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王史萊姆他軟乎乎》
文/園有星
新歷2319年,春,北辰實驗基地。
地下二層,新艙辦公室。
鐘豫半閉著眼睛看投影,神色困倦。
畫面上是一周前第五實驗室內部的情形。
玻璃艙內滿是暗紅塗料組成的奇怪“法陣”,隨著一陣光芒驟起,又滅,陣中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的不明生物。
這是古老法陣召喚成功了。
實驗室內研究員們多年來嘔心瀝血,一朝成功,一個個哭的哭喊的喊,恨不得出去繞基地裸奔以表慶祝。
畫面外的鐘豫則看得面無表情。
說實話,他覺得召喚出的那東西看起來像個大個兒的果凍。
戳一戳會破嗎?
辦公桌對面,一名眉心深刻的中年男人正滔滔不絕。
“鍾少將,如你所見,上週,我們基地的'古語言空間系研究計劃'有了突破性的進展。歷時五年零三個月,我們終於召喚出了這只來自異界的生物,根據法陣相關資料,我們將它稱為深淵惡魔——”
“……你們管這叫惡魔?”鐘豫笑了一聲。
中年人一噎,嗆咳兩聲,末了繼續道:“這只惡魔是智慧生物,能變化身體形態,很聰明,學習能力也很強。在聽我們研究員交流半小時後,他就掌握了中文的基本發音,你看……”
正說著,投影放到了果凍變成人類少年的鏡頭,像是特效電影裡做出來的。
隨後,果凍開了口,聲音還挺好聽,是與身形相符的柔和少年音色。
就是內容跟“柔和”不怎麼搭。
“你們好。請問你們可以吃嗎?”
畫面中的研究員們一時間四散奔逃。
鐘豫:“…………”
“瞧瞧,”中年人臉上帶出些許得意,看向鍾豫:“是惡魔吧。”
鐘豫沒出聲。
自大果凍被召喚出來,已經過了一周。因為召喚它的目的是“對抗虫族”,實驗員們便對它做了全方位的測試。
結果十分喜人,中年人連眉心刻痕都淡了不少,不斷和鍾豫講述它神奇的能力。
無論是宇宙射線,還是高溫冰凍,抑或是真空高壓……對這只惡魔而言,都只是撓痒癢。
它甚至對實驗內容都很配合,只要基地方面答應結束後給牠吃一個“漢堡”。
目前測試已經接近尾聲,中年人帶著鐘豫下到地下十二層,觀看實驗。
視線驟然開闊,極寬的白色房間被隔在玻璃幕牆之後,儀器滴滴作響,實驗員們來去匆匆。
鐘豫猝不及防與那隻“惡魔”對上了視線。
很清秀的男孩子,目光純澈,像一汪清水。放在普通人臉上,或許會顯得有些傻氣,但他不然。
他像是在觀察。
正與他交流的實驗員是位美女,長相氣質都很溫柔,半蹲著和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說話。
“一會兒把手放進這個盒子,同樣是局部壓力測試。如果疼了或者難受就告訴我,好嗎?”
少年點點頭。
女性實驗員朝他溫柔的笑了笑,少年便學著她,也緩慢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極生疏的笑容。
“嘶——”玻璃幕牆外,一名實驗員吸了口涼氣:“太可愛了,我真是不忍心……”
“它又不痛,你瞎擔心什麼。”另一人道。
“我看著痛,不行嗎?”那實驗員翻了個白眼,這才看到身後站了兩名長官,立馬立正站好,再不敢多言。
壓力測試很快開始,少年的確沒有露出什麼不適的表情,只是眼神時不時飄向門邊,那兒放了個剛買來不久的漢堡。
鐘豫身側,中年人開口道:“它很好說話,給點吃的就行,不是非要吃人。心理專家出了一份評估表,建議我們不要一味滿足它的要求,要讓他建立規則意識。這份文件你看看,學學,還有這個和這個……”
“呵。”鐘豫嗤笑一聲。
“怎麼了?”中年人眉心一跳。
“訓狗呢?”
這話說得忒不客氣,中年人臉色立馬變了。
他狠狠皺眉,怒道:“鐘豫!你說話能不能注意點!?你是聯盟少將!”
“退役了。”鐘豫沒再笑,翻著手中資料,“現在是'危燕區'管理員。”
“你軍銜還在。”中年人急喘幾口氣,煩躁地擺了擺手,“你別說這種話,論級別我們都管不著你,現在這差事,說是喊你來,其實也是我們在求你。”
他緩了一會兒,繼續道:“情況你也知道了,深淵惡魔的體質太危險,得有人看著,除了你,聯盟沒人能做這件事。上面已經發話了,要是你不答應當監護人,它就只能呆在北辰基地,我們也是為它考慮。行不行,一句話吧。”
鐘豫翻著資料,半晌沒說話。
幕牆後面,那果凍人已經把手原樣從盒子裡抽了出來,女實驗員信守承諾,把漢堡遞給他。
少年眼睛微微發亮,神色虔誠地張開嘴,一口咬下——
“哎!”實驗員驚了:“包裝紙要撕掉……的。”
少年一邊咀嚼一邊看她,像沒聽懂似的,嚼包裝紙的聲音還挺動聽,吃得十分投入。
鐘豫嘴角抽了抽,再次低頭,驀然看見一個名字。
“邱秋……他有名字?誰給他取的?”
“它自己。”說起這個,中年人也有幾分驚奇,“它有自我認知,不僅知道自己叫什麼,連這兩個字都是它翻字典找給我們的。但問它是不是會中文,怎麼會的中文,又不說。”
“邱秋。”鐘豫道:“小怪物還挺會取名。”
中年人眉心又皺起來,心火騰起:“鐘豫!他能聽懂的,你說話能不能注、”
“大怪物都沒他有文采。”鐘豫打斷他,順手合上資料,扔在一邊,“丟給大怪物養,不怕被養廢了?”
中年人:“……”
“行了。”鐘豫擺手,神色淡淡:“我帶走,你們打個包吧。”
* **
翌日清晨,危燕區的藤蘿街道於淺橙金光中甦醒。
人造恆星散發最浪漫的顏色,空氣中溫度濕度都十分適宜。
危燕區在聯盟二十八區中,發展程度排在末流。
除了區域中心的“燈塔”周邊,外圍的地價房價都不太高。
較低的生活成本,帶來了較為密集的人口,因為居民相對窮,反而比很多“高級”的地方生活氣息更加濃厚。
藤蘿街,一輛早餐攤子剛剛在街尾支起來,老闆娘掀開蒸籠,屬於麵食的香氣便蒸騰升起,霸道的飄出好遠。
可惜,她的攤子位置不好,前面一條街都是賣各種早點的店鋪。行人走到她這兒時,大多數已經吃飽了,好半天只賣出去兩個包子。
老闆娘憂心忡忡地嘆口氣。
危燕區的管理一向鬆散得很,對支攤子這種複古行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但這畢竟是違規,老闆娘還不敢公然挑戰權威,把攤子支到別人的店舖前面去擋著。
那樣的話,就算管理員不追究,被影響的店鋪老闆也要收拾她了。
可現在這樣也不是辦法。
包子都是在家做好的,挑的都是普通食材中質量不錯的那些,花了好些成本。肉餡兒裡麵包進了前一晚凍好的皮凍,一口咬下去,微微燙口的肉汁便會迸進嘴裡,鮮香四溢。
這樣的包子不能久放,再熱一遍,汁水就會浸入面皮中,不好吃,也不好賣了。
老闆娘神色憂鬱,自己拿了個包子吃起來,邊吃邊看過路行人。
不多時,她注意到一位少年,長相突出是一方面,也不像其他人那樣行色匆匆,而是站在不遠處,盯著她看。
雖然面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很是熾熱。
老闆娘性格內向,嘴也拙,要不是家裡突然遇到困難,也不會出來做生意。
她掙扎了好一會兒,才試著朝那少年招招手:“小帥哥……吃包子嗎?”
少年眼睛一亮,左右看看,慢慢避開行人,來到攤子前。
他也不說話,就盯著蒸籠裡的包子,看著像下一秒就要一頭栽進去似的,也不知道餓了多久。
“請問,”好半天,他終於開口,怯怯道:“這個,能吃嗎?”
什麼意思?
老闆娘有點懵。
這是質疑她的包子乾淨不干淨?也是,這樣的流動攤點沒有辦各種手續,的確不能讓人放心。
老闆娘想著,面上露出一絲急切,顛三倒四:“我的包子做得可干淨了,小帥哥你放心,我都是按著給家人吃的標準做的。早上我兒子和小女兒也吃了的,你看我也在吃,絕對乾淨的!”
少年有些害羞:“我是說……能吃麼?”
老闆娘:“……”
明白了,這是身上沒帶錢,想白吃。
她本想問問一分錢都沒了麼,但張開嘴又閉上,覺得自己不太會說話,生怕戳到這孩子痛處。
眼前的少年面容清秀白淨,說不出的乖巧可愛,身上也很乾淨。
不知道遭了什麼難,餓成這樣,看包子的眼睛就差發光了。
這時候再問著問那,著實不好。
老闆娘想著,心中軟下來,便道:“能,你隨便吃吧。”
反正也賣不出去,這麼小一個人,能吃多少呢?
“真的?”少年反而來了個疑問句。
“真的。”
“都是我的了?”少年又問。
“……”
老闆娘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後忽然傳出一陣雜亂的驚叫。
一輛懸浮車從離地三米的空中俯衝而下,把散著霧氣的空軌沖得亂七八糟,眼看就要往她這邊撞來。
從前玻璃上還能看見一對年輕男女驚恐尖叫的面容。
畫面只晃過一瞬,空軌下來的車速實在太快,老闆娘年紀大了,反應不及,周身血液一涼,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完了。
呼嘯的風還沒吹到臉上,下一刻,攤子前的少年忽然有了動作。
他本可以避開,卻伸出雙臂,把那攤子連著人一起往旁邊用力一推。
車狠狠撞在他身上,轟然巨響中騰起一陣煙塵。
人群爆出又一陣驚呼,有的張羅著找管理員,有的找急救,車里人連滾帶爬地出來,更是吼的吼喊的喊,亂成一鍋粥。
開車的年輕情侶剛剛在車裡吵架,這時已經被嚇得魂飛魄散。
車輛裡有安全裝置,他倆除非往能量塔上撞,否則都不會出人命,但被撞的就不一樣了。剛剛那兒可是站了兩個人!一不留神就是兩條人命!
“我的天!?怎麼樣了!急救!急救!!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大姐——”
女人衝過來,高跟鞋都甩掉了,白著臉去扶跌坐在地上的老闆娘。
老闆娘如夢初醒,跟著尖叫:“那孩子!那孩子!那……”
正喊著,一陣風來,煙塵散去,只見那被撞的少年毫髮無傷地站在包子攤旁邊,手裡還……拿了個包子。
已經咬了一口。
男人一愣,抹掉額頭冷汗,破口大罵:“我就說吧!有個屁事!?你看看!你睜大眼睛看看!?這窮地方的人簡直有病!站在路邊賣早點!?誰違規?誰沒素質!!”
“你能不能說兩句人話!?”女人聲調提高八度,指著少年:“你看看把人弟弟嚇得——”
“……”邱秋雙手捧著包子,面上沒有表情,心中卻十分贊同。
嚇死了。
他香噴噴的食物差點就沒了。
情侶越吵越兇,老闆娘則終於緩過神來,哭著過來查看邱秋,十分後怕地問了半天。
她到現在才意識到,如果不是邱秋及時把她推開,自己這條命就要交代在這兒了!
感謝,一定要感謝,要不是自己家現在也不富裕,老闆娘恨不得把房子賣了送給他。
“什麼都可以嗎?”邱秋問。
“都可以,就算阿姨沒有,也給你弄來。”老闆娘眼含熱淚。
邱秋十分高興,扯了個不自然的微笑,視線往那車包子上直飄。
老闆娘:“……”
這社會怎麼了!看把孩子餓的!
邱秋得到了兩大袋的包子,還得到了一張寫著老闆娘聯繫方式的紙,因為他表示不會用終端。
老闆娘還有事,不顧情侶男的指桑罵槐,委託邱秋等人來處理事故,自己帶著攤子先走了。
邱秋則站在一旁吃包子,心潮澎湃。
這裡是天堂吧。
人類也太好了。
又多,又香,會做食物,還會熱熱鬧鬧地說話。吃起來口感一定鮮甜多汁。
想他在深淵時,為了一口吃的,能與大惡魔廝殺幾十天,現在他明明沒做什麼,人類就把這麼好吃的食物給他了。
老闆娘做的“包子”比昨天的“漢堡”更好吃,邱秋吃出了一股十分溫柔的、親切的味道。他從沒嚐過這麼美妙的味道。
邱秋緩慢而持續地吃著包子,一個接一個。吃完一袋,一旁的車主情侶也吵完了一個段落。
處理事故的記錄員來到現場,先向邱秋確認了受害者不需要送醫,才去肇事者那裡做記錄。說過幾天,處罰通知會下來。
“我們的社安分會降檔嗎?”女人冷靜了些,眼眶發紅。
“你說呢?”記錄員穿著黑色制服,臉上半點笑意也無:“差點出人命的事,綠降到藍算是便宜你們了。”
情侶又你一言我一語地嗆聲,記錄員不再理會,轉到邱秋這裡,表情舒緩許多。
“小伙子,別緊張,個人ID出示一下。”記錄員朝他笑。
邱秋剛剛觀察過那對情侶的動作,此刻有樣學樣,把左手手環抬起,光屏投影點亮。
“邱秋,”記錄員拿筆掃了一下:“名字很可愛,ID是……”
記錄員愣住了。
在他的ID右側有個紅色的小方塊,紅得十分刺眼奪目。
記錄員臉色頓時異彩紛呈。
“你……監護人呢?”記錄員問。
邱秋眼睛一亮:“你知道他?他在哪兒?我很餓……”
記錄員冷汗直冒,以十倍速快進乾完了剩下的事,一溜煙跑了。
邱秋:“?”
“抱歉啊,”待記錄員離開,情侶中的女人疲憊道。她聲音嘶啞,剛剛喊得太大聲了:“今天嚇到你了,你想要怎麼賠償,我們可以商量著解決。”
一旁男人臉色陰沉,嘴巴跟縫上了似的,代表默認。
邱秋頓時忘了找不到監護人的失落,再次想道,人類也太好了吧,他什麼都沒做,又能吃一頓了。
於是他靦腆道:“想吃飯,可以麼?”
“吃頓飯就行了?”女人有些驚訝,看邱秋的眼神又多了些愧疚。
這孩子也太善良了,因為自己沒傷到,所以不追究了嗎?
她看看邱秋手上還剩了半袋的包子,猶豫問:“你剛是不是吃了東西?這會兒還吃得下嗎?”
是她的錯覺嗎,總覺得剛剛不止一個袋子… …
邱秋點頭。
“那行,你選地方,都可以。”女人又道。
“那家。”邱秋指了指旁邊一家賣餛飩麵條的小店。
男人嗤笑一聲。
三人坐定,年輕女人心累地揉了揉太陽穴。
她和男友戀愛五年了,因為家人反對,最近與男友一同從首都搬到了危燕區。
危燕區發展相對落後,生活環境落差大。男友一直不適應,工作上壓力也不小,兩人心情不好,吵架也頻繁起來。
剛剛那場事故,就是二人爭執時在車內誤操作造成的。想想都後怕。
女人一面反省自己,一面又有些灰心。
男友自來到這裡,變化很大,有些行為言論淺薄自私得很。
女人捨不得五年的感情,也覺得他是壓力大心態失衡,自己作為戀人,這種時候當然要理解包容。
但有時也難以忍受——比如現在。
這間小店檔次很低,菜單投在桌面上,價格實惠。
男友看了眼,朝坐在對面的男孩子揚了揚下巴,那聲調陰陽怪氣的。
“點吧,隨便點,一樣點十份,夠不夠吃啊?要不要再給你打包一份帶回家?站路邊碰瓷兒太辛苦了,沒點力氣乾不動啊。”
女人: “……”
她心頭火起,想一巴掌抽過去,卻被坐對面那少年打斷了。
碰瓷這種詞彙還不在邱秋的知識範圍內,他只聽懂了前半句,讓他隨便吃。心中對人類的讚歌又快溢出來了,他忍不住真摯道:“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男人噎住。
他頓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就見邱秋真的每樣要了十份,然後吃完一份又一份……
“真是個飯桶,吃這麼多。”男人不可思議地說。
“不多,”邱秋抬眼,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你在這裡,我還能吃更多。”
“……什麼意思?”
“你身上有股很臭的味道。像是接近死亡的、快要腐爛的肉。”邱秋一直沒什麼表情,語氣還是柔緩的。
他抱歉道:“……熏得我不太有食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