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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處》Chapter 58
方謹主持顧家這兩年多時間裡,用水泥把顧名宗以前用的主書房封了,東西全搬出來放在了倉庫裡。顧遠讓人把所有物品全分門別類整理出來攤在庭院,然後也不帶人,自己親手搜了方謹的臥室。

結果他根本沒費甚麼事,就在衣櫃最下面那個平時不會有人打開的櫥子裡發現了一隻加密手提箱。

——他猜的沒錯,方謹從醫院離開純粹是應急之舉,他原本的計劃是從顧家從從容容的走。那麼既然如此,他準備帶走的東西肯定還在顧家沒來得及拿,回來一搜果不其然。

這手提箱還挺結實,顧遠讓人鋸開了金屬外殼,把裡面的東西全翻出來,嘩啦一聲倒在了地毯上。

出乎意料的是箱子里東西並不多,而且非常普通,也就是證件、護照、一些換洗衣物和藥物。顧遠原本冷靜到極點如同堅冰般的情緒,在看到那滿地藥盒的時候突然破裂了。他半跪在臥室地毯上,拿起離自己最近的深色玻璃藥瓶,從胸腔中發出沉悶嘶啞的喘息。

這些藥,方謹吃了多久?

他回到顧家的這半個月以來,方謹是把藥瓶藏在什麼地方,每天偷偷背著他去拿藥吃的呢?

顧遠如溺水的人尋找浮木般在雜物中翻找,連衣服都掀開來抖摟幾下,卻什麼線索都沒有。沒有一字一紙,沒有任何舊物,連那隻戒指都被方謹掛在脖頸上帶走了。

地上衣服和文件交疊,護照翻開露出首頁上方謹的照片,那時他還沒得病,氣色很好目光明亮,證件照都擋不住那令人難忘的神采。

半晌顧遠停下動作,蹲在地上摀住眼睛。

方謹在顧家那麼多年,難道小時候一點東西都沒留下?

還是說他根本沒想帶走任何舊物,早就趁機全毀了?

一想到方謹把自己所有舊物全毀掉時是什麼心情,顧遠就喉嚨發緊,彷彿有種窒息般的劇痛,從五臟六腑中泛出撕裂的血腥。

——他不想回來了。他知道自己回不來了。

顧遠勉強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站起身,想去院子裡看看從主書房裡搬出來的東西。就在這時他發現自己手裡捏著一塊手帕,是剛才從滿地衣物中隨手抓起來按住臉的。

他也沒心思注意太多,剛要把手帕扔回地上時,卻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那看著很眼熟。

顧遠把手帕展開,只見那布料已經很舊了,柔軟的白棉已經微微泛黃,但因為折疊整齊保存妥當的緣故,並沒有任何異味,也乾乾淨淨的沒有皺痕。

手帕右下角用白絲線繡著一個工整娟秀的小字——琳。

顧遠記憶深處某根弦突然撥動了下,緊接著瞳孔驟然縮緊。

他知道這個字的意思,也記得這塊手帕:柯琳,那是他母親的名字,這手帕他小時候經常隨身攜帶,是他母親當年留下的遺物。

但它怎麼可能出現在在方謹身邊?!

剎那間童年時代的記憶湧入腦海,一幀幀一幕幕,全數反映在顧遠愕然的眼底。那是他十一二歲的夏天,在顧家大宅的青石台階上第一次見到那個小姑娘;當時她就是個雪白的小淚包,哭得抽抽噎噎聲哽氣絕,一邊抹淚一邊跟他說:“我爸爸媽媽不在了……”

她哭得那麼厲害,整張臉都被打濕了,兩隻手不停交替著擦眼淚,小小年紀的顧遠一時衝動,便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來給了她。

其實那時候小顧遠還稍微心疼了下:要不是小姑娘哭起來很好看,他才捨不得把手帕拿出來呢。

“這麼醜你還哭,再哭就更醜死啦!”

“我叫顧遠,你叫什麼名字?”

誰知小姑娘聽見他的名字,頓時哭聲一停,像見了鬼般,含淚的眼睛一下睜得老大。

顧遠奇問:“……你怎麼了?”

下一秒小姑娘霍然跳起,就像只敏捷的小兔子,轉瞬便衝下樓梯向遠處跑去!

“餵!你上哪去?快回來!”

顧遠簡直給搞愣了,等反應過來立刻拔腳就追,但那她驚恐交加之下竟然跑得飛快,顧遠一個男孩子都愣沒追上。他眼睜睜看著小姑娘的身影穿過花園,在茂密的樹林中一閃就不見了,頓時氣急敗壞停住腳步:“餵,把手帕還我啊!那是我媽的手帕——!”

聲音迴盪不絕,小姑娘卻再也不見。

後來顧遠專門去找管家問那小姑娘是誰,想把手帕給要回來——顧家從沒有買小孩子回來當傭人這種可笑的傳統,因此他以為那小丫頭是哪個犯了錯的手下的親戚,或下面公司誰欠了顧家的債,被抓來當人質的小孩。

然而管家卻欲言又止,半晌才為難道:“大少,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人。只是最近顧總為安全計,在到處打聽和您同樣血型的人,你說的那小孩很可能就是……”

顧遠一下明白了。

豪門財閥里長大的孩子,幾歲就早熟的比比皆是。顧遠當時的年紀其實已經開始明白,甚至漸漸接觸到了很多殘忍的、不公平的、令生活在陽光下的正常人很難想像的事情。

他只是覺得有點不能接受,為什麼自己的安全,卻要建立在另一個無辜者的性命之上?

難道因為自己出身好,生來就高人一等嗎?

那個夏日午後小姑娘撕心裂肺的痛哭,猶如最嚴厲的鞭笞,一聲聲狠狠抽打在他的靈魂上。很長一段時間內顧遠都盡量避免去花園,他甚至會故意拉上窗簾避免從臥室往下看到那幾級青石台階;似乎內心有種難以言喻的滋味,讓他不想再見到那個小姑娘。

當時他還太小,很多年後他才知道那滋味其實是羞愧和膽怯。

——他不是不想,是不敢。

顧遠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死死攥著手帕,內心一時清醒一時恍惚。那久遠記憶裡小姑娘哭泣的臉,和方謹略微低垂溫柔的眼眸,在他的大腦裡如幻影般閃現,不斷交替又重合;最終所有都化作了花園草地夜風習習,他惡作劇般突然上去把方謹摟在懷裡,那一瞬間方謹愕然抬頭相望,漫天星辰映在他明亮的眼底,如同華彩粼粼的水光。

畢竟只見過一面,如果當年那小孩其實並不是小姑娘……

如果他一直都……這麼多年都誤會了……

彷彿有一小簇火苗從顧遠心頭刷地燃起,他連想都不想,手指發抖地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因為大腦完全空白甚至連開機密碼都輸錯了兩次。

接通前那十幾秒等待漫長得永無盡頭,最終電話那邊響起一聲“餵?”,緊接著著是今天下午院長的聲音:

“顧大少嗎,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沒來得及送你。其實我這邊還有些事,關於你送來的那個病人……”

“孫院長,”顧遠打斷了他,聲音中帶著他無法察覺,但其實非常明顯的戰栗:

“——我送去的病人,方謹,他是什麼血型?”

那真的只是剎那間的停頓。

緊接著院長聲音響起,非常自然又帶著一點感慨:

“我正要跟您說呢。方先生的血型是rh陰性ab型,在熊貓血中都算是最罕見的那一種,約佔人群整體比例的萬分之一到萬分之三。因為這個緣故他配型會比較困難,所以如果確診的話,需要盡快進行全國骨髓庫的篩選排查……”

顧遠拿著電話的手緩緩垂落。

他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全身力氣一般,半跪在地毯上,緊接著跌坐了下去。

電話那邊院長還在說什麼,然而顧遠腦子裡嗡嗡作響,什麼都聽不見了。茫然中他只能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聽到那小姑娘的消息,那是在他車禍搶救醒來之後,一個人孤零零在醫院裡,只要閉上眼睛就能聽見那小姑娘淒惶無助的哭聲;他平生第一次主動撥通了顧名宗的電話,帶著難以壓抑的哽咽問:“父親……手術裡那個給我輸血的姑娘,她現在……她現在哪裡?”

當時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傳來顧名宗冷淡的聲音:“不在了。”

不在了。

三個簡單的字,就像罪惡的烙印深深打進顧遠的靈魂裡,在血管深處化作悲哀的尖嘯。

顧遠失聲痛哭,他整個人在病床上動都不能動,因為重傷未癒那哭聲嘶啞得不忍卒聽。

顧名宗就這麼聽了很久很久,從頭到尾無動於衷。直到顧遠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只有撕裂的喘息一聲聲從氣管裡嗆出來的時候,才只聽他冷冷道:“自己的命是別人換來的,有這麼難以接受嗎? ”

“……”

“你魯莽、輕率、不夠強大,所以不能保護自己,最終付出代價的卻是別人。沒關係顧遠,就這麼軟弱無能的哭下去吧,以後等你失去更多東西的時候就知道了。”

顧名宗掛了電話。

那是顧遠幾年後從英國留學回來前,父子倆的最後一次直接通話。

出院後顧遠學了幾個月的雕刻,最終親手雕出了那塊石碑,在公墓環境最好的地方為那小姑娘造了個空墓。從此他年年清明和忌日都會去探望,每次風雨無阻,孤身在墓碑前放下一束怒放的白花。

他就像是固守秘密般從沒告訴任何人墓地的存在,直到數年後,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早上,終於親手向方謹打開了自己的禁地。

“請為我保守這個秘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受傷。”

他向方謹伸出手,而方謹眼底卻慢慢湧出淚水,繼而上來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

——那真是方謹第一次主動擁抱他。

顧遠顫抖著伸出掌心。那一刻童年時代驚慌跑走的小姑娘,少年時代寄託了他綺麗初戀的少女,以及多少年後在墓園中,伏在他肩頭流下一滴滾燙淚水的方謹;所有真實和幻象重疊成同一個人,從虛空中俯身,溫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原來你一直都在……”

顧遠握緊掌心,感覺指甲在刺痛中深深掐進皮肉裡去,酸澀的液體從眼角慢慢流過鼻翼:

“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都在……”

我用了那麼多年,才重新回到與你相遇的地點,只想說一句,我也很想你。

——我一定能再次把你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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