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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客》第52章
都說謝白這人冷冰冰的,沒什麼情緒,其實在他的認知裡,殷無書才是最沒情緒的那個,或者說這人即便有情緒也會控制到最低,面上看起來依舊無波無瀾,極少會在不恰當的時候給出反應讓人拿住話柄。

在謝白看來,殷無書從來都不是別人用話激一下就會給出反應的人,倒是他激別人一激一個準兒,淡定如謝白當年都時常被他一句話挑得想欺師滅祖,一句話順一下又瞬間熄火。

但這次,在對面的冰下人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謝白看見殷無書垂在身側的食指下意識抽了一下,那動作輕微極了,如果不是謝白站得離他極近,且餘光剛好落在那裡,連他都根本不可能發現這個細微的動作。

如果不是正處在暗流洶湧的對峙中,謝白簡直要忍不住繞到殷無書正面去看看他的表情了。

殷無書居然會有反應?!

說明這句話真的一刀扎在了最關鍵的地方,精準無比。

謝白一方面詫異極了,一方面又要一如既往地壓住自己的表情,讓自己看起來跟殷無書一樣平靜無瀾,因為他現在是真的有些不敢確定殷無書是處於優勢還是劣勢了。

冰下人剛才說的那句話在他腦中一遍遍閃過——挖心都不管用了……

什麼叫挖心都不管用?

他記得殷無書曾經跟他說過,心這東西於常人來說寶貴至極,於他來說卻根本沒什麼用。非但沒用,長久了還是個累贅,易生禍端,所以他每隔百來年,就要把這累贅挖出去,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以免生事。

但是他從沒有解釋過心為什麼會是累贅,又為什麼會生禍端,隻隨口答了句「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就一帶而過,後來謝白也再沒親眼見他挖過血窟窿,偶爾提及問了幾次沒結果後,也就沒再多問了。

現在聽冰下人的口氣,挖心似乎還跟兩人之間的力量相持有關——殷無書不斷地挖心,就是為了在相持之中一直保持著略佔上風的優勢。

但是現在殷無書的這種優勢卻沒了……連挖心都不管用了,為什麼?

謝白被殷無書從小騙到大,習慣性對別人的話保留三分懷疑,尤其對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是個殷無書的半復刻版,說出來的話就更難讓他全心相信了。

瞬息之間,他心裡輪轉了好幾個想法,面上卻依舊沒有表現出任何錶情。但對面的冰下人卻把他的懷疑摸得清清楚楚,那人噙著笑:「怎麼?覺得我虛張聲勢?如果我真的是虛張聲勢,他早該攻上來了,為什麼現在會僵持在這裡,一點兒沒有要動手的跡象呢……」

他的話是對謝白說的,目光卻依舊盯著殷無書,因為帶著笑的緣故,看起來有種挑釁的意味,似乎真的是有恃無恐。

謝白眉頭一皺,心下真的湧上來一股擔心,因為他發現冰下人確實不是在虛張聲勢。

就謝白對殷無書的了解,如果勝券在握,他根本不會給對方多說一個字的機會,因為他懶得聽。但是現在冰下人說了這麼多話,並且顯然沒幾句是他樂意聽的,他卻依舊保持著沉默,沒有貿然出手,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不過這念頭剛冒出來,擋在他身前的殷無書卻突然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是虛張聲勢,那必然是勝券在握了,乾脆直接打過來好了,又何必站在那裡浪費力氣講單口相聲呢……」

謝白:「……」

差點兒忘了,擋在面前的是殷無書,對面那個跟殷無書也沒差,這個不愛聽人廢話,那個必然也不是什麼喜歡跟人拉家常的性格,現在卻在這裡乾打雷不下雨,必然也是有問題的。

如果不是殷無書適時地插了一句,謝白就真要被對方繞進去的了。

照這樣看來,殷無書確實不佔優勢,但也不處於劣勢,這兩個人目前勢均力敵,但如果是單純的不勝不敗,也就沒必要站在這裡了,殷無書可不會貿貿然地衝出來浪費力氣就為了跟對方大眼瞪小眼。

所以現在的僵持是有目的的。

殷無書在等某個時機,對面的冰下人同樣在等。

想到這裡,謝白就覺得這兩個人之間的暗潮又多了層,讓他連幫忙都不知該從哪裡下手。

對面的冰下人被殷無書戳破了那層皮也並不介意,反倒笑得更深了:「所以我說你連挖心都不管用了,這要是以往,我就算空口說上一天,你都不會回一句,現在卻忍不住了,為什麼呢……」

他眸光輕輕一動,幅度輕微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謝白卻覺得他瞥了自己一眼。

其實他這狀態在謝白看來有些古怪。一般人拖延時間等某個時機的時候,更傾向於穩住對方的情緒,讓對方放鬆警惕或者平緩戰意。沒有誰會一句接一句地撩對方,每段話都含著挑釁,生怕對方不生氣不激動似的……

把殷無書的情緒撩起來,除了真打起來更不留情一些,會有什麼好處呢?

除非……

謝白心思一動:除非殷無書的情緒直接跟他的戰力掛鉤,除非他們之間優劣勢會受到情緒的影響,並且是負面影響,這恰好和所謂的挖心串聯了起來。挖心是為了無欲無求無波無瀾,不受情緒左右。沒有感情的人就沒有弱點,無堅不摧,不會給人以任何可乘之機。而有了感情……

冰下人似乎有些可惜地「嘖」了一聲:「我還記得他丁點兒大的樣子呢,細胳膊細腿沒幾兩肉,確實招人心軟。其實我本隻指望這麼個小東西能對你有些影響,不用多,行事比以往稍多一點顧忌就行。」

他笑了一下:「頭兩年我感覺不到半點變化,還差點兒以為失敗了,直到第三年我才放寬心,結果安心了十來年你卻又自狠了一把,把心給挖了。」

謝白一方面知道這冰下人所說都是在干擾他們的情緒,一方面卻依然忍不住順著他的話回想起百來年前的那些事情,因為他說的這些,尤其是那次挖心,謝白都知道得太清楚了。

而且現在想來,殷無書挖心之後的那段時間,情緒上確實淺淡了很多,變得愈加懶散。當年謝白還擔心了一陣子,總怕他因為挖心身體受損沒什麼精神,那種感覺持續了大約兩年之久才慢慢消失。

謝白正想著,突然感覺腳下突然有了一絲極其輕微的動靜——那是從厚重的凍原之下,不知多深的地方傳來的一聲響動,像是不大的風直透過紗窗的孔隙而發出的哨音。

那哨音悶在百米堅冰之下,又遠又輕,隻響了一下,一個晃神就容易忽略過去。

他目光一動,朝殷無書和對面的冰下人各瞥了一眼,卻發現他們連神色都不曾變一下,好像對地下的動靜一無所覺一樣。

那冰下人甚至還在不停嘴地試圖干擾殷無書的情緒,再提到挖心那件事後,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沖殷無書道:「不止你太過自信,就連我當初也以為要功虧一簣了。你現在想來後悔麽?後悔當初把心挖出來清空重來麽?要是不挖,有那十來年看著他從小長大的感情打底,哪怕再養個百來年,也頂多是個師徒親情,深點淺點的區別罷了,總不至於——」

他說著,突然頓住了話音,隻噙著嘴角那點笑意,意味深長地看著殷無書。他這麼毫無徵兆地斷了句,謝白心裡也跟著一跳,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慢慢泛了上來,漲潮一樣,從腳下開始填充,直到漲滿整個心口。

站了數秒之後,他才感覺到抱著貓的手指僵硬極了,脊背也僵硬極了,自己早不知什麼時候跟著冰下人的話繃緊了神經和身體,甚至連凍原之下重新響起了哨音都沒有察覺。

這次的哨音比之前強了許多,一陣接一陣,像是冰層之下有股極其勁烈的風打起了旋,哨音越來越大,進而轉變成了呼嘯聲,大得人想忽略都不可能,這種時候,殷無書和冰下人如果再聽不見就是聾了。

但他們依舊是一副巋然不動的樣子。

謝白突然明白了,這兩個人一直在等的,恐怕就是這個時候。

這個念頭閃過的一瞬間,腳下八百裡凍原突然開始龜裂,發出此起彼伏的哢嚓脆響,就連更遠處的冰一樣泛著光亮的山也開始一座接一座地爆開。

一時間,滿目都是大塊大塊的碎冰和四處飛濺的粉末,這些冰雪還裹挾著森冷的寒氣,讓本就沒有一絲暖意的空氣變得更加寒冷,每呼吸一口氣,連口鼻氣管都被凍得乾冷刺痛。

即便現在的謝白已經沒有肉身了,依然感覺寒氣侵骨,像是把整個魂魄都浸泡在了冰冷至極的水中一樣。

密密麻麻的繁雜裂紋頃刻間蔓延八百裡,覆蓋滿了整個凍原。而後突然一聲不堪重負的巨響,冰凍的地面瞬間四分五裂,大股大股的冰水瞬間從地底下奔湧而出,瞬間便把不再成塊的冰淹沒了大半,隻留著不足米的高度,在幽深而刺骨的水中浮浮沉沉。

儘管這變故來得聲勢浩大,但是謝白也並非毫無準備,他在凍原陡然炸裂的一瞬間腳下一點,輕輕悠悠地浮到了半空。

只是這眾山傾頹,八百裡凍原崩裂成塊毀於一旦還僅僅是個前奏。

浮在上層的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融化,好像本來的凍原冰層是個完整的咒封,此時咒封被毀,連個全屍都留不了似的。僅僅是一眨眼的工夫,大大小小的浮冰已經消失不見了,遠處的山也沒了蹤影。

放眼望去,腳下只有無盡的黑水

那水幽深極了,顏色黑得十分反常,一點兒藍光都不泛,簡直像是淋漓盡透的墨汁一樣。

那黑水將整個大地覆蓋不留一點兒空地的時候,謝白突然感覺腳下出現一股極大的拉力。他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就見那漫無邊際的黑水無風生浪,激蕩翻湧,大有一種要吞天蓋地的架勢。而正對著他腳下,一股黑水形成了一道深不見底的漩渦,那大得幾乎難以抗拒的吸力正是從那個漩渦深處撲來的。

彈指間,那漩渦越卷越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裹上了謝白的腳。

就在那一剎那,百裡黑水也同時有了動作,無數條黑色的水龍伴著水花的爆響突然騰空而起,直衝向凍原中的三人。

一直對峙著的殷無書和冰下人在那瞬間陡然暴起。

只是兩個人的動作卻完全不一樣。

那冰下人黑袍如旗,衣袖翻飛,鼓著呼嘯的風猶如鬼魅一樣直撲過來。而殷無書卻毫不猶豫地轉身把後背留給了那個冰下人,直接一把攬住謝白,反手一道刀光拍散謝白腳上纏著的黑水,那一瞬間水光四濺,無數哀嚎聲從黑水中傳出來,接著那一整條便迅速滾落了回去。

謝白被他抱住的時候,還有些茫然,眨了一下眼才反應過來腳上一陣劇痛,灼燒感直接從被黑水纏繞卷刮的那一處升騰上來,簡直要連魂魄都焚燒乾凈。但是他卻顧不上這種痛感,因為殷無書在抱住他的一瞬間,帶著他直壓邊界,眨眼間謝白便感覺自己背後抵到了某一股推力。

殷無書靠在他耳邊沉聲道:「這裡壓著的是畢方十萬幽靈軍,吞靈噬魂,你沾不了,回去!」

他的語氣聽起來波瀾不驚,好像剛才那冰下人所說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但是語速卻比平時快得多,似乎急急地要把謝白送出去。正說著,無數巨型黑色水龍集捲成形,紛紛簇擁在冰下人周圍,卻絲毫沒有朝他攻擊的意思,似乎是聽他操控的。

殷無書話音未落。冰下人兩手微張,十根手指每根都牽著數條黑龍,在狂風鼓動之中帶著翻騰不息的黑龍直衝過來,他的輕笑聲夾雜在巨大的水聲中,伴著狂風呼嘯聲,由遠而近:「要是當初沒多此一舉把那顆心挖了,你說不定就不會愛他了。」

謝白瞳孔瞬間驟縮。

巨大的水聲眨眼間邊到了面前,張狂的黑龍弓著巨大的身體,猛地衝到了殷無書的背後,跟謝白近乎面對著面。

謝白垂在身側的雙手順勢從殷無書兩肋邊穿過,抬手便祭出一片黑霧,驟然鋪開數十丈,像一張凌空而至的屏風,橫在那些黑龍面前,想要阻擋他們的攻勢。

結果那些黑龍在碰到他的黑霧屏障之前,距離大約幾尺的時候,動作突然一僵,頭顱的部分猛地一低,巨大如山巒般起伏的身體紛紛痙攣起來,瘋狂掙扎著,在天地之間混亂成片。

那模樣,就像是被迫伏地受誅一樣。

謝白一愣,這才發現殷無書單手攬著他,另一隻手卻背在了身後,而那數十條黑龍脖頸間不知什麼時候都纏上了幾縷金色的絲線,一端在那些黑龍脖頸間繞了幾圈,另一端那絲線看起來雖然細如髮絲,似乎一割就斷,但肉身還被捆著的謝白完全知道這絲線有多麼難對付,根本不可能割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冰下人直接道破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以至於殷無書乾脆也不再藏著掖著了,垂下眸光看了謝白一眼,而後低頭在謝白眼角邊蜻蜓點水地觸碰了一下,抬手猛地一推謝白,一把將他推進了那片離開凍原之地的霧氣裡。

謝白隻覺得眼前一陣天翻地覆,他張了張口,想說「不行」,結果當「不」字出口的時候,他已經身在了霧氣之外,殷無書的身影再看不見,迎接他的只有被驚動了的敖因。

那股之前阻擋過他的推力不合時宜地再次發揮了最大的作用,在他出來的瞬間,一把將他推到了數百米開外。

謝白有些茫然地看著橫在入口前張牙舞爪的敖因,以及那一片朦朦然的霧氣,一時間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冰下人的話,殷無書的話在他腦中交替重複著。

他不想留殷無書一個人在裡面,即便殷無書強大得根本沒幾個人能動得了他。但是他不知道進去之後究竟是真的能幫殷無書,還是會給他造成更大的阻礙,成為一個累贅。如果那些黑水下壓著的真的是畢方十萬幽靈軍,會吞靈噬魂的話,殷無書必然還要分心來護著他。

「小白!」一聲亮脆的聲音突然而至。

謝白猛地回頭,就見婁銜月和那隻鮫人正從遠處匆匆而來,而在他們身後,黑雲依舊沒散,妖氣滾滾,無數不同的靈力夾雜在其中,昏天黑地,一片混亂。混亂之中,隱約可見兩股隱隱的氣流相互纏鬥,似乎都想要徹底吞掉對方。

「老妖們都瘋了,這一路上沒一處太平的,到處都亂鬨哄的打成一團。」婁銜月火急火燎地在謝白面前剎住步子,道:「殷無書呢?」

殷無書……

謝白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那片霧氣蒙蒙的屏障:「在裡面。」

他的音質一如既往地冷,只是這冷之中莫名有些空洞洞的,婁銜月一聽這語氣就皺起了眉,有些擔心地看他:「小白你沒事吧?殷無書在裡面怎麼樣?你進去過沒?這地界根本沒幾個人來過,不是裡面有十萬妖山和冰雪凍原,鎮著極其危險的東西麽?」

謝白:「是啊。」

婁銜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連古陽街都亂了,怪不得殷無書叮囑立冬和風狸片刻不能離開太玄道,現在那邊就靠他們和洛竹聲鎮著,不然簡直要翻天了。你怎麼了?你不會進去了又被殷無書轟出來了吧?那混帳跟你說什麼東西了麽?他那跑火車的嘴,沒幾句真話,你別……」

以謝白的性格,不可能到了目的地光在門口站著乾等,所以婁銜月猜測他必然已經進去過了,至於他為什麼現在又站在了門口,除了被殷無書弄出來,不可能有別的情況了。畢竟謝白也是個強脾氣,就連殷無書親口說的話他都不一定會聽,更何況別人,尤其在他孤注一擲的時候。

謝白眉頭微皺著,依舊盯著那片霧氣,沒回答婁銜月的話,也沒有別的動作。

「你別嚇我啊小白,你這太反常了,怎麼恍恍惚惚的跟做夢一樣。」婁銜月下意識地抓著他的肩膀搖了搖,又擔心地低頭看了看他腳下繞著的小黑貓,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鮫人也有些懵,他「喂」地叫了謝白一聲,道:「你怎麼了?別是魂魄離體有些想不起來事情了吧?我聽說魂魄離體之後會丟三落四,變得健忘,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轉頭就忘了。你別是把什麼重要的事情給忘了吧?還好我在,要不我給你造個夢你回想回想?」

謝白被「造夢」之類的詞給微妙地刺了一下,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剛才在凍原上瞬息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想做夢一樣不真實,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這一百來年的生活都過得極不真實,像夢一樣。

他明明應該跟殷無書一起生活在古陽街的院子裡,兩層小樓下春有桃花冬有紅梅,日子平淡而閑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生到死。怎麼只是一個眨眼的工夫,就成了現在這副局面……

他下意識地回了鮫人一句:「造夢能有什麼用,都是假的而已。」

誰知鮫人卻張口回了他一句:「誰說是假的?鮫人一族分很多支好嗎?雖然都擅長蠱惑人,但是方式不一樣。最大的幾支確實是靠編造假的夢境來蠱惑人,但我們這支從來隻造真夢。」

他說著又搖了搖頭,重新換了種解釋法:「不對,其實嚴格來說我們這支都不叫造夢,就是把你這生當中最美好或者最重要的瞬間重新勾出來而已,哪怕你自己都已經忘了。不過當然了,我剛才說給你造夢不是那次在孔雀湖的那種,只是借用夢的方式幫你回憶一下最近有什麼重要的但是卻被你忘記的事情而已,或者你如果受其他因素干擾太多的話,我也有辦法讓你暫時屏蔽掉那些干擾,不過這個你自己也要付出一部分代價的,怎麼樣?你是不是真的魂魄離體變得健忘了啊?是的話就趕緊啊!」

謝白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盯著那片霧氣看了數秒之後,突然回過頭來,盯著鮫人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鮫人要炸:「我剛才浪費口水說了半天給你出主意你一個字都沒聽嗎?!」

「你剛才說什麼?你們這支不造夢?都是真的?」謝白的漆黑的眼珠一轉不轉地看著鮫人,他的眼中莫名有種非常強烈的情緒,暗潮洶湧山雨欲來。看得鮫人有些慫,下意識小碎步退了兩步,道:「額對啊,我們不造夢。假的東西在我們看來是最劣質的東西,我們可不屑於去編造假的東西,其實真實的夢才更有質感不是麽——」

謝白沒有那個心思聽他講理論,打斷道:「什麼叫即便你已經忘了,如果真的那麼重要,怎麼會——」他剛想說,如果真的那麼重要,怎麼可能會忘記,但他還沒有說完,就想到了一樣東西。

鮫人還在接著他的話給他解釋:「怎麼不可能,可能性多了去了。萬一腦子被擠過磕過失憶了呢,萬一年紀大了老年癡獃了呢,萬一被人下了葯呢。」

搖燭散……

世傳搖燭散能修改人的記憶,改變得毫無痕跡,真實得就好像從來都是那麼回事,從來沒有被篡改過一樣。

謝白感覺自己的心臟突然被人抓了一把,說不出來是驟縮得發疼還是鼓脹了太滿的情緒,他輕輕問道:「在孔雀湖的那天晚上,你們給我造的夢,也是真的?」

鮫人道:「我不知道你究竟夢了什麼東西,但是我以我們這一支族的名譽發誓,絕對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有一點兒假的我把腦袋摘下來給你當球踢!」

婁銜月:「……你這噁心孩子。」

謝白卻根本顧不上跟他們說話了,他滿腦子都充斥著「真的」這兩個字——

所有都是真的,那整個夢境,全是真的。他自己記憶裡的才是被動過手腳的,所以那天他被圈在金線裡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把殷無書推開,而殷無書也真的……

洛竹聲說他一共有兩枚搖燭散,兩枚都被殷無書拿走了。

現在謝白知道了,一枚早在百年之前,殷無書就用在了他身上,一枚現在依舊用在了他身上……他不知道當年殷無書抹掉那段記憶是因為什麼,但是這次他差不多能猜到。

為了讓他把最後這一段事情全都忘了。

殷無書想自己把該解決的事情全都解決掉,再從他腦中將所有的一切抹除乾淨。

也怪不得剛才在凍原之上,那冰下人一句句把殷無書藏掖多年的東西全抖落出來的時候,他會那麼平靜。

因為在他看來,謝白只是知道一時而已,等一切都解決了,謝白就會在搖燭散的藥力作用下,把這些全都忘記乾淨,那樣,即便他是生是死,傷或不傷,都跟謝白沒有牽連了。

可是你憑什麼?憑什麼替我決定我記得或是忘記……謝白一時間幾乎說不出自己究竟是生氣更多一點,還是因為殷無書而覺得難過更多一點,又或者是懊喪和心疼更多一點。

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絕不想繼續這樣站在戰局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一定有什麼辦法的,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到殷無書!

謝白突然轉頭問婁銜月:「婁姨,有沒有什麼法陣,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真正地活下來,不是養屍也不是奪舍聚魂。」

婁銜月被他問得一愣,道:「什麼意思?你是說殷無書可能會死?」

謝白搖了搖頭:「不好說,你精通各類法陣,有聽說過這樣的東西嗎?」

婁銜月皺著眉,沉吟片刻,抬頭有些為難道:「怎麼說呢,其實生死這種事情,是最不可違背的,所以有關逆轉生死的東西全都是禁陣,而且每個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得到的結果還都並非如意。就比如你所說的養屍或是奪舍聚魂,都是有缺陷有更改的。真正地讓人活過來……我還真的沒見——」

「噢!」婁銜月說了一半,突然話音一轉,道:「還真有一個!其實這也不是真正的起死回生,倒是比其他的都更貼合你所說的。這個陣法究其根本,其實是束魂的,在束魂的基礎上改了一道。相當於在人死的瞬間,在那個臨界點上,把魂再攔回來。按理來說順序上是有先後的,就是人先死,然後這陣法再起作用,但是因為這之間的時間間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相當於同時,所以基本就跟你剛開門就又被人堵回去了一樣。懂我的意思麽?」

謝白點了點頭,道:「這陣法怎麼布?」

婁銜月又面露難色道:「其實陣法我會畫,但是我畫陣的時候沒有足夠的靈去支持,所以即便畫完了也沒什麼效果。而且這個陣法要耗的靈力太大了,大得幾乎不是單人能承受的,別說我了,就連殷無書來畫都只能勉強成個形。」

謝白眸光一暗,如果說連殷無書那樣強大的人都只能勉強畫成形,那麼在場的三個就根本不用指望了。謝白雖然厲害,但體質問題,一直很受限制,況且他的厲害離殷無書還有很大一截的距離。

就在他還沒徹底想好對策的時候,婁銜月突然抬頭朝那片薄霧看了一眼,道:「要崩塌。」

謝白一愣,婁銜月的預感向來靈得很,果不其然,就在她話音剛落下的一瞬間,守在薄霧外面的敖因突然一陣躁動不安,瘋狂地嘶吼了幾聲,焦躁不定地在門口徘徊了兩步,第三步還沒踩上實地,就聽一陣雷鳴般的炸響,那片看起來縈繞著薄霧的天空突然間分崩離析,化成無數光塊塌落下來。

巨大的潮水聲伴隨著狂風呼嘯驟然響起,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陡然闖入進來一樣。

鋪天蓋地的黑水湧流而出,數十條巨大的黑龍同時翻騰直上雲霄,山巒起伏般翻攪著,直撲向謝白他們。

婁銜月跟鮫人被嚇得目瞪口呆,他們兩個被謝白包了個圓,一手一個拎住猛地騰空,帶起的氣流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陡峰又瞬間散了。

直到這時,謝白才看清,那些所謂的黑水其實根本不是水,而是聚集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幽靈軍,只是他們靈敏異常,又無形無狀,那些如流水一般的全是從他們身上散出來的陰煞氣。

這些幽靈軍因為陰煞之氣深重,又被鎮了千萬年,怨氣深重。那些黑氣一旦近普通人的身,都可以吞靈噬魂。

殷無書還真的沒有虛張聲勢地哄騙他。

大概是因為那冰下人屬極陰的關係,這十萬幽靈軍形成的黑色潮水和數十條黑龍非但不會攻擊傷害他,反而還受他操控,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麼方法,不過這十萬幽靈軍應該就是他用來壓製殷無書的籌碼。原本勢均力敵兩不佔優的人,其中一方突然多了這樣的助力,勝算簡直能翻倍。

「怎麼還不走!」殷無書從他們身邊一晃而過,一手推出一道厚重的氣牆,將冰下人擋開,一邊把謝白他們趕得更遠一些,皺眉道:「添什麼亂!回去!」

冰下人寬袍大袖一滑便是百來米遠,笑著的聲音順著風傳過來:「覺得諷刺麽?當初你我最大的分歧就在這了,我留著心,你挖了個乾淨,我覺得大道三千,無所拘也,紅塵善惡裡滾一趟沒什麼不好,至少痛快自在。你卻把這些東西全都視作身外物,毫無乾係,求個極凈,半點紅塵不想沾身,看上去監管萬千妖靈,其實漠然世外,什麼都不在乎。」

「結果呢——」那人嘲諷地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笑殷無書還是笑他自己:「萬千年世間混下來,負累滿滿,我差點成了個瘋子,煩躁之下也終於掏了心,你卻反倒開始願意沾點世間塵土了,開始有愛有恨割都割不掉了,真是好大一個笑話。」

他說著話,兩人之間的交手卻絲毫沒有停過,一招比一招快,直打得黑龍遮天,黑水沒地,金色的絲線如同閃電一般在一片烏黑中穿梭糾纏,既牽製著冰下人,又牽製著亡靈君。

殷無書聽了冰下人的話,終於不再吝嗇地給了他一句回應:「物極必反。」

「所以要重頭來過?」冰下人哼一聲。

殷無書嘴上沒再答話,身形卻絲毫沒慢半步,逐漸加快的攻勢已經足夠回答這句話了。

「剛巧,我也這麼想……」冰下人滿是邪氣地笑了一聲,而後鋪天蓋地的黑色幽靈軍在他的操縱下陡然一收,猛地將他們包裹在內。

一時間天地懼黑,半點兒光都透不進來,周圍全是死氣和危險,動一下都可能會陷入更嚴重的險境之中。

就在眾人兩眼全黑,一時間有些倉皇無措時,一聲尖利的鳴叫聲突然劃破長空,清越至極。密不透風的黑色牢籠突然被劃開了一條數十丈長的口子,被擋了許久的天光陡然映照下來。

「畢方?!」冰下人的聲音陡然一緊,詫異道。

謝白應聲抬頭,就見一隻碩大的飛鳥從天光中劃過,它身上已經沒有了一絲皮肉,只剩下一副空蕩蕩的骸骨,泛著森白的光,但它每扇動一下雙翅,骸骨之上就會帶起一道流火,將森白的骸骨包裹在其中,像是火鑄的軀殼一樣。

它鳥喙尖長,身下還半蜷著一隻指爪尖利的腳,剛才那道裂口就是被它用尖喙和指爪劃開的。

「你什麼時候召來的畢方?!骨肉都爛成了灰,它怎麼可能再被召出來!」冰下人皺著眉猛退數十丈,抬手堪堪勒住黑潮。這裡的十萬幽靈軍戰力強勁確實不錯,也確實能在勢均力敵的時候成為他的一大助力,因為數量多的關係,能最大可能地分散殷無書的注意力。但是這十萬幽靈軍從最初就屬於畢方,只是畢方身死,它們才被鎮在這冰原之下,以防禍害人間。

現在畢方重新被殷無書召了出來,即便只剩骸骨,對幽靈軍也依舊有很大的影響。

「我如果事事都表現出來,攤開來布置,豈不是全給了你便宜?」殷無書冷笑了一聲,抬手一勾,畢方的骸骨便扇著翅膀繞著他盤旋。

是了,畢方本就屬火屬陽,自然能受殷無書驅使。

有了畢方在手,他根本就不打算再給冰下人重整旗鼓的機會,抬手便攻了過去。

原本完全受冰下人操控的十萬幽靈軍開始逐漸失控,在天地間四處遊走,混亂至極。

這時候冰下人再想收手已經來不及了,局勢直接顛倒,已經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他一直嘗試著讓殷無書情緒不穩,出現更多破綻和弱點,結果到頭來,在這種時候,還是他先亂了陣腳。

在畢方又一次朗聲清嘯的時候,殷無書一抬手,所有黑潮陡然間調轉了方向,鋪天蓋地朝冰下人撲去,瞬間變將他徹底包裹在了其中,無數金線從殷無書手腕間散出,猶如萬箭齊發一般,直射黑潮。

謝白彷彿能聽見那些金線直接刺破皮肉筋骨的聲音。

數秒之後,所有的黑潮陡然散開,雨一樣重新落回到地上,再度化成一片汪洋。

就見高空之上,冰下人被無數金線打了個對穿,幾乎沒有半點完好的皮肉。一開始他還喘了兩聲,努力維持著嘴角的那點冷笑,片刻之後,他身上突然開始迸濺出血來。

謝白聽到被他攔在身後的婁銜月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我就說嘛,殷無書怎麼可能隨隨便便會死……」

結果話音剛落,踩著虛空站在那裡的殷無書身上有什麼東西順著衣擺滴落下來。

淅淅瀝瀝的聲音跟冰下人越流越多的血相應和著。

謝白認識殷無書兩百多年,見過他不少個傷口,卻是頭一次看見他流血。

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是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他茫然地甩出黑霧,撈了一把在手心,攤開一看,發現那是一把暗紅色的珠子,有大有小,剛觸到他的手就變得質地脆硬,跟當初他撿到的那些一模一樣……

這是冰下人的血,也是殷無書的血。

血一旦開了閘,根本連止都來不及。

謝白隻覺得自己也開始周身發冷,那種熟悉的寒至骨髓,痛得驚心徹骨的感覺又要來了。

人總是容易在受痛覺刺激的一瞬間,突然想起來一些事情。

就見謝白強忍著痛感,偏頭沖婁銜月道:「畫陣。」

婁銜月被殷無書的血嚇了一跳,又被謝白若隱若現似乎即將要消失的魂魄狀態弄得憂心忡忡,一時間慌亂道:「可是靈不——」

「夠的,你隻管去畫。」謝白低聲道,他說這話的時候,痛意已經席捲全身,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一下一下地拽著他,拽著他從這個地方離開。他直覺應該是留在太玄道的身體。

冰下人的生命所剩無多了,殷無書同樣,而謝白也跑不了。

婁銜月匆匆應聲,楞了一下,便一咬牙一跺腳,道了句:「好!試試!」

她抬手便從腰間的一個小兜裡摸出一把刀,小心地在自己兩手食指間各割了一道口子,流動的血從口中湧出來。

她一邊嘴裡無聲開闔,背著當年看到的陣法內容,一邊抬手在虛空中畫起了陣法的符文。

在她落下第一道血線的時候,謝白一個抬手,一株黑色的滿是枯枝的樹便憑空從黑色的潮水中生長出來,從落地的一瞬間開始,數根便像是活了一樣,瘋狂地吸收著根下的黑水。

那是跟著陰客而動的萬靈樹。

一根樹枝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抽條,而後抖出一條細細的線纏在了謝白的手腕上。

謝白一抖手腕,澎湃的黑霧便翻滾著朝婁銜月湧過去,包裹住了婁銜月畫陣的手指。

就聽一陣金屬撞擊般的清亮鳴聲從婁銜月手下傳出,巨大厚重的靈力從謝白的身體裡流出來,又為婁銜月所用,她每畫一筆,面前便會留下一道流火般的光。

但每一道所耗費的靈力都巨大得讓人驚詫,僅僅畫完半個陣,謝白就覺得自己體內積攢了兩百多年的靈力被掏了個空。他本就冷到極致的身體簡直要支撐不住。

痛苦伴隨著靈力傾湧帶來的暈眩感讓他備受煎熬,一旁的鮫人實在看不下去,張口低低地從喉嚨底發出一種極緩的古怪音調,這音調就像是溫泉池水一樣,一點點地將謝白包裹在其中。

「小白撐住,還有最後一點了……」婁銜月忍不住道。

謝白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了,單膝一屈跪坐下來,卻依舊在藉由萬靈樹的靈力轉給婁銜月。他跪坐下來的那一瞬間,被萬千金線釘住的冰下人也終於扛不住,垂下了毫無血色的頭。

「快點……」謝白的視線受痛苦影響變得模糊,他艱難地分辨出殷無書的身形,忍不住說了一句。

再快一點,不然來不及……

釘穿冰下人的金色絲線顏色越來越淡,終於幾近於無。而冰下人沒了金線的支撐,猶如一片落葉一樣,從高空中直直墜落下來,跌進了黑潮之中。

謝白的魂魄已經淡得快要看不見了,他幾乎能感覺到隨著寒冷的加劇,他的魂魄跟肉身之間的聯繫越來越輕微,幾乎快要感應不到了。

而不遠處的殷無書也同樣,金線一消,他就弓起了身,側身倒了下去。

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婁銜月一個收手,完整的法陣終於成形,她抬手一個心急,便直接把陣朝下落的殷無書身上拍去。拍出的那一剎那,她才猛地一驚:小白怎麼辦!

謝白整個人蜷著身體,在折磨中意志逐漸消融。他強撐著最後一點意識,努力睜眼,剛好看見泛著血光的法陣剛好落在殷無書身下,接住了殷無書。

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

周圍是無邊無盡的黑暗,隨著生命的流失,謝白已經連痛覺都感受不到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快要死了,因為他開始記不清事情了,所有的一切,不論是剛才發生的,還是更早些時候的,他都好像忘記了。

他感覺連記憶都開始跟著痛覺一起消失了,腦中空茫一片,只剩下無盡的疲憊感和困意,隻想閉眼睡下去,再也不起來。

他感覺自己在做人生的最後一場夢,夢裡一片漆黑,誰有沒有,只有一聲輕而軟的貓叫,像是哀鳴。

他看見一隻通體漆黑的小貓在一片漆黑中慢慢顯出身形,搖搖晃晃地朝自己走過來,它身上有金色的絲線流動,轉繞了幾圈後,攀上了謝白的前胸,沒進了他的心口。

冰冷的胸腔慢慢有了一點溫熱的感覺,比之前的痛意舒服不少。

那小貓用頭頂在他脖頸間蹭了蹭,而後沒什麼精神地臥趴下來,越伏越低,歪著腦袋靠著謝白蜷著,漸漸也沒了動靜。

當所有金色絲線全都沒入謝白心口,再沒有新的溢出時,他忍不住拍了拍小黑貓的頭,卻發現,小黑貓垂著的腦袋下有一灘暗紅色的東西——那是一灘紅色的,大小不一的珠子……

夢裡的謝白一愣,隻覺得這珠子他好像見過,卻因為記憶流失,怎麼也想不出,只是看到的時候,會莫名覺得有點難過。就在他忍不住想去碰那灘圓珠的時候,那隻小貓突然發出了一陣微弱的光,而後在那片微光中,變成了一個拳頭大的東西,肉紅色,上面還覆著一層白色的膜衣。

那是一顆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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