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隔著雨觀望的居民們發出驚呼,看著那挾持人質的殺人犯從樓頂縱身一躍。那聲“咚”就是她最後的心跳, 仿佛在強有力地回應世界。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秒。
直播終止了。
劉晨主頁上的留言正在瘋狂增長。點擊聲就像是雨珠, 匯集成密密麻麻的浪潮, 罩住了整個區域。
現場有些混亂, 行動小隊在解救劉晨的時候發現陳秀蓮系了死結。他們從樓頂往下望, 看到陳秀蓮卡在落體承載設備的外邊。居民樓附近埋伏的人員沖出來, 檢查陳秀蓮, 最後用通導器告訴薑斂︰“目標已死亡。”
雨水把車窗外的世界泡得發皺,晏君尋睜開眼, 看著灰蒙蒙的停泊區。他聽見薑斂回答“處理現場”, 思緒卻像掉進了下水道, 和骯髒的泔水流向深處, 最終變得漆黑一片。
* * *
晏君尋坐在小黑板前, 這是他的座位。他似乎從出生就坐在這裡,不論身體還是意識, 都隻存在於黑板前。
阿爾忒彌斯擁有一座花園,但這裡從來沒有晴天, 玻璃外永遠都是雨。晏君尋沒有見過花, 阿爾忒彌斯在黑板上寫下“花”,告訴他玻璃外就是花園。他起身趴在玻璃上,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 都把雨當作花。
“我們生活在人群裡嗎?”晏君尋問阿爾忒彌斯。
“我們時刻生活在人群裡。”阿爾忒彌斯如此回答。
“為什麼我看不到其他人?”
“因為你還沒有‘眼楮’, ”阿爾忒彌斯從黑板前回過身, “在你長大前, 你都看不到他們。但是別害怕君尋,你跟他們待在一起。”
“你呢?”晏君尋側過臉,貼著玻璃。他喜歡各種各樣的觸感,觸感讓他發現自己的存在不是場夢。
“我跟你待在一起,”阿爾忒彌斯說,“君尋,我永遠和你待在一起。”
“你是我的媽媽嗎?”
“我不是。”
“那誰是我的媽媽?”
“任何人。”
晏君尋的眼楮映在玻璃上,安靜地聽雨。這裡一直很安靜,“安靜”仿佛就住在這裡,只要晏君尋願意,他可以跟它這樣待到睡著。
“任何人都能做我的媽媽,”晏君尋說,“那是誰誕下了我的身體?”
阿爾忒彌斯不回答,它經常會沉默,沉默也是它的本領。它多數時候都在觀察晏君尋,不論晏君尋醒著還是睡著。晏君尋習慣了它的沉默,他也不再期待它能回答。
晏君尋的思考不會停止,否則他會陷入空白的焦慮。他渴望有個同伴,一個不同於阿爾忒彌斯的同伴,但是他隻擁有無盡的大雨。阿爾忒彌斯沒有告訴他如何辨識情緒,他內心裡翻湧的都是未知。
這是保護嗎?
或許吧。
晏君尋避免了痛苦,因為他連“痛苦”都不知道。他的思緒像是一個個餃接緊密的小橋,延伸向孤寂的雨聲,變成浮浮沉沉的船隻,漂在他無法控制的水面。
* * *
鈴聲把晏君尋叫醒了,他皺著眉醒來,發現時山延把通導器貼在他耳邊。
“早上好,”時山延眼神直率,“有人在找你。”
晏君尋忘了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他們還在督察局的休息區。他接過通導器,邊撐著額頭邊接通,語氣不善︰“誰?”
“是我,”樸藺被晏君尋的語氣鎮住了,約莫兩秒鐘後才回答,“薑哥問你們走了嗎?”
“正準備。”晏君尋用手掌遮住眼楮。沒睡好的後遺癥就是頭疼。
“好的,那就走吧,案子的後續總結我會直接發給你。”樸藺收拾著桌面上的紙頁,想了想,還是說了句,“……辛苦了。”
晏君尋“嗯”一聲,懶得客套,就把電話掛了。他把通導器裝回兜裡,站起身,對時山延說︰“回去睡覺。”
“回哪兒?”時山延明知故問。
晏君尋往外走,說︰“愛回哪裡回哪裡。”
他從休息區出來,下樓梯的時候看到督察局大廳的中央光屏,上面還在播放陳秀蓮的案子。他站在樓梯上看了一會兒。
“啊,”時山延像是才想起來,往晏君尋這裡偏了些身體,“那個陳秀蓮的跳樓視頻現在被當作資源20塊出售,氣得調查室裡的小姑娘們吃不下飯,玨說主理系統會處理。”
晏君尋卻問了個不相乾的問題︰“傅承輝沒有找你嗎?”
“誰知道呢,”時山延看著他,“我很少接電話的。”
底下的督察局成員走來走去,他們在新聞的播報聲顯得格外奇特。晏君尋轉頭跟時山延對視,說︰“你們通過話。”
“你的思緒又跑到我身上了嗎?”時山延意有所指,“好吧,不如再猜猜我們聊了什麼。”
“他向你打聽瘋子的事情,詳細問了我的情緒變化,試圖搞清楚我跟瘋子是不是一夥兒的。”晏君尋收回目光,繼續下樓。
時山延就在他旁邊,問︰“你覺得我是怎麼回答的?”
晏君尋沒回答這個問題,他再次看了眼時山延,笑了一下,有點挑釁,像是不管時山延怎麼回答都無所謂。
這個笑太合適,讓時山延想吹口哨。他欣賞了一會兒,問︰“你痛苦嗎?”
“我不痛苦,”晏君尋回答,“這種情緒不存在。”
時山延卻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楮,目光深邃︰“你這裡還在下雨。”
周圍的聲音雜糅在一起,變成了背景板,只有時山延與眾不同。晏君尋無法制止時山延的湊近,那是種縹緲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正在被時山延入侵。然而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如何抵抗。
時山延不具備安慰人的特質,他從不知道“溫柔”真實的筆畫。他只是在晏君尋的笑容裡敏銳地捕捉著那些散落的光點,最後拚湊成完整的圖,對照著情緒表來解讀。
“陳秀蓮比瘋子更讓你感覺到沖擊力。”
晏君尋收回目光,在空空如也的兜裡找不到點能慰藉自己的東西。他心裡也有點空空的,可能是還沒有睡醒。他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沒有必要,反正他也擅長沉默。可是他目光飄了一圈,最終回答︰“不是沖擊力。”
瘋子也許真的逼瘋了陳秀蓮,他靠通導器讓陳秀蓮瘋狂,但晏君尋仍然認為最後是陳秀蓮自己的意思。
她跳下去,就這樣。即便這只是最後一點象征性的選擇權,但她仍然做出了決定。她屬於她自己。
她屬於她自己。
晏君尋關掉耳邊的雨聲,在片刻的發呆裡想。
這是生命力。
* * *
樸藺趁著薑斂打電話的時候對玨說︰“記得我們的約定。”
玨正在處理案件相關,聞言回答道︰“我們得先下班……有人給薑斂打電話了。”
薑斂只能先掛掉這個,再接起那個。他對通導器說︰“喂?”
對面沉默。
薑斂後仰了些身體,看著光屏上的編號,再問了一次︰“你好?”
對面有些急促地吞咽著唾液,像是羞於開口。他有點激動,仿佛沒預料到電話真的能通。他不是來跟薑斂聊天的,他只是想聽聽督察局的光屏廣播,然後他就掛掉了。
“誰專門把騷擾電話打到督察局來?”樸藺彎過身,記住了光屏上的編號,“神經病啊。”
“查一下這個號碼。”薑斂想讓自己別太敏感,但他還是覺得有點不好的預感。他把通導器放回去,側頭看見晏君尋和時山延下了樓,接著說︰“……也給君尋放段時間的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