十五,下元節,民間焚香燒紙的祭祖日,又稱九曲黃泉界的黃金周。
一般來說,一入夜,大街小巷就會被上來搶紙灰的陰鬼擠得水泄不通,有家養的、有野生的,和春運一樣的七月半相比,熙攘擁擠的程度大概隻少了那麼一點點。
而每逢這種日子,整個臨市最為擁擠的地方,就是這一片小區。因為這裡十來年前是一大片墳崗,無數陰鬼對這裡有著謎一樣的歸屬感。
好在十數個鬼差一直往來巡邏,手裡拎著的縛鬼鏈末端在地上重重地拖著,發出鏗鏘尖銳的金屬聲,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壓迫力。
有兩隻陰鬼腦袋已經橫在了謝白面前,細長血紅的舌尖從嘴角漏出來,沿著青白的嘴唇舔了一圈,彷彿下一秒就要張口將謝白的腦袋撕扯下來拆吞入腹。
結果路過的鬼差一個猛虎撲食竄過來,面無表情地伸出兩隻手,揪著那兩隻陰鬼蝌蚪似的尾巴沿,拖死狗似的拽了回去。
陰鬼:「……」
謝白打著傘,步子不見半點停頓,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好像他真的連「一隻鬼影子也沒看到」。
小區方方正正的,面積算不上大,從西門橫穿過去走到東門不過五分鐘的時間。
看了一路不太下飯的陰鬼死相,謝白依舊保持著一張冷臉,不遠不近地走在同事身後,絲毫沒有參與聊天的興趣,平靜而淡漠。
直到快到東門的時候,他掩在傘下的目光才微微動了一下,朝右手邊的花壇裡掃了一眼。
在路燈映照下,花壇裡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清晰可辨。不同於眼珠子亂滾模樣磕磣的陰鬼,那兩個看上去很有人樣。
黑的那個穿著不起眼的厚夾克,頭髮亂糟糟的,看起來有些落魄。他正跪在地上,整條手臂幾乎都伸進了濕泥裡,像是在深處往外掏著什麼東西。
而白的那個則穿著一身長袍,雙手籠在袖子裡,蹲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催促著:「誒,風狸你快點兒,掏個妖屍這麼墨跡,簡直壞了咱太玄道的名聲!」
穿著黑夾克的風狸一邊掏一邊從牙縫裡反駁:「光看不動手,要不要臉?」
白衣人特別要臉:「你醜,你動手。」
風狸:「……」
那白衣人兀自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時間差不多了,你在這先掏著,我去叫人。」
風狸甩了甩臉上的泥水,順口道:「叫誰?殷老大?」
謝白握著傘柄的手動了一下,微不可察。
與此同時,就聽「呼——」的一陣風響,整個小區裡熙熙攘攘的陰鬼瞬間跑了大半,連近處的兩個鬼差都沒了蹤影。
「嘶——我剛才是不是耳鳴?怎麼好像聽到了太玄道和殷無書?」稍遠一些的一個鬼差掏著耳朵,一臉茫然地捅了捅另一個的肋骨。
風狸和白衣人一臉無辜地住了口,默默掃了一圈四周。
因為太多陰鬼一溜煙跑了的緣故,雨絲的方向被吹得微微有些傾斜。謝白一臉平靜地將傘朝右邊偏了偏,擋住雨的同時,剛好擋住了風狸和那白衣人滑過的視線。
他們兩人口中所說的太玄道,是很久以前從直符靈動界分出來的一個機構,自創立起,就從勾陳大帝那邊接了群妖萬靈的主管權。
按理來說,一般情況下,九曲黃泉界的那些鬼煞陰司並不在其管轄範圍內,本不應該會怕。
可無奈太玄道有個十分特殊的老大,叫做殷無書。
傳說他是上古時候諸神伊始、天地間最純最烈的那道陽氣所化,非神非人非仙非鬼,三界六道都管不著他。
這位外掛哪哪都好……唯一遺憾的是,他在漫長的歲月裡,一不小心活成了一朵變態。
最要命的是,這朵變態福壽綿延,眾人死絕了他還能挺著當遺產。
長久以來,殷無書這個名字穩居各界黑名單榜首之位,一騎絕塵,甩後面的人十萬個馬臉那麼遠。
一直到近幾百年,才出現了個黑名單二號緊隨其後……
謝白跟著那幾個毫無所覺的同事走到了東門大門口。
「小謝,那我們就先去吃飯了。」同事抬手指了指街對面的一家私房菜館,打了聲招呼便過了馬路,還不忘回頭囑咐一句:「車站往右拐,可別再走岔了!」
謝白舉著黑傘站在雨中,看著那幾個同事陸續進了店,這才轉身。從他所站的角度,不用偏頭,餘光就能看到花壇裡忙活著的兩位。
那個白衣人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了過來:「找老大幹什麼,他那麼挑剔,這種濕噠噠髒兮兮的地方怎麼可能會來?更何況今天還是十五……哦,你剛來可能不知道,咱老大十五一貫不樂意出門。」
他頓了一下,拎著白袍子站起了身,接著道:「我當然是去請陰客。」
話音剛湮進雨裡,就聽又是「呼——」一陣風響,小區裡剩下的陰鬼瞬間跑得乾乾淨淨,一根手指頭都沒剩下。
很顯然,白衣人口中的陰客,也在各界黑名單上,不巧,堪堪排在殷無書後面,正是傳說中近百來年直逼頭名的那個二號人物。
謝白看完鬧劇,毫無感情收回了目光,他拉了拉圍巾,又悶悶地咳了幾聲,握著傘柄的手指清瘦中泛著一點兒青白色。
殷無書……
他盯著空茫中迷濛成片的潮氣,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每逢十五一貫不樂意出門?
謝白髮出一聲短促的低笑,聽起來莫名有股嘲諷的味道。他垂下長長的眼睫,眼裡的情緒掩在陰影裡辨識不清。
在原地沉默著站了片刻,他才抬腳右拐,沿著小區院牆的外圍,走進了一片沒有路燈的黑暗裡,接著連人帶傘,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