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道失敗了。
玄天帝尊坐在那裡,雖然他的表情十分平靜,但是黑色的長發失去了光澤,金眸暗淡無光,帝尊境巔峰的修為一路跌落,只能勉強維持在帝尊初期,白澤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從元神真靈深處開始的潰敗,是一種不可逆轉的消散。
白澤忽然很痛恨自己敏銳的體質,如果他只是個普通的人類,是不是就不會這樣真切的感受到這些了。
不想聽不想看,可是這一切就是無孔不入,如同具象化一般呈現在他眼前。
反而越發的清晰起來。
白澤緩緩的走過去,他伸出手輕輕撫摸上玄天帝尊的臉,可是卻不小心穿了過去。這種心痛的感覺是什麼,就好像……就好像面前的人是季玹一樣。
是那個他心心念念,寧願付出生命也要去守護的人一樣。
但不應該是這樣的。
玄天帝尊起身走了出去,他的身影有些蕭索,但是面容卻無悲無喜,絲毫沒有即將面臨死亡的癲狂和不甘。
明帝山那晚月明星稀,清風微寒,風吹起了玄天帝尊的髮絲,他看向這鬱鬱山林、一片茂茂生機,輕輕嘆了一口氣。
「終歸還是差了一步。」
「卻明白的太晚。」
白澤從痛苦悲傷中回過神,神情複雜的看著玄天帝尊。合道失敗的玄天帝尊,是如何活到七千年後的?按照這種潰敗的速度,不消幾百年,他就會徹底消散在天地間,連輪迴轉世的機會都不會有。
「生即為死、死即為生。」
「聖者不在,天道卻依舊循環,但凡事總有一線生機,我的一線生機應在那死絕之地。」
「無天道,不輪迴。」玄天帝尊緩緩開口,金色眼眸中光芒一閃而逝。
「無盡海。」
玄天帝尊沒有告訴明帝山任何一個人,他只是留下了一道手諭,萬年之後他若沒有歸來,這道手諭會自動傳給明帝山那一任宗主。然後他悄悄的離開了。
去了無盡海。
從來沒有人膽敢深入的無盡海,從來沒有人從那裡歸來過的無盡海。
玄天帝尊在海上飄蕩了很久,久到看不到盡頭。
他如今氣息虛弱,反而正好隱藏了自己,使他不被妖靈族發現,他在海上飄蕩的第兩百年,發現了一座浮島。
島不算很大,卻有山有水,是一片難得的世外桃源。
玄天帝尊沒有離開,在那裡停留了下來。
他在那座島上建造了一個巨大的聚靈法陣,又用迷陣將整個島嶼籠罩。島嶼若隱若現,從此成了無盡海上的幽靈島嶼,許多人見多,許多人沒有見過。有人類和妖靈族試圖尋找,都不得而終。
玄天帝尊做好這一切,又在島中心的位置設置了另一座法陣,法陣將聚靈陣的所有的靈力凝聚到一點。他將自己的墳墓建造在那裡,在那裡準備了九十九口石棺。
他將隨身攜帶的洞天福地中的凡人都放了出來,讓他們在島上繁衍生息。
然後他回到了墳墓中,在自己即將消亡之際,從額頭取出了那滴本命靈血,黯淡無光的靈血靜靜的漂浮在半空中。玄天帝尊露出決絕的眼神,揮手斬斷靈血和自己的最後一絲聯繫!靈血發出一陣悲鳴,不甘的打了個轉兒,遠遠的飛了出去。
玄天帝尊眼看靈血消失,終於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然後整個身體化為無數光點,徹底消散。
白澤失神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九十九口石棺。
這裡……是他在幻境裡曾經生存過的地方,如今,他再次來到了這裡。
在這裡親眼看到玄天帝尊死去。
他留下一滴靈血,斬斷一切羈絆……然後就這樣死了。
白澤望著靈血消失的方向,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靈血飛了很遠很遠,落入了一個嬰兒的額頭裡。嬰兒在人類世界長大,殺伐果斷,建亂世基業,一統島嶼上所有的人類部落,成為一國之主。
他將皇城建立在法陣之上,成為季氏王朝的第一任皇帝。
此後代代傳承,季氏王朝似乎受上天眷顧,又似乎受上天詛咒。雖然傳承不斷,但代代只有一位子嗣,而且死後,他們都會回到皇陵中,將自己葬入石棺。
那一滴本命靈血經過了九十九代本命血脈蘊養傳承,漸漸複發濃濃生機。
中途曾有外來者誤入,卻再也沒有出去過,皆被困死在這裡。
再然後……
白澤就看到了自己。
葉皇后生子那一夜,天降異象,烏雲蔽月。
他不哭不鬧,睜著一雙血紅色的雙眼,如同妖魔般,用清醒寡淡的眼神注視著這裡的人類。接生的婆子嚇的暈了過去,葉皇后不得已接受了父親的安排,用同日出生的兄長的兒子替換了他。
然而葉父卻並不打算真的好生撫養他,這樣的怪物就該溺死掉。於是直接將他拋入了寒冬臘月冰寒徹骨的河中,那樣的河水,哪怕是成年人也撐不住一時半刻,何況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只是他沒有料到,白澤不是個普通的嬰兒,他活了下來。
然後他被一個可憐的婦人收養了,可那婦人卻是命薄的,好不容易將他拉扯到七八歲就去了,他淪落京城,成了一個流浪兒。
白澤就這樣看著,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重新觀看自己的一生,看那顛沛流離的十年,原來失去了記憶的自己,曾活的這麼卑微,而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不是幻境。
那些深深鐫刻在記憶裡的東西,一點點被翻新出來……
竟然是真的啊……
竟然不是夢。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白澤居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激動,就好像他潛意識裡面一直都知道一樣,根本沒有這樣真實的幻境,根本沒有這樣逼真的夢。
只不過是不願意承認而已。
不願意承認那二十多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親自過過來的。
然後,他終於遇到了季玹。
他波瀾不驚的心終於動了動。
他明白了自己為何不願意承認事實,因為承認這一切,就是承認他真的愛上了這個人類。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穿越了時空,為何穿越了數千年、穿越了億萬裡來到這裡。
但是他明白一點,在這裡,他用自己短暫的人類的一生,竭盡全力去愛過季玹這個人。他生性純善,卻願意為了他向無辜者舉起屠刀,願意讓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他吝惜感情,卻願意為了這個人,卑微到寧可只要看著他的背影就滿足。
他用十幾年的時間,將這個人牢牢的刻入自己的眼裡、心裡、骨血裡。
他為了他可以不惜一切。
白澤眼看自己一次次死在季玹面前,終於知道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因為他佔據了季氏血脈的驅殼,因為季氏傳承本就無情至極。
孤家寡人傳承數千年,是季氏一族融入骨血的本能,不容一絲一毫的浪費。
而季玹正是第九十九世,是玄天帝尊給自己選定的復生之軀!
也是唯一的生存機會!
曾經將白澤傷之入骨的一幕幕再次重現,他卻並無當初的痛徹心扉,而是有一種鈍感的,如同生鏽的刀在骨頭上慢慢摩擦的感覺。明明對他而言只是不久前發生的事,卻彷彿真的隨著這一切穿越了幾千年才想起來一般。
因為發酵了太長的時間,需要一會兒時間,痛感才漸漸的傳到心裡,才感受的到。
懂得,和看得開,原本便是兩回事。
這一刻,他不是活了數千年清心寡欲的五行元靈,而只是滿心執念放不開的人類白澤。
玄天帝尊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尊,而是那個他深愛過的季玹。
白澤靜靜看著,然後他看到霍司為自己斷了一臂,恍然想起自己當初問過霍司緣由,他卻不肯說。白澤又看到霍司為了他去找季玹。
這些都是他死後,他不知道的事。
他聽到了季玹說:「短短二十年……即使再刻骨銘心,又如何?淹沒在那千萬年裡,最終什麼也不會剩下。」
原來,這便是季玹的想法。白澤怔怔的笑了。
短短二十年,對於你來說只是一場夢,只是復生前的一場偶遇,擦肩而過之後便不再記得。但是對於我來說,那二十年卻彷彿是一生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想盡辦法用盡一切努力都忘不掉的……最重要的記憶。
你的夢,卻顛覆了我的一生。
如此的不公平。
「如果我會忘記他的話,不如讓他忘記我。」季玹說。
看到這裡,白澤轉過身,他不想再看了。
就算你曾動了片刻的凡心又如何,我終歸只是你人生中的一場過客,你的權衡總是最正確的,卻也是最傷人的。
既然最終是一場相忘,不如就不再見。你忘記我,我忘記你。
隻當是一場夢。
「但我可以救他。」季玹的聲音從身後淡淡傳來。
白澤腳步一頓,他慢慢回頭,看季玹割開自己的眉心,取出了那滴散發著濃鬱生機的本命靈血。
那是代表著他的生命,代表著他唯一轉生契機的本命靈血。
白澤醒來後曾經疑惑過,因為他不記得季玹是如何給了他本命靈血的,因為醒來就已經在他的身體裡,便認為是自己騙來的。
原來就是這個時候……
「帶他走吧。」季玹將靈血封入白澤的額頭,對霍司道。
霍司離開了,白澤則毫不猶豫的跟著季玹進了皇陵,他眼看季玹瞬間虛弱下來的氣息,眼神複雜哀傷。
你不是說二十年不過是一瞬,一場夢,最終什麼都不是嗎?為什麼還要為這短短一瞬捨棄性命。
用一瞬換一生。
這樣的衝動,你後悔過嗎?
白澤走過去,依偎著季玹坐在地上,將自己的手重疊在他的手上。
你做了這麼多,就為了今日這一線生機,但終究是功虧一簣。這時候的你,只是季玹,不是玄天帝尊……可我卻一點都不開心,因為我希望的是你活著,好好的活著——而不是成為你的劫難。
哪怕失望、傷心、難過,但這個念頭,卻從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分毫。
他仰起頭,輕輕吻上季玹的唇。
我穿越時空來到這裡,不是為了騙你,是為了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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