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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類死亡》第4章
 第三章:湖中的女人

  再次回到雲升街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多鐘,我從公車上下來,一陣冷風吹來,我猛然蜷縮住了身子,藉著兩邊房子裡透出的燈光,辨認出我租住的那棟房子,快步鑽了進去。樓道里的黑暗撲面而來,我掏出新買的手電筒,將樓梯照得明晃晃的,大跨步朝樓上走去。

  一樓和二樓的房間裡都透出了燈光,202號房門仍舊敞開一道縫隙,從縫隙中透出電視機的螢光來。我全身又濕又冷,當我躥到302門前時,已經凍得幾乎快要失去了知覺。我用手電筒照著自己的包尋找鑰匙,在包內一大堆雜七雜八的物件掩蓋之下,那把小小的銅製鑰匙彷彿隱身了一般,怎麼也找不到。我感到自己無法經受這樣的寒冷,只好敲了敲房門。

  房間裡透出燈光來,許小冰應該已經回來了,我敲了許久,她才回答道:「你自己開門。」

  「沒帶鑰匙。」我牙齒打戰地道。

  她在房內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一陣腳步聲傳來,門開了。我來不及注意她的臉色,便飛快地鑽到自己房間裡,翻出換洗的衣服朝浴室跑去。

  「你幹什麼?」她問。

  「洗澡。」我已經衝進了浴室,浴缸裡早已放好了滿滿一缸的熱水,旁邊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許小冰的衣服,我愣住了。

  「我正打算洗澡。」她說,看了看我濕透的衣服,她又說,「你先洗吧。」說完將自己的衣服抱了出去。

  我連聲感謝,迫不及待地跳進了浴缸,溫暖的水瞬間將我包圍,我不由嘆了一口氣。

  「你怎麼弄得這麼濕?今天的雨不大啊。」許小冰打開了電視機,從客廳裡大聲問我。我一邊將熱水朝肩膀上澆著,一邊給她描述剛剛發生的事情。

  我在公司加班到八點才完成任務,下班的時候,整個公司只剩下我和李雲桐兩個人。公司距離車站還有一段距離,中間要經過一個小型的公園,因為加班太集中注意力,我們都感到十分疲倦,到達公園時,李雲桐提議我們去湖邊喝一杯熱咖啡。

  「我們本來是因為怕冷才去喝熱咖啡,誰知道結果卻更冷。」我說。

  「你接著說。」許小冰說。

  「你今天怎麼不看書?」

  「今天週末。」

  我和李雲桐到了湖邊之後,發現賣咖啡的小亭子已經關門了,草皮燈從湖邊的草地上射出光來,我轉身想要離開,卻被李雲桐叫住了。

  「那是什麼?」他指著湖面道。

  湖面上黑漆漆的,連反射的光也是黑色的,我什麼也沒看見。

  「好像有個人在游泳。」他說。

  「不會吧?」我睜大眼睛搜尋著,湖上黑色的水面十分平靜,沒有看到任何活動的物體。四周很安靜,公路上的汽車聲經過公園門口樹林的過濾,也變得細微起來,我側耳聽了一陣,沒有聽到水的響動——想想也的確不可能,沒有誰會在初春冰涼的水裡游泳。

  「你聽見水響沒有?」李雲桐屏息凝神。

  我搖了搖頭。

  「有人在叫救命!」李雲桐聽了一會,開始朝湖邊跑去。他繞著湖堤跑動,目光在湖面上搜尋。我跟在他身後,無論從哪個方向朝湖中望去,都沒有看到任何人。當我們跑到一株柳樹下時,李雲桐停了下來,開始脫衣服。

  「你幹嗎?」我問。

  「救人,你沒看見嗎?」他已經飛快地脫掉了外套,正朝下扒著厚厚的毛衣。

  我手搭涼棚朝湖面上猛力張望,眼珠子都快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依舊只看見平靜的湖面,偶爾有微風吹過時,湖面上會蕩起黑色的漣漪,沒有看見什麼人。

  李雲桐已經將毛衣脫了下來,只剩下貼身的保暖內衣,他稍微熱了下身,便朝湖中跳去。此時湖邊除了我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人,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在湖中游泳,幸好他的泳技還不錯,在湖水中如刀一般劈開了黑色的湖水,劃出一道筆直的水線,朝湖心逼去。我瞪大眼睛望著他,過了兩分鐘才想起自己的手電筒,連忙用電筒的光照著湖面,李雲桐清楚地籠罩在光柱之下。

  「你還行嗎?」我大聲問。

  「行!」他喘著氣說,「你別照我,照她!」

  「誰?」我拿著電筒朝湖面亂掃。

  「落水的那個!」

  可是我只看見李雲桐一個人在水裡,除此之外再沒有別人,因此在一陣亂掃之後,我依舊將電筒的光投在他身上。他已經到了湖心,正在潛入潛出地搜尋著什麼,有幾次彷彿抓住了什麼似的,一隻手拖在水裡,但是當我電筒的光照過去時,那隻手又從水裡冒了出來,手掌上水淋淋的,什麼也沒抓住。

  「那他到底看見了什麼?」許小冰不耐煩地打斷我的描述。

  「他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才上岸。」我放掉一點已經變涼的水,又朝浴缸裡添了點熱水,繼續說。

  李雲桐在水裡折騰得筋疲力盡,我在岸上看得心驚肉跳。我嘗試著將手指浸到湖水裡,冰涼沁骨,這讓我對李雲桐產生了由衷的欽佩——能在這種溫度的水裡游上十來分鐘,的確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十多分鐘後,他終於游了上來,全身凍得硬梆梆的,抓起衣服胡亂朝身上套著,不停地跟我說著什麼,但因為牙齒磕碰的聲音太響,聲音從齒縫間擠出來時已經嚴重變形,我完全聽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看他穿上了所有的衣服還凍得發抖,我只好將自己的棉衣也裹在他身上,同時用力搓著他的身體。過了好幾分鐘他才緩過來,第一句完整的話就是:「趕快報警!」

  「為什麼?」

  「那人還沒救上來!」他迫不及待地開始撥電話。

  「他在哪?」我問。

  「那。」他隨手指了指湖面,便開始和110對話起來。

  而我依舊沒有看見有任何人落水。

  「你的眼力不好。」許小冰斷言道。

  「要真是這樣倒好了。」我嘆了一口氣。

  110很快就趕到了,李雲桐指手畫腳地向他們指著湖面,警察們聽他說了個大概之後,立即用大功率的手電朝湖面掃射,十多道電筒的光將湖面照得燦爛無比,十多個警察,加上我和李雲桐,在湖面上來回搜尋著。

  依舊沒有看到落水的人。

  「人呢?」帶隊的警察懷疑地看著李雲桐。

  「在那裡,」李雲桐急得直跺腳,「她已經撐不下去了,再不救人真來不及了!」

  「你們看見了嗎?」那警察問其他人。

  大家都搖著頭。

  「就在那裡呀,」李雲桐彷彿恨不得將手臂伸得無限長,努力向湖中央某處指過去,「看見沒,看見沒?一個女的,頭髮挺長……」

  警察懷疑地看著他,低聲商量了一陣,又是一番手電筒照射,同時派出幾艘快艇在湖面上來回搜尋,依舊是一無所獲。我原本以為是天黑的緣故導致我沒有看見那個落水的人,但是現在這麼多人和快艇一起行動,要說仍舊看不到那個落水的人,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釋,似乎只能是李雲桐看錯了。警察們收隊的時候都對李雲桐很有意見,不過他濕透的衣服幫了他的大忙,不至於被認為是謊報警情,教訓了兩句之後,警察便離去了。李雲桐起先還努力爭辯,後來便不再說話,只是愣愣地看著湖面。

  「你看錯了。」警察們走後,我說。

  「沒有,」他斬釘截鐵地道,「我不可能連續這麼多次都看錯。」

  這話倒也沒錯,我也有些搞不明白。我忽然想起,晚餐的時候,李雲桐好像喝了一聽啤酒。

  「以後少喝點。」我說。

  他苦笑一下,從我手裡拿過電筒,朝湖面照了照,臉上冒出了許多雞皮疙瘩,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他的音調變得很古怪:「她已經沉下去了。」

  這話讓我打了個寒噤,我趕緊朝四周看了看——湖畔十分安靜,樹的影子也靜默著,沒有任何動靜。我覺得又冷又怕,李雲桐雖然凍得發抖,卻還似乎不想離開,我死拉活拽將他拖到公路上,打了個的,將他推進了車內。

  「她真的沉下去了。」車子發動前他又說了一遍。

  「行了,走吧。」我朝他揮揮手。

  「聽起來挺糝人的,」許小冰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浴室門口,「他不會是見鬼了吧?」

  「不知道。」我說。

  「你的棉衣被他穿濕了?」

  「是啊。」

  「那你也是打的回來的?」

  「哪裡啊,」我開始穿衣服,「我口袋裡沒那麼多錢。」

  許小冰不再說話,轉身走回客廳。當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時,發現她正坐在沙髮上發呆,似乎是在等我。聽到我的腳步聲,她轉過頭來望著我。我本來是想回自己房間看書的,但是她那樣望著我,似乎有話要說,我便順理成章地在她身邊坐下了。

  「你覺得,他是不是見鬼了?」她說。

  「沒覺得。」我說。

  「那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她問。

  「不相信。」

  她沒有再說話,低著頭彷彿在想什麼,我等了一陣,對她說:「我換個頻道啊。」她沒有回答,我便將電視換到了中央10台,這是我最喜歡看的一個頻道,這個時候正是《探索‧發現》欄目的時間。

  「你昨天看的也是這個頻道?」她問我。

  我點點頭。

  「但是我今天打開電視機時,卻是娛樂頻道,這是怎麼回事?」她問。

  「真的?奇怪啊。」我心不在焉地說。

  許小冰在我身邊默默地坐了許久,一直沒有再說話,我不時朝她瞥上兩眼,心裡覺得有些不安,她的沉默中似乎醞釀著什麼。

  過了很久,這檔節目差不多快播完的時候,電視屏幕忽然一黑,電視機被關掉了,側頭一看,許小冰手裡握著遙控器。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將遙控器扔在沙髮上:「別看了,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什麼話?」

  「我們去外面說比較好。」

  「外面?」我更加奇怪了,「現在已經……」我想說現在已經快十二點了,不等我說完,她已經轉身走了出去,站在門口等著我,瞧這形勢,我是非出去不可了。我心裡有些嘀咕——和許小冰認識,只不過一天時間,真正交往的時間只有幾個小時,我對她一點也不瞭解,在這樣的深夜裡,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和一個近乎陌生的女孩一起出門,這種事情該做還是不該做?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快點。」她催促道。

  「我不想出去。」我說。

  「我們就到對面的咖啡廳裡坐坐,那裡現在還有很多人,你不用擔心。」她看出了我的疑慮,笑了笑說道。這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再多說什麼,連忙穿上棉衣出了門。

  「客廳裡的燈不用關,」許小冰說,「省得進屋的時候還要找開關。」

  將門關上後,客廳裡的燈光從門縫裡微微透了出來,略微照亮了門口的一小片地方,許小冰將她的手電筒點亮,在前頭帶路,我跟在她後面,我們在圓柱形的光照下沿著樓梯而下,走到二樓時,我再次注意到202號房,那間房的房門依舊是敞開的,敞開的房門裡漆黑一片,一絲光亮也沒有。

  「這家人真奇怪,怎麼總是不關門?」我說。

  「一直是這樣,我就沒見他們關上過門。」許小冰說。

  「他們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我沒見過他們。」

  說話間已經到了樓下,雲升街沉寂一片,兩邊房子裡的燈光也不復存在,一切都籠罩在黑壓壓的夜色中,只有對面一所房子裡,隱約透出一絲亮光來。寬闊的公路上很少有車輛經過,我和許小冰從容地走過馬路,從一邊黑暗進入另一邊黑暗,眼前的一切都彷彿黑影般,只大致露出個輪廓,城市在黑色中顯得很深,連許小冰的臉,也只能看到依稀一團的白色,眉眼全都看不清楚了。我記起離開家鄉時母親的忠告:要警惕那些陌生的人。是的,要警惕那些陌生的人,以及那些近乎陌生的人。在這樣一個黑暗而安靜的地方,許小冰如果要對我做些什麼,我恐怕是很難防備的。

  她繼續朝前走,我停了下來。

  「走啊。」她說。

  「我不去了。」我說,「我害怕。」

  「你不是不相信有鬼嗎?」她嘲笑般地道。

  「我怕的不是鬼,」我說,「我怕的是人,要是遇到壞人怎麼辦?」

  「不用擔心,有我呢。」

  「如果你也是壞人呢?」我說。

  許小冰望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她的驚奇,她笑了起來:「我的天,好吧,你在這裡等我,我先進去,如果情況不對,你可以逃跑。」她一路笑著朝前走去,我感到自己臉上發燒,幾乎衝動地要跟著她一起走,但是母親的告誡再次出現在腦海裡,讓我停留在原地。

  這裡離我的住所很近,如果發生什麼情況,我可以飛快地跑回去。

  但是,跑回去又怎麼樣呢?這條街道上,我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萬一發生什麼事情,我該向誰呼救?甚至連那間剛租來的房子也是不安全的,如果許小冰真是壞人,她手裡握有鑰匙。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我該怎麼辦?

  我在原地胡思亂想著,雲升街在黑暗中沉默。我發現自己原來如此孤單,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如果我靜悄悄地消失了,不會有人注意到,就算是房東,大概也只會在月底收房租時才發現我已經消失半個月了吧?而我連房東的面都沒有見過……我感覺到黑暗的強大,或者說是這個世界的強大,而我自己就像一隻螞蟻,隨便什麼力量都可以將我消滅得不留絲毫痕跡。

  不著邊際的聯想在我腦海裡氾濫著,而前方的許小冰,連同那一束明亮的圓柱形光芒,已經進入了一間透著光的房子,她特意用電筒在那房子的屋簷上照了照,在光下,房子的招牌顯示出來——「隱約咖啡屋」——這倒是個別緻的名字。當許小冰推開咖啡屋的門時,強烈的光線從屋內洩漏出來,有些人影在屋子裡晃動,許小冰在門口朝我招了招手。

  我猶豫了一下,母親的告誡和我自己的意願在腦海裡打得不可開交,最後我自己的意願佔了上風。

  畢竟,我在這個城市裡沒有朋友,而許小冰願意和我一起喝咖啡,也許她將會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我走進了隱約咖啡屋。

  每天我都會在房間裡發現一些異常的地方,有時候是頭髮,有時候是多出來的一些小物件,有時候,我明明放在這裡的東西,會莫名其妙地跑到那裡,甚至,有幾次,我還發現了一些人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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