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秋說的這人，就是秦蓉的那位男朋友。

昨天他剛從秦淮地產危燕區副經理小吳那兒得知了這個消息，還學會了對方沉痛的語氣。目的只是為了勸男人好好休息，自認十分溫和。

但對面的西裝男顯然不是這麼想的。

“……臥槽？”他緩緩張開嘴，發出了一聲無意義的驚嘆。

哪怕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走在路上突然被人說一句“先生你印堂發黑恐有大禍”，心裡都會慌一陣子。

偏偏西裝男還是位整日與各種獵奇事件打交道的新聞部編導。

他只覺得頭頂像被潑了一盆冰水，先前的火全給澆滅了，心裡拔涼拔涼的。

西裝男也不罵了，思路七拐八扭，緩緩伸出一隻五指粗短的大手，擲地有聲往櫃檯上一架。

神色小心又虔誠。

“您莫非是傳說中的，大師？這兒其實是玄學館？要不，您給我看個手相？”

“？”邱秋愣了愣，把自己聽懂的那部分糾正了一下：“這裡是餐館。”

西裝男一臉別逗我了的表情，說道：“什麼餐館，您這兒哪有吃的啊。”

有啊，我就在吃呢，好吃的炒蛋。

還有……你。

邱秋看了一眼西裝男。

這人身體前傾，為了把手盡量湊到他眼皮底下，半個身體幾乎都擱在了比櫃檯稍矮一截的餐檯上。

他神色虔誠，隱隱透著期待，宛如一個自己躺到了惡魔餐盤上的人類祭品。

邱秋不自覺拿舌頭蹭了蹭虎牙，糾結片刻，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你是能吃的麼？”

“什麼？”西裝男寒毛一豎。

哦，不能啊。

邱秋看出他的拒絕，有些遺憾地想著。

那天監護人說過，開店，不能只做他喜歡吃的，而是得做人類喜歡吃的。否則就會破產。

邱秋略微反思了一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他確實沒有準備人類的食物。

但“祭品”這幅模樣又太誘人，讓邱秋想起了只有大惡魔們才有的貴族待遇……便忍不住伸出手，用指腹去碰觸男人手心。

史萊姆幾乎全部身體都是消化器官。

此刻，果凍般的粘稠液體在指縫間聚攏，往皮膚表層蠕動，而後與男人的手接觸一瞬。

西裝男感到手心一陣濕潤、灼痛，隨後燙到一般抽回手，跳起來，嗷了一嗓子。

“臥槽臥槽臥槽！什麼東西！？”他用力甩甩手，又吹了吹手心，發現……好像也沒怎麼。

就是有塊指甲蓋兒大小的皮，有點發紅。

西裝男兀自驚恐跳腳，對面邱秋卻若有所思。

他剛剛嚐了嘗，這個人的味道雖然怪怪的，但並不很臭，只是有一點奇異的酸和苦，還有些冷……

像是深淵血池裡圓粒冰晶的味道。

那種冰晶總是一粒一粒地落下，一旦碰到另一顆，便會很快融化。邱秋每次看見，都覺得那是寂寞的味道。

“您坐。”

邱秋決定聽取監護人的建議，不能只顧自己吃，而是也給這位客人做一份他喜歡的食物。

“我們店有吃的，一會兒就做好了。您等等啊。”

……我一點也不想吃啊！

西裝男內心咆哮，一臉抓狂，根本不敢坐，卻也不敢走，像個可憐的陀螺，無助地捧著手轉了兩圈。

身側突然冒出個文字泡來。

【兄弟，勇士啊。】

“？？？”西裝男嚇得心臟一緊，好懸沒厥過去，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彈幕。

對了，他是看見Eden地標才進來的，原來這店通過了審核，已經在Eden上線了。

更誇張的是它還正在直播，還有觀眾在看！

太好了，我不會被當場殺害了。

“兄弟們，”西裝男壓著嗓子，盡量小聲地問看不見的客人：“悄悄告訴我，這店在哪個分區？”

四面八方驟然冒出十幾個氣泡，此起彼伏——

【美食】【美食啊】【真的是美食】【美食：）】【別懷疑，自信點，就是美食】

西裝男瞳孔驟縮，竟然不是玄學！

……

背對著用餐區的邱秋並沒有看到那些彈幕，他正在精心做給客人的食物。

客人心中酸苦冷，想必會喜歡熱乎乎的，甜滋滋的東西。

邱秋手邊沒有多少材料，看了一圈，便把剛剛那壇子酒倒了小半在鍋裡，摻進水，倒進糖，放到加熱器上。

要說甜食，邱秋首先想起的，便是監護人那天做的“糖水鋪蛋”。

此刻他稍作“改進”，全憑直覺倒了酒，希望能解除這位客人的疲憊，感到身體暖和起來。

邱秋想著，學著監護人的樣子，往鍋邊敲裂蛋殼，直接打進燒開的水里。

片刻後，他又多加了兩個蛋，畢竟是第一位客人，不能太小氣……糖也多加一點。

人類吃了一定會好起來。

邱秋做得十分認真，將一鍋“甜酒舖蛋”倒進海碗裡時，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成就感。

“給。”邱秋俯身，把碗放到西裝男面前，眼中流露期待。

西裝男猛地抖了一下。

眼前的一碗東西，湯體渾濁，內容物黃黃白白的，酒味直撲面門。

要不是操作台就敞在面前，他又隱約看到店員打了兩個蛋，這會兒根本不敢說這裡面的是什麼。

而且就算看到了……也還是很難下口！

西裝男緊張得直抖腿，不斷地左右狂瞟，想讓店裡那十幾位兄弟幫他說說話，壯壯膽……然而一片寂靜。

所有觀眾彷彿不存在一樣，在邱秋轉身的一剎那就消去了文字泡。

像是被看到就會中毒。

“你在看什麼？”邱秋眼神好奇，表情冷漠，在西裝男眼裡，就是身纏黑氣的死神。

西裝男悲傷想，觀眾兄弟們，就靠你們了，要是我交代在這兒了，記得幫我聯繫管理員啊……

他拿起碗邊小瓷勺，舀了一口湯，閉著眼睛遞進嘴裡。

酒香浸潤鼻腔，味蕾頃刻間被甜蜜佔據。

那是什麼味道呢？

就像冬日風雪中的火堆，木料燃出劈啪聲。架著的鍋中溫著一碗甜甜花蜜，他偷偷嚐了一口，整個人便從冬跳到了春，睜眼已置身花田，滿目陽光。

西裝男定住了，面上抽搐幾下，鼻腔一酸，忽然落下淚來。

這味道，讓他想起了女朋友菲菲給他做過的酒釀元宵。

菲菲也愛放糖，每次做甜湯都齁得不得了。偏偏她不覺得，就是好這一口，搞得自己也得捏著鼻子陪她。

菲菲是主持人，有陣子吃胖了，折騰著要減肥。甜湯便成了她的階級敵人。

過年那天她終於能放縱一次，便往酒釀元宵里報复性地多加了五勺糖，加完似乎終於意識到虧待了他這個男朋友，又欲蓋彌彰地往裡倒了二兩高度白酒。

據說可以中和一點甜味。

結果辣的更辣，甜也沒蓋住，兩人在慶典節目的背景音中一邊吃飯一邊吵架，吵完又忍不住笑，笑得停不下來。

飯後往外看，陽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落了滿地雪。

後來他倆升了職，換了住處，工作都變得繁忙，在一起的時間無限壓縮。最近又因為一點小事吵架，誰都不想先低頭。

西裝男已經一周沒見著菲菲了。

想起來，菲菲也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齁甜的酒釀元宵了。

西裝男埋著頭，一口一口地吃著這份“甜酒舖蛋”，只覺得胸腔到胃部一片溫暖。

因工作久坐而緊繃的肌肉漸漸放鬆，手腳泛起冰凍復甦的輕微麻木感。

太好吃了。

這是他最近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

西裝男一邊哭一邊吃的樣子顯然震驚了在場十幾位隱形觀眾。

待他吃得差不多，有個比較有正義感的文字泡，鼓起勇氣在他斜前方亮了起來。

【你還好嗎？需要叫急救嗎？】

沒等邱秋看過去，西裝男猛地抹臉，狠狠吸了吸鼻子，正氣凜然道：“不用！好吃，太好吃了！”

邱秋眼睛一亮：“你喜歡嗎。”

“喜歡。”西裝男正色道，看著邱秋的眼神充滿崇拜：“你是店主嗎？還是來打工的店員？你們餐館的營業時間是？”

餐廳裡一個接一個的文字泡亮起，空間迅速被“【？】”們填滿。

“還沒定好。”邱秋很高興，又因為被誇而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我只是來試試設備的，等定下開業時間，我再告訴你吧。”

西裝男戀戀不捨，將名片推送到邱秋的手環上。

“邱老闆。”西裝男存下名片：“我叫方浩洋，做新聞的。以後要是有什麼事兒，叫我啊！”

話音未落，方浩洋的手環忽然震起來，見到光屏顯示來電人，他手一哆嗦，飛快地接起來。

“菲菲！”他驚喜地喊了聲。

“浩洋——”終端那頭是個女人，帶了哭腔，說話語無倫次：“你快來，接我嗚……小王出事了，我被帶到茶室，好多管理員……我不敢回家……”

方浩洋當即神色一振，驚道：“菲菲，菲菲別怕！終端連著，我這就過去！”

說罷一陣風似的捲沒了人影，徒留滿屋的小問號。

***

“傷者名叫王帕斯，是劉菲菲的助理。”

一名記錄員溫聲報告，微微低頭看著終端：“今早七點二十分左右，他結束通宵工作，往鹿角街尾的'海陸'停車場走去。途經一座旱橋，失足落下，被一根鋼筋刺穿胸口，重傷。目前已經送至危燕區第三醫院緊急救治，至今未脫離危險。”

文勁大馬金刀地岔著腿坐著，一手向後架在椅背上，涼涼問：“聽清楚了麼？需要我們再讀一遍嗎？”

負責人汗如雨下：“不不不……聽、聽清楚了。”

《每日危燕》新聞社，氣氛沉重，一群記錄員們進進出出。

會議室內更是安靜，只有控溫系統運作的嗡嗡聲。

幾位負責人面如土色，大氣不敢喘。

“那就說說吧，想到什麼說什麼，一個個來。”

文勁把記錄員制服披得鬆鬆垮垮，表情冷淡但態度強硬，負責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有人出聲。

“是……意外吧。”那人苦著臉：“這陣子社里事多，大家加班是常態，累了走路沒看清……也是有可能的……我知道！我知道這樣不好，一定放假，馬上就放假！”

他說罷，另幾人都默認了“意外”的說法，不斷向這位出名的管理員勁姐掏心掏肺，表達以後再也不讓員工加班的決心。

然而勁姐沒聽見似的，只道：“這個王帕斯平時為人怎麼樣？”

“挺好的……”一負責人想了半天，實在沒想出什麼存在感來，汗流得更厲害了：“那個，他是菲菲助理，菲菲可能比較了解他……”

會議室門被象徵性地敲了敲，一名記錄員說道：“勁姐，視頻分析拿來了。”

文勁點頭，不耐地揮手道：“你們先出去。”

一行負責人便忙不迭地往門口奔，你擠我我擠你的滾了。

“怎麼樣？”待人走完，文勁關上玻璃門，問道。

“確認了。”記錄員說。

“…………”文勁深呼吸一口氣，臉色難看得不行，半晌咬牙道：“報告扣下來，遞給三零或者阿虎，這件事只要隊長不問，你們誰也別主動報告、”

“不問什麼？”

男人聲音在背後響起，帶著點饒有興味的調笑。

文勁後脊背一僵，瞬間挺直了，而後緩緩回頭。

“……隊長。”

“嘖。”鐘豫拉了把椅子，往下轟轟烈烈一坐，彷彿剛剛悄無聲息進門的不是他一樣。

他道：“出息了啊，誰是隊長？要不你來當吧。”

文勁眉毛眼睛全擠在一起，像生嚼了一顆檸檬，往鐘豫那兒哀哀蹭過去：“隊長，隊長你是隊長……我這不是怕你不高興……嘿嘿。”

鐘豫不再跟她說相聲，點點桌面：“說吧，什麼情況，興師動眾的。”

文勁如此這般一說。

“這個王帕斯失足前，給我們系統發了一條緊急呼救。幸虧有這條呼救，不然清早鹿角街沒什麼人，等路人發現他，屍體都要涼了。”文勁道。

“這都什麼東西？”鐘豫皺眉：“一個人一腳踩空，也就是一瞬間的事，這還有空抬手點手環按求救？當拍電影呢？確定不是插在鋼筋上的時候按的嗎？”

“……說起這個，”文勁尷尬：“這個王帕斯在咱們系統……其實是個名人。”

“什麼？”鐘豫挑眉。

“這人膽子特別小，就把呼叫管理員設了個聲控快捷鍵……只要他一喊'我操'就會自動求救。”

“？？？”鐘豫扭頭看她。

“是的，”文勁一本正經地點頭：“他這人一受到驚嚇，口頭禪就是'我操'，要是沒事，他就會迅速撤回呼救記錄。我們的接線員都記得他，蠻奇葩的，但沒耽誤什麼大事，不太好罰。”

一旁的記錄員小聲替他辯解：“這傢伙最近修身養性，好久沒說髒話了。”

鐘豫震驚，心想你們還被耍出感情來了麼？

“今早他遭遇意外，自動呼救後卻一直沒有撤回。接線員想定位他，發現定不了，終端摔壞了。幸好呼救的一瞬間附帶位置信息，我們的人將他送了醫院，總覺得事有蹊蹺……就查了查這傢伙的'生活秀'。發現了一段剛剛自動同步的視頻。”

生活秀是一款記錄生活的社交軟件。

文勁頓了頓，表情沉下去：“隊長，這不是意外失足。有人摻和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