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倚著樹乾坐在地上。暮色徹底籠罩下來,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投在眼前的地面上,風一吹,光影搖搖晃晃。
曹燁忽然覺得有些茫然。梁思喆這一解釋,他剛剛湧上來的這股怒氣全都落了空,並且顯得莫名而可笑。
視頻上跟梁思喆走在一起的那姑娘是秦真真?他只顧著辨認梁思喆的背影,根本就沒注意到旁邊的背影是否眼熟。事實上,他早忘了秦真真也被他安排在同一個劇組裡了,這些天光顧著糾結梁思喆晾著自己這碼事了。
梁思喆讓他好好想想為什麽生氣,可此刻他大腦一片放空,盯著地面上搖晃的樹影,什麽也沒想。
他害怕順著這條線索往深處想,總覺得會牽扯出這些年他一直在逃避的事實。他把頭低下來,額頭抵到膝蓋上,他想自己就是一隻鴕鳥,遇到危險時就把頭埋到沙子裡,從來也不敢去面對。可做一隻鴕鳥也沒什麽不好的,他安然無恙了這麽多年,大多數時候也挺開心的。
但自打跟梁思喆重新聯系以來,曹燁能覺出他總是在有意無意地逼迫自己,試圖把他引入他不想面對的事情上面。
“跟以前一樣,”梁思喆在旁邊開口問,“你說的以前是指什麽時候?”
“茵四的時候,”曹燁埋著頭說,“難道你不想回到那時候嗎?”
梁思喆不置可否,很輕地笑了一聲:“回得去麽?”
“能。”曹燁小聲說。
他語氣篤定,梁思喆覺得自己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想曹燁好像比任何同齡人成熟得都要快,可是又有那麽小小的一部分,固執地沒有長大,那裡盛著他的任性、天真、執拗和退縮,這小小的一部分他不給任何人看,可偏偏向梁思喆展現得淋漓盡致。
而如今他的小少年就像一隻觸覺靈敏的野獸,雖然封閉了自己的感情,可聰明得要命,能察覺出自己在逼他,也能察覺出他們現在的關系已經超出了正常友情的范疇,他什麽都知道,可偏偏就是躲在自己的殼裡,不願意往深處想,不肯往外探出一點頭。
這可真是難辦,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而曹燁裝得如此徹底,以至於連他自己甚至都相信了。
回到茵四,自己又何嘗不想呢?曹燁還是無憂無慮的小少爺,自己也從人生劇變中平和地走了出來,他們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不得不承認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可十年前他對曹燁的感情還很朦朧,這感情經過十年發酵,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隨時會被吞沒進去。倒退回十年之前,重新做回心無芥蒂的朋友,哪有說得那麽容易?
曹燁想躲,他自己又何嘗不想躲?那天在放映間他的確想試探一下曹燁的反應,做了個想要吻他的動作,想試試看曹燁的反應,曹燁往後退那一步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可他怎麽也沒想到,當晚他同曹修遠和鄭寅吃過飯,忽然想去茵四看一眼,卻親眼目睹喝醉的曹燁摟著一個姑娘從酒吧走出來。
這還不夠,他說服自己不去想這件事,專心看曹燁遞來的項目書和劇本,畢竟沒在一起之前他們都是完全自由的,但項目書一翻開,秦真真的名字赫然在列——梁思喆當時就摔了項目書,所以曹燁就真覺得自己百毒不侵是不是?
偏偏這片子他還不能不接,否則這和好便顯得太沒有誠意,他得接這片子,還得跟他前女友搭戲,把這片子演好,如他所說,一起再拿一個影帝。
看劇本的時候一直在想這事,總是沉不下心進入角色,他做了十年演員,心知這不是能夠演好戲的狀態,他只能盡量不去想曹燁。喝醉一場後他想索性就此狠心逼曹燁一把,忽然降溫不聯系,曹燁總該順著去想為什麽吧?說不定忽然就想通了不再逃避了。
這一招倒也卓有成效,曹燁主動發來消息約他爬山,見面之後他看上去又變回了十年前的曹燁,有意無意地觸碰和親近自己。
是不是再逼一次,就能把他從殼裡完全逼出來了?梁思喆側過臉看了一眼曹燁,曹燁把臉埋到膝蓋上,此刻默不作聲,看上去完全就是消極逃避的狀態。
狠不下心,也怕再逼一次,曹燁真的會把稍稍探出來的頭往回縮得更深。五年前曹燁能跟自己完全斷絕來往,現在也一樣,好不容易走到現在能和好,梁思喆想自己實在不敢再冒一次險。
不遠處林彥走過來,衝這邊喊了一句:“把我弟哄好了沒?”
兩人都沒應聲,曹燁把頭從膝蓋上抬了起來。
林彥走了過來:“燁子,帶你飆車去,走不走?”
“幾輛車?”曹燁問。他又恢復了平常的聲音,看起來已經從剛剛的情緒中恢復過來了。
“喲,這麽快就好了?”林彥蹲下來,湊近了看他臉上的表情,“梁思喆又怎麽騙你的?說來聽聽。”
曹燁沒理他這茬:“到底幾輛車?”
“一共開上來了四輛,你行麽?別情緒太激動翻車啊。”
“滾啊你,”曹燁勉強笑了笑,罵了一聲,“別咒我。”
林彥走後,曹燁撐著地面站起來,看著梁思喆問:“我也想去飆一會兒,你去麽?”
“你想不想我去?”梁思喆也抬頭看他。
他們一對視曹燁便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沉默片刻,朝他伸出一隻手:“一起吧。”
梁思喆握住他的手,曹燁一用力把他拉起來,但很快又收回了手。
梁思喆隨他朝停車的地方走,那隻剛剛被握住的手慢慢收起來,把曹燁手心裡傳遞過來的熱度攥了起來。
跟他猜得一樣,他剛剛解釋那條緋聞的時候進了一步,現在曹燁又往後退了一步,跟爬山時毫無忌憚的觸碰相比,曹燁剛剛迅速收回的那隻手暴露了他心底的不安和不自在。
四輛越野車被開走了兩輛,曹燁從司機那裡取了鑰匙,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梁思喆則坐到副駕駛位。
曹燁啟動車子:“你不暈車吧?”
“不暈,你隨便開。”
“路有點窄,我會開得有點快,不過……”巨大的引擎聲轟然響起,把他的後半句話完全淹沒,車子陡然提速,衝向不遠處盤旋陡峭的盤山路。
那路果然很窄,一側靠著陡峭的崖壁,另一側則是毫無遮擋的懸崖,開車的人要全神貫注,否則稍有不慎就會翻車跌下去。車子的探照燈直直地朝前照著,映出遠處融入夜色的山巒。
“不過什麽?”梁思喆問。
“不過你別怕,”曹燁開著車說,“我開得很穩。”
梁思喆笑了笑。很奇怪的是他的人生轉折點始於車禍,但跟曹燁走這條險路卻並不覺得心慌。
盤山路並不好走,狹窄處只能剛剛容下一輛車的寬度,人坐在車上,看著外面深不見底的懸崖,有種隨時會喪命懸崖的驚心動魄之感。
但曹燁的車技還不錯,幾個陡峭的彎轉得嫻熟漂亮,車子駛過彎路,轟鳴著衝向一處陡坡時,曹燁唱起了歌,《至暗抉擇》的那首爵士風搖滾,有種張狂的無畏的調調。
他看上心情還不錯,跟半小時前坐在樹下消極逃避的狀態全然不同。見他心情不錯,梁思喆的心情也隨之變好了一些。
曹燁專心開著車。他喜歡這種全神貫注的狀態,這路實在太窄,全程都要精神緊繃,也正因此他騰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想別的事情。
剛回國那會兒,洛蒙初創,他心裡壓著一堆事情,隔一段時間就來飆一陣車,半小時的車程,開下來神經繃到極致,手心都會出汗,回程的路上司機開車,他能在後排睡個久違的好覺。
最陡那段路開過去,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曹燁轉過臉看梁思喆,跟他開玩笑道:“你說我們如果翻車滾下去,會上幾天頭條?”
梁思喆配合地想了想道:“從出事到事故調查結束,一個周吧。”
“新聞標題會怎麽寫?”曹燁像是對這話題很感興趣,很快想了個標題出來,“影帝梁思喆跟曹修遠之子深夜飆車,雙雙墜崖。”
梁思喆笑了笑,搖頭道:“不會,你太不了解媒體的風格。”
“那你覺得他們會怎麽寫?”
“照我的經驗麽,他們會寫得更有噱頭一些,譬如……”梁思喆慢悠悠地說,“影帝梁思喆與曹修遠之子深夜飆車墜崖,疑似殉情。”
曹燁沒說話,車內安靜下來,道路趨於平緩,夜風灌進疾馳的車子內,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曖昧的氛圍跟沉默一樣濃烈,久久無法被風吹散。
“所以你要小心開。”梁思喆又說了一句,給這句試探添上一些玩笑的意味,做了一個不那麽過火的收場。
又開始往後縮了。梁思喆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想要不就這樣吧。如曹燁所說的,回到茵四,結束這種拉鋸的狀態。只要曹燁能變回茵四時期那個心無陰翳的少年,他怎麽高興自己就怎麽來好了。
小少爺想跟自己玩柏拉圖,那就陪他玩吧。說不定哪天自己也耗累了,折騰不下去了,那好聚好散,就當做了一場無疾而終的大夢。
只是多可笑啊,梁思喆想,曹燁睡過的姑娘有多少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數過,現在卻異想天開地要跟他玩一場你不說我就裝不知道的柏拉圖。
你也太過天真了曹燁,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對你做什麽?
他想曹燁大抵真是他命裡的劫數,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時候出現,從茵四開始,往後他走的每一步都無法跟曹燁徹底割裂。
他與曹燁是什麽關系呢?是年少成名一起經歷風風雨雨的發小,是談得來的朋友,是一手將自己捧上影帝位置的恩師的獨子,同時也是於自己有恩的恩人。
或許自己應該隨便退回到哪個位置,就能像林彥和遲明堯一樣,輕松自如地跟曹燁做朋友,隔三差五地聚一次,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演過很多故事的主角,唯一的配角是在曹燁投的片子裡演的,或許命運一早就在向他預示,他已經在別人的戲裡透支了自己人生的主角額度,而在曹燁的生命裡,他只能成為一個不唯一的,僅僅是有些重量的配角而已。真是可悲。
行吧曹燁,那就按你說的,梁思喆有些疲憊地將頭靠到後座上,看向窗外心道,回到茵四街,跟以前一樣相處,我的第一個影帝是你讓給我的,你要躲,那我就陪你演下去。
回程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曹燁這次沒把車開那麽快,或許他也心事重重,連全神貫注地開車都做不到。
把車停到原來的位置,兩人走過去一起把帳篷搭好。直起身,曹燁看到其他幾個帳篷內都亮起了燈,他又想到了遲明堯和李楊驍,以及來時路上的那個聯想,這聯想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
林彥在另一頂帳篷裡,從小窗露出頭喊他過去。
“要不要一起過去?”曹燁問梁思喆。
“你去吧。”梁思喆說。
曹燁知道他跟林彥不對付,應了一聲,又朝不遠處的那輛房車抬了抬下頜說:“那邊車上能洗漱。”
“知道。”
曹燁朝林彥那頂帳篷走過去:“什麽事啊?”
“做好準備沒?”林彥問。
“什麽準備?”
“裝傻。”林彥笑得別具意味,“沒準備的話,哥哥這裡替你準備了,要什麽盡管說,別害羞,啊。”
“……你有病吧林彥!”曹燁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臉色一變,罵了一句,起身往回走。
“哎哎哎——別走別走!”林彥探過身來拉住他,“開玩笑的,有正事找你!”
“什麽正事?”
“遲明堯跟他小情兒什麽情況?”
“你問他去。”
“他不跟我說,你一準兒知道情況,”林彥一臉八卦地湊上來,“快快快,說說他怎麽突然彎了?”
“我還想知道呢。”曹燁說。
林彥一直拉著他不讓他走,過了一會兒大白也湊過來八卦,好說歹說想讓曹燁透露一些真相,但曹燁口風挺嚴,沒讓他們套出話來。
見套話無果,兩個人商量著去遲明堯那頂帳篷外聽牆角,還想拉上曹燁做墊背。
“我不去,”曹燁笑道,“你們倆無不無聊。”他說完,這次真起身要走了。
“需要什麽盡管說啊!”林彥在他身後喊。
朝帳篷走過去,帳篷的小窗是開著的,裡面透著橙黃色的暖光。
他放輕腳步靠近帳篷,沒從正門進去,俯下身從小窗看進去,想看看梁思喆在帳篷裡做什麽。但梁思喆並不在帳篷裡。兩個睡袋都是空的。
“梁思喆。”曹燁叫了一聲,沒有回應,他從正門矮身進去看了看,梁思喆真的不在帳篷裡。
他起身朝四周掃了一圈,沒見到梁思喆,又拿手機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手機關機了。
曹燁去車裡洗漱,想著梁思喆或許過一會兒就回來了,但他洗漱完,在睡袋裡躺了一會兒,梁思喆還是沒回來。
會不會下山了?曹燁坐起來,雖然想到今晚跟梁思喆同住,心裡會有些不自在,可現在梁思喆不回來,他更加難以入眠。
他從睡袋裡起身,漫無目的地去找梁思喆。山上的樹並不算多,他走了幾分鍾便看見了梁思喆,那樹乾不算多粗,擋不住他那副平直的肩膀。
曹燁走過去,站在離梁思喆幾步遠的距離,他看到梁思喆貼著樹根坐在昏黑的夜色裡,金黃色的火星若隱若現,梁思喆在抽煙,夜晚有風,白煙被他呼出來,然後很快隨風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