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曹修遠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對面。
梁思喆抿著唇,拉開對面那把椅子坐下來。曹修遠面前放著一碗豆腐腦,一碟切成段的油條,他就像來這條街上吃早飯的所有普通的過路人一樣,用筷子加一段油條然後再用勺子舀一勺豆腐腦。
晨間光線明亮,空氣清新,暑氣尚未瀰漫,夜裡的清涼勉強佔了上風。不到七點的早餐攤尚有些冷清,坐在攤位上等早餐的食客臉上都掛著睏意,沒精打采地打著哈欠,沒有人認出攤位上埋頭吃油條和豆腐腦的這人是名聲貫耳的名導曹修遠。
曹修遠穿得也很普通,看不出牌子的棉質汗衫上還有一些肉眼可見的褶皺,看上去甚至有些不修邊幅,跟以往梁思喆印像中的曹修遠都不一樣。
“吃點什麼?”曹修遠看著他問。
“跟您一樣吧。”梁思喆竭力讓自己看上去鎮定一些。
曹修遠招手把老闆叫過來,給梁思喆點了份一樣的早餐,在等待梁思喆早餐端上來的間隙,他把自己面前的那份早餐吃光了。
梁思喆低頭吃早飯的時候,曹修遠一直在對面打量他,目光跟半個月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沒什麼兩樣。
梁思喆嚥下嘴裡的飯,坐直了些,他從來都不是任人打量、坐以待斃的性格,他抬頭看向曹修遠:“您來找我,是想說什麼嗎?”
“先吃吧,”曹修遠倒並不著急,“吃完再說。”
梁思喆點了點頭,低下頭繼續吃早餐,雖然他並不是很能吃得下去。
曹修遠點了根煙抽起來,在對面打量著梁思喆,這個讓他第一次拿不定主意的少年,如果要從選演員的角度考量,這少年身上的優點和缺點的確都太過明顯。
鄭寅說得沒錯,梁思喆的個人氣質太過強烈,他不是沒辦法做演員,只是如果他有成為一名好演員的野心,往後的戲路可能會走得有些困難。演員需要扮演千人千面,講究讓觀眾不齣戲,章明涵那樣自身存在感不高的演員是最理想的人選,因為他可以輕易地把自己變成另一個角色,可是梁思喆想做演員,他得讓觀眾首先忘記他是梁思喆,然後才能說服觀眾他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角色。
太難了,曹修遠看著梁思喆想,他不確定梁思喆到底具不具備這樣的天賦。梁思喆當然也可以做大眾意義上的明星,可他沒興趣花費力氣捧一個給電影拉後腿的明星出來。
然而梁思喆的優點也極為突出,否則當時音樂附中那老師找出小提琴合奏的視頻給他看時,他不會從上百個少年中一眼挑中梁思喆,並且在得知梁思喆已經拉不了小提琴的情況下,還是執意把他帶到了北京。
如果說最初挑中梁思喆是因為他的外形,那後來執意把他帶到北京,則是因為那晚在樓道裡見到梁思喆的第一面,他就在這個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種難得的脆弱感。
那不是一種空洞的、流於表面的脆弱感,是經由生活百般蹂躪的,看似易碎實則堅韌的,包裹在堅硬外殼下的脆弱感,它是有重量和實感的,是有煙火氣的,是可以經得起鏡頭放大的。
雖說這年頭沒人會贊同吃苦是件好事,但的確吃過苦的人身上會多出一份厚重感。
所以吃過苦的梁思喆跟沒吃過苦的曹燁看上去是不同的。
太不同了。曹修遠看著梁思喆想。
然而小滿……小滿不是一個吃過很多苦的孩子,他是陋巷裡被富養的少年,他的脆弱一擊即碎,他不需要有堅硬而鋒利的外殼。
所以到底誰更適合小滿?連一向決定果斷的曹修遠此刻都有些舉棋難定。
梁思喆吃完了早飯,他把油條吃得一塊不剩,那碗豆腐腦也喝乾淨了。他抬頭看著曹修遠,等著他給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一錘定音。他想這場面多像過去被拉到菜市口斬首的犯人啊,還得提前吃飽喝足才能安心上路。
曹修遠吐了一口白煙,彈了彈煙灰,看著梁思喆:“曹燁手裡有劇本,看過了沒?”
“看過一點。”梁思喆說。其實沒看,是曹燁讀了幾段給他聽。
“嗯,回去一起看吧,琢磨琢磨角色,準備之後的試戲。”
梁思喆愣了愣才開口:“您是說……我通過了試鏡這一輪?”
“是啊,”曹修遠看他一眼,“不然我過來找你做什麼?”
這句話讓梁思喆的心情一瞬間變得極為複雜,豁然開闊起來的同時又摻進了一些糾結,所以他真的要跟曹燁公平競爭了嗎?他並不想從這場如真似幻的電影夢裡醒過來,可似乎也不太想跟曹燁競爭同一個角色……
他定了定神,讓自己沸騰的大腦盡快歸於平靜,抬眼看向曹修遠:“您的意思,是讓我跟曹燁一起競爭這個角色?”
“對,競爭。”曹修遠說。
梁思喆頓了頓,又一次開口道:“我聽說,這角色一開始是以曹燁為原型寫出來的,而且上次的試鏡,您似乎對曹燁更滿意一些。”
“試鏡是試鏡, ”曹修遠在餐盤裡捻滅了煙,“最後定誰來演,由試戲決定,至於原型,這是個獨立的劇本,沒有什麼原型不原型的。還有什麼問題,一起問了吧。”
梁思喆意識到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可能這輩子他都不會再有另外一次跟這樣頂尖的導演面對面對話的機會,他垂眼思忖片刻,抬起頭認真地問:“不瞞您說,上次我在門外聽到了鄭寅老師的那番話,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我並不適合做一個演員。”
聞言,曹修遠笑了一聲,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輕微的哼聲:“你還沒演過戲,我怎麼知道你能不能做好一個演員?”
這話幾近輕蔑,完全沒給梁思喆留面子,梁思喆抿著唇沒作聲。
“不過,”曹修遠靠著椅背上,看著他說,“如果一個人還沒有演過戲,但大家都覺得他不適合做演員,你猜最可能的情況是什麼?”
梁思喆抬起頭看向他,他不知道曹修遠想說什麼。從頭頂遮陽棚的細小縫隙漏下的光投在曹修遠臉上,讓他看上去像一尊面容堅毅的雕像,明明離得很近但這一刻卻顯得遙不可及。
曹修遠上身傾過來,胳膊肘柱在飯桌上,拉進兩人直接的距離,聲音壓得很低:“這個人啊,在演戲方面,要么是朽木不可雕的蠢才,要么會成為一鳴驚人的天才。”
梁思喆微微發怔,一時說不出話來。
曹修遠微瞇著眼睛看他:“我也很好奇,你會是哪一種。”說完他站起來,椅子腿與水泥地面摩擦,發出一聲刺耳的噪聲,梁思喆回過神,跟著他一起站起來。
曹修遠轉身走進店裡,去找老闆付了早餐錢,出來時手裡拎著一份打包的早餐,遞給梁思喆:“拿回去給曹燁吧。”
“哦,好。”梁思喆接過來。
曹修遠看向別的方向,末了又加了一句:“你不要管他說了什麼,他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做演員,恰好說明了你在演藝圈是獨一無二的,這是好事。”
“嗯,”梁思喆低聲說,“謝謝您。”
“等試戲消息吧。”曹修遠說完,就離開了老杜麵館,梁思喆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一直等他拐出了茵四街才收回目光。
走回藍宴的那段路跟來時的心情完全不同,稍稍輕鬆了一些,雖然還是有些糾結,但起碼留給自己緩沖和思慮的時間多了不少,不需要倉促地面臨被淘汰出局的失落局面。
由曹修遠本人說出“公平競爭”這四個字,比任何人都來得更具有信服力。
曹修遠身上有一種讓人不得不信服的氣質,跟梁思喆接觸過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樣,他給人一種偏執的、尖銳的、說一不二的感覺,那顯得他有些自大,但他甚至都不屑於用一點溫和的表象去包裹它們,而是任由這些特質曝露在別人的目光之下。
或許天才本該如此吧。梁思喆想。
不過,如果真的是公平競爭的話……梁思喆忍不住想,他跟曹燁又該如何相處?真的能像曹修遠說得那樣,一起看劇本,一起琢磨角色麼?
梁思喆經歷的競爭太多了,小提琴合奏團的首席位置、代表附中參加國家級小提琴比賽的機會,無一不是他通過競爭獲得的,無法站到首席位置的演奏者只能成為陪襯……沒人比他更清楚競爭的本質有多殘酷。
回到房間時曹燁已經醒了,正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聽到推門聲扭頭朝梁思喆看過去,聲帶被睡啞了,嗓音聽上去沙沙的:“你去哪兒了?”
“醒這麼早啊?”梁思喆反手關上門,走過去把早餐放到桌上,語氣盡量放得輕鬆一些,“你爸來找我了。”
“我爸?”曹燁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一些,看上去去有些驚訝,“他找你做什麼?”
梁思喆走過去坐到自己的床邊,看著曹燁:“他來跟我說,讓我們好好準備接下來一輪的試戲。”
“哦……”曹燁轉了轉困頓的大腦,反應過來後眼睛裡的驚訝迅速地轉為了驚喜,“所以他的意思是讓我們一起看那個劇本是不是?我就說麼,那你終於可以放心看那個劇本了吧?”
“啊,”梁思喆應了一聲,笑了笑,“我以為我過不了試鏡來著。”
“怎麼可能……你都過不了誰還能過啊,不要妄自菲薄啊思喆哥哥。”
“你知道的成語還真是挺多的,”跟曹燁說話時心情很容易放鬆下來,剛剛在曹修遠面前緊繃的神經很快鬆了弦,梁思喆笑道,“你不是從小在國外長大的麼?”
“我是成語小王子,天賦異禀,哎呀,一不小心又是一個成語。”
梁思喆被他逗得笑了幾聲。
曹燁也笑,笑完了,想了想又說:“我爸那個人啊,雖然不近人情,但這也算他的優點吧,他肯定不會因為我是他兒子偏袒我的,那個劇本,是寅叔偷偷塞給我的,有時候我覺得他才像我親爸,要不是我跟我爸長得還有點像……”他轉過臉看向梁思喆,“哎,你覺得我跟我爸長得像麼?”
“有一點,”梁思喆看著他的臉,“神似。”
“是吧……所以我確實是他親生的。可是他為什麼都過來了也沒想到要來看看我啊……”
“他……看上去挺忙的。”曹燁臉上浮現出一絲罕見的失落,梁思喆不由自主地撒了謊,其實他並沒有看出曹修遠到底忙不忙。
“哦,他總是很忙。”曹燁的頭垂下去,抬起兩隻手揉了揉臉,“那也不差這幾步吧。”
“他是打算上來的,後來聽說你在睡覺,就……沒上來,”梁思喆人生頭一回安慰別人,為了佐證自己說的話,他有些心虛地朝桌上抬了抬下頜,“他還特意讓我給你帶了早飯過來。”
“是嗎?”曹燁蓋在臉上的兩隻手落下來,抬頭去看桌上的早飯,“他給我買的?他有這麼好?”
梁思喆坐在床邊看著他,曹燁的頭髮被睡亂了,亂七八糟地翹在頭頂上,臉頰上被枕頭壓出來的印子還沒完全消下去,此刻眼睛亮了一下,看上去像個討到糖吃的小朋友。
“是啊,他特意叮囑我拿上來。”梁思喆說。
“他還說什麼了嗎?”曹燁轉過臉看著他,一臉期待,“有沒有提到別的?”
“他還說……”梁思喆不忍說實話,怕這份期待從他臉上消失,他又撒了個謊,“他還問你這些天是不是很熱。”
“真的?”曹燁臉上的期待更甚,其中還夾雜著一絲意外和驚喜,“還有嗎?”
“嗯,他說他記得你特別怕熱……”梁思喆慢吞吞地說,腦子裡卻在飛速地轉,他在想到底要撒個什麼謊,才能不讓這雙眼睛裡的期待落空。
“然後呢?”曹燁迫不及待地催他說下去。
梁思喆把他人生中沒撒過的謊一氣兒撒了個夠,他找不到別的話接下去了,但曹燁臉上那份明快而生動的期待讓他沒辦法停下來,他一咬牙: “然後……他說過幾天找人來安個空調。”這話說完,梁思喆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天啊,他還是我爸嗎?!”曹燁不可思議地驚嘆道,“他被寅叔附體了嗎?”
梁思喆沒作聲,他覺得他給自己挖了很大的一個坑,而現在他有些發愁該怎麼把這個坑填上去。
“他真這麼說的?”曹燁興奮地轉過身,跟梁思喆面對面坐著。
“到時候你看他有沒有找人來安空調不就得了。”梁思喆別過臉,不動聲色地避開他興奮而熾熱的目光,生怕自己會露餡,這謊撒得可真夠心虛的。
“哦耶,我們馬上要有空調了!”曹燁興奮地高呼,從床上跳了起來。
“是啊,趕緊洗漱吃早飯吧。”梁思喆催了一聲,他現在只想趕緊把曹燁打發走,自己安靜一會兒,他想被鄭寅附體的不是曹修遠,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