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追喊了“A”,按照之前排練的內容,群演們開始騷動。
拳擊台上,阿彭被對方拳手打得節節敗退。這是一場提前談好的交易,阿彭收了拳擊場老板的定金,條件是他要輸給對方拳手。
阿彭被對方壓到拳擊台邊的欄杆上,躬著身體,用拳套護著頭,對方的拳頭一下一下砸下來,台下的賭徒們高聲呐喊,幾近沸騰。
曹燁站在監視器後面,看著台上梁思喆被周霆逼到欄杆上打,雖然周霆胳膊揚得老高,看上去挺有氣勢,但在鏡頭裡實在顯得很假,像是不敢把拳頭落在梁思喆身上。
“Cut!”杜追叫了停,對著喇叭,把台上兩個人叫下來看監視器上剛剛拍攝的畫面,他指著兩人對打的動作,“周霆你別不使勁,在鏡頭裡看上去特別明顯,一看就是假打。”
周霆苦著臉,看上去很緊張,又有些為難:“怎麽真打?我下手太重,真把梁老師打傷了怎麽辦?”
“打傷了算工傷,”梁思喆開玩笑道,“投資人在呢,輪不到你賠錢,是不是啊曹總?”
曹燁覺得自己大概不適合圍觀這場打戲,他跟周霆有一樣的顧慮——放開了真打,把梁思喆打傷了怎麽辦?但既然梁思喆把話扔到了他這裡,他也只能笑笑接上一句:“你放心,梁思喆的意外險買了最高保額。”
兩人一唱一和,雖說是開玩笑,但周霆總算稍稍放下了一些顧慮,答應下一場會來真打。
再次上台前梁思喆跟杜追說:“杜導你先別喊a,我們先來一次真打試試。”
兩人上了拳擊台,躬身擺好了架勢,梁思喆果斷出拳,周霆身為前職業拳擊手反應迅速,立刻用手套護住面部防守,拳擊手套碰撞,周霆能感覺出梁思喆沒留力,狠狠地砸來一拳,是來真的。
他正猶豫要不要真的跟梁思喆對打,片刻間梁思喆已經又出了一拳,這一下周霆迅速矮身避了過去。
台下的群演一開始不明所以,沒搞明白到底有沒有開拍,但他們的注意力很快被台上吸引過去,這一次的真打跟幾分鍾前的拍戲不同,變成了周霆節節敗退,梁思喆步步緊逼。
有人大聲叫了“好”,那聲音像是比剛剛拍戲時更興奮,群演的精神頭兒被調動起來,無需杜追喊“a”,場下的聲浪已經開始喧囂。
密集如雨點一般的拳頭砸過來,梁思喆的力度和速度都讓周霆吃驚,原本他以為可以輕松應付,但沒想到在這樣被步步緊逼的情況下,他竟找不到可以出手還擊的機會,於是他很快就在後退中被逼到了拳擊台的纜繩前。
梁思喆這時才收了手,他摘了拳擊手套,拿掉護齒套,又抬手抹了一把流到下頜的汗:“我好歹也練過一個多月的拳擊,沒你想象得那麽弱,你盡管真打,我會做好防守。”
周霆連連點頭,開拍之前杜追說梁思喆練過拳擊,但他沒當回事,到剛剛才意識到,眼前這人不是被壓抑得無法喘息的小滿,不是有異裝癖的李廿,不是反抗不得的陸河川,也不是讓人很有距離感的巨星梁思喆,他就是野狗一般的地下拳擊手阿彭,動作雖然沒有職業拳擊手那麽標準,但身上就是有種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勢。
再開拍時,周霆總算找到了狀態,他拋去顧慮,把梁思喆逼到拳擊台的欄杆前,拳頭重重地落下來。
小猛混在人堆裡,擠到拳擊台前喊:“爸爸快躲,爸爸你快跑……你別打我爸爸!”
梁思喆的後腰抵著欄杆,周霆一拳下去,讓他整個後背繃成了一張弓,喉嚨裡悶哼一聲。
這聲音讓周霆慌亂了一秒,隨即立刻停下來問:“梁老師我剛剛是不是傷到你了?”
梁思喆微微皺眉:“杜導沒喊cut,你怎麽自己停了?”
“我覺得我剛剛那拳好像打到了您……”
杜追從監視器後起身,走到台前問:“這場挺好,怎麽停了?”
台下的群演也不明所以,一片騷亂,小猛剛醞釀出的情緒被打斷,大聲喊:“思喆哥哥被打到了!”
曹燁也走過去,看向梁思喆,梁思喆朝他笑了一下,看上去不像受傷的樣子,他松了一口氣。
因為這個意外,這段鏡頭又要重拍。
連續拍了幾遍,總有意外發生。幾遍下來,群演的興頭明顯沒有開始時高昂,小猛的情緒連續幾次被打斷,越來越難以入戲,拍攝開始進入膠著階段,似乎無法向下推進。
越是急,周霆便越沒辦法入戲,現場除了梁思喆,似乎狀態都差極了。
曹燁看著梁思喆被抵在欄杆上,一遍一遍地挨拳頭,他走到片場外面,點了根煙抽起來。
杜追又喊了“cut”,見周霆不在狀態,群演也露出疲態,隻好暫停拍攝,讓大家先休息一會兒。
曹燁撚滅了煙,走到拳擊台前,梁思喆單膝蹲在在一米多高的台上,低頭看他:“不是說陪我戒煙?”
“剛剛傷到了沒?”曹燁的眼神落到他腰上。
“沒事兒,”梁思喆抬手摸一把他的頭髮,“公眾場合,眼神收斂點。”
“……我是看你有沒有受傷!”曹燁又炸,見梁思喆看著他笑,頓了頓,他又看身後坐了一地的累癱的群演,沒人看過來。剛剛那幾遍拍下來,所有人的嗓子都要喊啞了,劇組的工作人員拿了潤喉糖過來,群演們正在瓜分潤喉糖。
“這狀態還能拍麽?”曹燁問,雖然知道電影就是這樣,是無數遍鏡頭磨出來的,但真在劇組裡待一下午,他還是忍不住覺得焦躁,尤其是,他男朋友還在一遍一遍地挨打,看上去……挺疼的。
“要不明天再拍吧,”曹燁說,“也用不著那麽趕進度,讓周霆回去好好找找狀態,群演也恢復一下精力,或者,要不要用替身啊?”
梁思喆笑笑:“曹燁你啊……這麽心軟,當年還說要當導演,當導演可不能心軟成你這樣。”
“那就這麽一遍一遍地磨?”曹燁問他。
梁思喆沒直接回答,看著他問:“你覺得剛剛哪一場效果最好?”
曹燁想了想,沒說拍過的任何一場,反而說:“那場沒喊a的。”他說的是梁思喆打周霆那段,即興的,沒寫在劇本上。
“我也覺得,”梁思喆看著台下的群演說,“所以我在想,與其這樣一遍一遍折騰群演和小朋友,打斷他們的情緒,還不如試試一次拍到底,先把他們的情緒捕捉到位,至於台上的拳擊鏡頭,其實可以後期再補。”
“你是說一鏡到底?”曹燁思忖他的提議,“倒是個好辦法,只是現場機位要重新布置,對攝像師要求也更高一些……而且,想要讓台下群演和小猛入戲,對你和周霆來說,其實要更難吧。”
“讓周霆當做真正的拳擊賽來打,不給他那麽多條條框框的拘束,或許他發揮得會更自然點。你覺得可行麽?”
“可行是可行,就是……”曹燁看向梁思喆,“讓他真當拳擊賽來打,你招架得住麽?”
“試試麽。”梁思喆說完,見杜追正朝這邊看,他揚起胳膊招了一下手,等杜追走過來,他說,“我剛和曹燁商量了一下,覺得可以試試一鏡到底。”
梁思喆做過導演,雖然在觀眾中口碑票房雙失利,但業內對這片子的評價倒還不錯,他站在導演的角度分析了一鏡到底的可行性,杜追聽完,也覺得可以試試。
杜追隨後把周霆叫過來,讓他徹底拋開劇本,當成一場拳擊賽來打。
周霆提出顧慮:“可劇本上不是寫,阿彭一開始被逼到絕境,最後觸底反彈,贏了這場比賽嗎?那打到什麽時候我該收手,從攻擊變成防守的狀態?”
“這你就別管了,”梁思喆說,“你隻管跟我打就是了。”
一小時後,杜追重新布置了機位,又跟群演和小猛重新講了戲,說台上這場會推翻劇本原有的安排,來一場真打。
群演們興致缺缺,隻把杜追的話當成鼓動人心的說辭。
但台上梁思喆和周霆擺好架勢,跟劇本不同,這次又是梁思喆先出拳,他率先丟掉劇本,讓周霆和台下的群演相信這次的確要來真的。
周霆舉起手套護住頭,退了幾步後,他找準空隙以攻為守,揮出拳頭,把劣勢扭轉過來。
梁思喆沒有立刻像劇本那樣節節敗退,他在護住自己面部的同時,再次果斷出拳,在對方後仰避開時,他矮身伸腿一掃,將周霆絆出半米。
很快地,台上的周霆和台下的群演都意識到,梁思喆的確沒按劇本來,他是來真的。
他使出的這招拳擊技巧,激起了周霆身為拳擊手的勝負欲,周霆的情緒被調動起來,在地上翻了個滾後,他撲過來抱住梁思喆的腿,用手肘朝他膝蓋後方一擊。
但梁思喆比他想象得更靈活,膝蓋打彎的同時順勢用腿鎖住周霆,半跪著起身,在背後給了周霆一拳。
台上的撕鬥開始上演,台下群演的情緒也立刻被調動起來。
杜追的聲音這才從喇叭中傳出來:“A!”
片場光線晦暗,營造出地下拳擊場歇斯底裡的決鬥氣氛。
台下的男人們都光著膀子,揮舞著臂膀,對著拳擊台上的兩個人嘶聲叫喊,發泄著無處釋放的過盛精力。
垃圾、髒話和汗水充斥著整個地下拳擊場。台上簡陋的電子屏上顯示著下注的數額,對方那邊的金額要比阿彭這邊高上不少。
場下的聲音此起彼伏:
“打啊!”
“使點勁,別跟娘們似的!”
“沒吃飯是嗎?!沒意思!”
小猛的聲音被蓋在人堆裡,他站在第一排跳起來喊:“爸爸加油!爸爸打他!”
阿彭用拳擊手套擋著臉,對手一拳又一拳砸過來,逼得他節節敗退,一直被逼退到拳擊台的纜繩上。
場下見要分出勝負,呐喊聲頓時變得沸騰:“揍他,好!乾趴他,使勁啊!”
阿彭被按在拳擊場的欄杆上,對方的拳頭毫不留力地砸下來。
小猛的聲音摻了哭腔:“爸爸加油!爸爸加油……”他抓著欄杆想爬上去,“別打我爸爸,別打了……”
拳擊場的工作人員走上來,拎著他的衣領將他拽了下來。
電子顯示器上,對方拳手的下注金額迅速攀升,兩邊的差距越來越明顯。
只要再忍幾秒,跟拳擊場老板談好的籌碼就能兌現了。
這時小猛嘶聲力竭地哭喊聲透過聒噪的人群傳到他耳朵裡:“你別打我爸爸,求你了叔叔,你別他了,”他扒著拳擊台的纜繩,“我爸爸會死的……”
阿彭躬著身,躲在拳擊手套後面,忽然頭部發力,衝對方的腹部頂過去,然後狠狠出拳,一拳打在對方的下頜上,這一拳既快又狠,直接把對方的牙套打飛出去。
場下靜了一秒,隨即全場意識到下錯了注,罵罵咧咧地將更多賭注下到阿彭那一邊。
台上兩個人糾纏到一起,阿彭用膝蓋抵著對方的腰,拳頭雨點一樣地砸下來,把對方打得緊抱著頭,無力還擊。
“Cut!”杜追在監視器後面喊。
這場一鏡到底拍得出乎意料地順利,群演的氣氛比前面任何一場都要激揚,小猛的情緒也很到位,一直到杜追喊停,小猛哭得已經打起了嗝。
杜追走過來,對著喇叭說:“大家這場都特別好!休息一下,一會兒我們補拍幾個特寫鏡頭就能收工了。”
他說完抬頭看台上的梁思喆和周霆:“沒受傷吧?這場效果太好了,周霆發揮得特別自然。”
“我其實都沒發揮……”周霆心虛地撓頭,“就是跟梁老師走的,您這完全看不出隻練了一個月的拳擊。”
“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後面給我留力了啊。”梁思喆笑笑,摘了手套遞給宋清言,又接過她遞來的水,仰頭喝了幾口。
宋清言又把毛巾遞給他,梁思喆拿著毛巾擦了臉和脖子上的汗,把毛巾掛在脖子上。
他拿著水,走過去跟曹燁一起看監視器的畫面:“剛剛這場還行吧?”
“已經夠好了,再補幾個分鏡應該就行了,”曹燁側過臉,垂眼看了一眼,“周霆剛剛是不是打到你的腰了?受傷沒?”
梁思喆握著他的手腕往休息室走:“跟我過來。”又叫,“宋清言。”
“哎。”宋清言跟上來。
“噴霧劑帶了吧?”梁思喆邊走邊問。
“什麽噴霧劑?跌打損傷的?”宋清言沒他倆腿長,小跑著跟上來,“思喆哥您受傷了?”
“噓,”梁思喆轉頭,在唇前豎了一下食指,然後推門進了休息室,“你把噴霧劑找出來。”
“受傷了怎麽藏著掖著的,”曹燁轉頭問宋清言,“他以前也這樣?”
宋清言正站在靠窗的椅子邊上,彎腰翻找噴霧劑,聞言應了聲:“也沒啊。”
梁思喆看他一眼:“別的傷也就算了,腰傷能隨便說麽?”
他語氣放低,原本只打算讓曹燁聽清,但休息室空間不大,宋清言又跑過來給他遞噴霧劑,一時聽了個正著。
宋清言立刻意識到梁思喆剛剛好像跟曹燁開了個黃腔,她乾咳一聲,借口外面有事,趕緊溜了。
曹燁覺得宋清言好像誤會了什麽,但他沒顧得上計較這些,問梁思喆:“嚴重麽?要不要去醫院?”
梁思喆的手按了一下後腰:“這樣按著倒也不嚴重,但說不定會對別的方面有影響,要不今晚你讓我試試?”
他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上去不會太嚴重,曹燁笑道:“滾啊你,在下面一樣可以試,”又問,“到底嚴不嚴重?”
“倒也不算嚴重,稍微扭了一下,”梁思喆把噴霧劑扔給曹燁,“幫我噴點吧。”
梁思喆身上出了很多汗,汗水覆在肌理分明的身體上。他肩寬腿長,骨架高大,不是那種肌肉虯結的身材,裸著上身時,能看到骨骼上覆著一層緊實漂亮的肌肉。
“噴到哪兒?”曹燁的手指搭在他腰上,“這裡?”
“可以。”
“還是再往下點?”曹燁的手指鑽進他的褲腰,往下探了探。
梁思喆笑了一下:“隨你。”然後側過臉,跟曹燁交換了一個吻,又很快分開。
劇組人多口雜,曹燁沒打算真在這裡做什麽。他拿著噴霧劑晃了晃,往梁思喆腰上噴了一下。
門口傳來腳步聲,杜追推門進來:“思喆,我們一會兒確定一下明天的補拍鏡……”他話沒說完,看見了站在一起的兩個人,隨即“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哎——”曹燁剛出聲,杜追在門外說,“那什麽,你們一會兒出來了找我啊。”
腳步聲漸遠,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十年前,試鏡的劇場裡,這一幕好像也發生過。
片刻後梁思喆悠悠開口道:“曹燁我考考你啊,偷雞摸狗這詞兒到底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