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兩個人出了餐館,梁思喆走到路邊想要招手叫一輛出租車,原本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坐公交去的,畢竟昨天剛刷了小一萬買了一台空調回來,手頭實在算不上寬裕。
昨天上午他坐公交去電器城買空調的時候,已經提前看了公交站牌背面的地圖,把去央音的公交線路查好記住了,但現在曹燁要跟自己一起過去,他臨時改變主意打算打車,畢竟這小少爺應該從來都沒有擠過公交吧。
走到路邊時正好有一輛出租車在路對面等紅燈,梁思喆正要抬手叫車,曹燁一把抓著他的手腕,抬了抬下巴示意不遠處的地鐵站:“我們坐地鐵去吧。”
“嗯?”梁思喆愣了愣,他想不會連自己現在很窮這件事都被曹燁看出來了吧?
“我都沒坐過地鐵。”曹燁看著地鐵站說。
“哦,”梁思喆回頭看了一眼,“行啊,我也沒坐過地鐵。”不過理由不一樣,岩城沒有地鐵這個出行選項。
前年地方新聞台說五年內要開通第一條地鐵線路,讓岩城進入“地鐵時代”,當時在飯桌上父母還就這件事情吵了幾句嘴——他們什麼小事都能吵起來,梁思喆記不起他們當時吵架的具體理由了,似乎只是在很平常的話頭上產生了很小的分歧,於是兩人就莫名其妙地嗆起來了。
梁思喆記得自己當時低頭沉默地吃飯,聽他們一言一語地跟對方吵架,語氣不算多激烈但句句夾槍帶棒,心裡煩得不得了,很想朝他們吼一句“你們趕緊離婚去吧”,但壓了壓自己心頭的煩躁還是沒說出口,匆匆吃完飯把筷子放到飯桌上,然後就起身回自己房間了。現在想想真是有些後悔,如果當時吼出了聲,會不會改變後面事情的發展軌跡?會不會避免那場事故的發生?
地鐵站標識清晰,就算兩人先前都沒乘過地鐵,也很輕鬆地買票進了站。下午乘坐地鐵的人不多,但車上的位置還是全被佔滿了,於是兩人只能拉著頭頂的扶手站在過道的一側。
剛上地鐵曹燁就接了個電話,梁思喆聽他朝電話那頭叫了個名字,是以前沒聽他提過的名字,也或許是提過但自己忘了。
曹燁有很多朋友,在他面前提過名字的就有好幾個,什麼林彥、遲明堯、賀方文、大白……有幾個名字提多了他會在腦中留下一些印象,大多數聽過就忘了。
曹燁一接起電話就神秘兮兮地讓對面那人猜他在哪,對面猜了幾次猜不中,他興致勃勃地揭曉答案:“我在地鐵上!你坐過地鐵麼?”
那邊說了句什麼,曹燁說:“我不去,上次打電話找你你沒時間,現在我也沒檔期了……吹什麼牛啊你給我買地鐵,你給我買地鐵模型還差不多!”
梁思喆看著車廂外面飛馳而過的廣告,聽著曹燁跟別人在電話里斗嘴。跟曹燁在茵四街待久了,他都快忘了他們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了,要不是曹修遠和鄭寅把他們丟到藍宴,說不定他這輩子都不會跟這個沒坐過公交地鐵的少年產生交集。
不過說起來他自己以前也很少搭乘公交車,他的零用錢一向充裕,總是背在後背的那把小提琴又相當昂貴,所以出門能招手打車,就絕對不會多走幾百米到站點等公交車。
何況每週五下午從學校回去,總會趕上公交車乘客最多的時候,擠得站不住的感覺實在很難受,幾年前他經歷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在周五下午乘過公交車。
也許是出事之前花錢一向毫無顧忌、大手大腳,這一年來才會很快把銀行卡上的六位數餘額花得只剩下了五位數。
光是斷指康復當時就一次性投進去了十幾萬塊錢,病急亂投醫,那時也是急昏了頭,還以為會看到效果來著,結果後來發現不過是一個騙人的康復機構而已。當時他花了幾個月時間每天堅持去做復健,某天去市裡的三甲醫院複查,卻被醫生告知骨折傷及神經根本不可能恢復到可以拉小提琴的靈活度,他很可能被騙了。回到家他如夢初醒地想,原來自己一度以為能夠重新拉小提琴的念想,自始至終只是一場妄念而已,一氣之下他把自己一直以來最寶貝的那把小提琴也摔爛了。
要不是曹修遠那晚忽然出現在他家門口,估計第二天早上,他就要去那家騙子康復中心鬧事去了,鬧事的節奏都事先打算好了,先把那個“說的比唱的好聽”的康復導師揍一頓,折了他兩根手指,再去八樓把那個總是出現在電視上做假廣告的院長揪出來再揍一頓,一樣折他兩根手指。
——不是斷指能康復麼?廣告上不是說能恢復如初麼?當時諮詢的時候不是扯出了一堆專業術語,跟他保證一定能重新拉小提琴麼?那就讓他們自己親身體驗一下,所謂的康復手法到底是不是那麼有效!事情鬧大了最好,媒體幫忙免費宣傳一波,讓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個騙子機構。
如果當時真的這麼做了,現在會不會蹲在監獄裡吃牢飯啊……梁思喆有些出神地想。
曹燁掛了電話,見梁思喆對著窗外黑黢黢的隧道微微發怔,他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在想什麼?”
梁思喆眨了下眼,回過神說:“我在想,命運真是神奇……”
明明都把自己打壓到這般走投無路的地步了,偏偏不允許他放縱地沉淪下去,千方百計地虛構出一個又一個柳暗花明的假象,還讓他認識了這般難得一見的少年,讓他沉也沉不下去,向上攀又攀得這樣艱難,到底命運這樣折磨自己,是想把他引到怎樣的一條道路上呢……
但他沒說這些,他轉頭看著曹燁,緩緩開口道:“居然會讓我們倆認識。”
他的表情中看不出喜怒,曹燁也怔了一下:“你不想認識我嗎?”
“沒有,”梁思喆意識到自己說這話可能造成了誤解,又補充了一句,“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按照正常的軌跡保送上大學,或許沒什麼機會認識你。”
畢竟如果自己能拉小提琴的話,就算曹修遠真的找上門來讓他做演員,他應該也會毫不猶豫地拒絕吧……畢竟他以前心性堅定,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演戲的可能性。
“也說不定啊,”曹燁想了想說,“或許我們會在這趟地鐵上認識。”
“地鐵?”
“是啊,你看,我從來都沒有坐過地鐵,一直很好奇地鐵裡是什麼樣的,所以我總會坐一趟的麼,就算不是跟你一起,也會跟別的朋友一起,也或許我會自己來坐也說不定。你呢,你在上大學,”曹燁說著,自然地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偶爾出來也會需要乘坐地鐵吧,說不定我們就遇上了,地鐵上沒座,我們就拉著扶手站在這裡,然後我看到你背著小提琴,因為我也會拉小提琴麼,所以也許我會跟你搭個話,然後我們就聊起來了,聊得很開心,就交換聯繫方式成了朋友,於是在這一刻,叮~命運就重合了。”
“哈,倒是有這個可能……”而且這個可能還蠻可愛的,讓人聽了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起來,梁思喆笑了笑,“你有沒有想過跟你爸一樣,去做一名導演啊?”
“唔,我才不要。”曹燁斷然否定。
梁思喆有些意外:“為什麼?”
“像我爸那種性格,我做出什麼樣的電影他都不會滿意的,說不定還會對我的作品指手畫腳。而且,他都已經差不多封神了,我做得再好,也會活在他的陰影下面,被懂行不懂行的人做各種比較,想想就覺得很煩……”
“那倒也是。”梁思喆笑了笑,沒想到曹燁看上去一副小紈絝做派,想得倒還挺清楚。
下地鐵之前附中的同學打來電話,聽梁思喆說坐地鐵過來,便提前到地鐵口來接他。
梁思喆跟曹燁乘上行電梯出來時,他的三個同學正等在門口,兩女一男,一邊聊天一邊朝電梯下面張望,見他走出來,都不約而同地挺直身體,朝他揮手打招呼。
梁思喆從電梯上走下來,那唯一的男生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好久不見啊思喆,剛剛愣了一下才認出來。”
“是啊,好久不見。”梁思喆也對著他笑了一下。
男生看著他:“這髮型還挺適合你的,什麼時候把頭髮留起來的?”
“是為電影留的麼?”旁邊的女生隨之問。
“不是,”梁思喆笑笑說,“之前在家懶得去理髮店,頭髮長了又很熱,就紮起來了。”
“哦……這位是?”男生示意了一下旁邊的曹燁。
“這是我朋友,”梁思喆抬手攬了一下曹燁的肩膀,“曹燁。”又給曹燁依次介紹,先介紹那男生說,“汪海鳴,指揮,”又介紹兩個女生,“穆珂,小提琴,孟揚歆,手風琴。”
“你們要一起拍電影嗎?”叫孟揚歆的女生看了看梁思喆,又看了看曹燁。
梁思喆側過臉看了一眼曹燁,正想把這話題繞過去,曹燁先笑嘻嘻地開了口:“是啊,我們演兄弟,像不像?”
“嗯……”女孩當了真,認真地打量起兩個人,又轉頭跟另一個女孩看一眼,遲疑地開口道,“身高還是像的……”
“不會吧?長得不像嗎?”曹燁煞有介事,“導演就是看我們倆長得像才挑中我們的。”
“好像是有點像,”另一個女孩穆珂說,“鼻子,鼻子有點像,是吧?”
“有嗎?我怎麼覺得完全不像啊……是親兄弟嗎?”
“是結拜兄弟。”曹燁說。
“嗨,”孟揚歆笑起來,“那還有什麼像不像的?你騙我們的吧。”
曹燁很快跟兩個女孩熟絡起來,女孩走得慢,於是三個人稍稍落在後面。
隔著兩步距離,梁思喆跟汪海鳴走在前面,汪海鳴的聲音刻意放低:“岩城那邊的事情都解決好了吧?”
“差不多了。”梁思喆說。
“那家人……有沒有再找你鬧事?”
“沒,賠過錢就不鬧了。”
“最後賠了多少?”
“一百多萬吧,法院判的。”其實並不是很想聊這件事,但事情發生之後的那段時間汪海鳴幫了不少忙,所以梁思喆沒辦法生硬地迴避這些問題。
“一百多萬……”汪海鳴皺了皺眉,“那你現在錢還夠么?”
“夠啊,賠完之後還剩了不少,”梁思喆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而且,我還有兩套房子呢,放心。”——雖然都沒想過賣,舊房子打小在裡面生活了十幾年,到處都是回憶的痕跡,新房子出事前兩年剛搬進去,格局和細節都是父親一手設計的,也不是說賣就能狠心賣的。
“你監護人呢?是你姑姑是吧?”
“她啊,女兒在讀高三,自己家裡的事情都要顧不過來了。而且,過了十八歲生日我也不需要監護人了,這樣挺好的,自由。”
“不過能被挑中演電影也挺好的,而且是被曹修遠挑中,做大明星可比拉小提琴有前途多了。”汪海鳴安慰他。
梁思喆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什麼大明星啊,沒譜的事兒,之後還要試戲,挑不挑得中還兩說呢。”
“你這條件沒道理挑不中啊,你看現在火的都是什麼人啊,前兩年曹修遠挑的那個,叫章明涵是吧?看上去也不怎麼出挑啊,細胳膊細腿兒跟小姑娘似的,你麼……我們音樂附中的門面不會錯的。”
“你可別這麼抬舉我,”梁思喆笑笑,搖了一下頭,又說,“試鏡完了還要試戲,而且是很多人一起試,試戲結束也不一定只留下一個人,這種啟用新人的片子,中途可能會有很多意外。”
“真的啊?這麼殘酷麼……”
前面兩個人走得快,差距很快從兩步擴大到了幾米遠,叫孟揚歆的女孩忽然壓低聲音,用胳膊碰了碰穆珂:“變了好多,是吧?”
“能不變麼?”穆珂看她一眼。
“唉,前後都不像一個人了。”
“什麼變了好多?”曹燁察覺到她們說的是梁思喆,有些好奇地問。
不過相處了短短幾分鐘,兩個女孩就對他放下了戒心,孟揚歆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前面的梁思喆:“我們說梁思喆呢,以前我們音樂附中交響樂團的小提琴首席,你知道他以前是拉小提琴的吧?”
“知道。”曹燁點頭道。
“他那履歷啊,相當……怎麼說呢……”
“輝煌。”穆珂接話道。
“對,輝煌。想當初我們去省裡演出,他一站那兒,就特給我們樂團提氣,小提琴部的位置靠前麼,他又是樂團首席,正裝出場的時候,哇,場下所有觀眾全都看著他……”
“還有獨奏。”穆珂這時插話道。
“對,他還負責小提琴獨奏……最適合那種有點張揚的曲風,你一看見他,就知道什麼叫意氣風發了,因為我覺得他的性格里就有點張揚和傲氣……”
“不張揚的曲風也拉得很好啊,《梁祝》那種憂鬱古典的也很適合他,”相比孟揚歆,穆珂說話的語氣要輕柔一些,“而且我覺得他的性格不算張揚吧,挺好相處的,有點冷幽默,會冷不丁懟你一句那種……”
“她是迷妹,看梁思喆都戴濾鏡的。”孟揚歆笑著對曹燁說,又轉頭看穆珂,“好相處不代表不張揚啊,他以前懟過你多少次?”
“又不是真懟,都是開玩笑的。”穆珂替梁思喆說話。
“張揚麼……”曹燁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一眼前面梁思喆的背影。老實說,他只能憑藉想像在腦中勾勒出她們口中張揚的,傲氣的,意氣風發的首席小提梁思喆,那跟他這段時間看到的梁思喆似乎都沾不上邊兒。
“現在肯定不張揚了,我說的是以前在附中的時候,”孟揚歆嘆了口氣,“唉,太可惜了,本來要出國去參加比賽的,聽說就是在去機場的路上出的車禍,他父……”
旁邊的穆珂這時抬起胳膊碰了她一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說了,孟揚歆頓時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多話,立刻噤了聲。
曹燁沒注意到旁邊兩個人的動作和眼神交流,他還在想剛剛孟揚歆口中那個張揚的梁思喆。
——出現在他面前的梁思喆,打從一開始就是寡言的,鋒利的,沉重的,脆弱的,像是一隻囿於困境,踟躕不前的困獸,倏地他腦中閃過梁思喆之前跟自己說過的話:
“沒過試鏡的話……沒想好,可能回岩城吧。”
“我只是好奇劇本是什麼樣子的,從來都沒見過。”
還有他抱著那本很厚的《演員的自我修養》說,“這種專業書怎麼會好看。”
從自己擅長的小提琴領域邁入完全一竅不通的電影世界,幾乎是被打碎重塑的過程,想來梁思喆的內心可能根本就不像他平常表現出來的平靜而淡定吧。
那句“我以為我過不了試鏡來著”,原本以為只是一句並不走心的自謙而已,現在想來,那可能真的是一種極度不自信的妄自菲薄。
困獸掙脫困境後會是什麼樣子的?曹燁看著不遠處梁思喆的背影,想了想,從兜里摸出手機,低頭給鄭寅發了一條消息:“寅叔,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有演戲的問題想請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