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真的有怪事發生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早餐和午餐兩頓沒吃,肚子開始咕咕不停地叫喚。我躺在床上,腦子裡滿是昨夜發生的事情。幽暗的光籠罩在室內,房間裡隱隱有一股發霉的味道,房間的門敞開著一道縫隙,客廳裡悄無人聲,不知道許小冰幹什麼去了。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彷彿這樣躺著,就不必面對這個陌生的城市,以及在這個城市裡發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
然而我終究不能長久地躺下去,即使是躺著,饑餓也讓我頭暈眼花起來。我開始慢騰騰地穿衣服。
嚴格來說,我所碰到的這些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只遇到一件兩件,我絲毫不會在意,然而它們集中在一起發生了,在許小冰對我說過那一番話後,我立即就碰到了西出陽關——就在這所房子裡,有一個看不見的人不時留下她生存的痕跡,而在網絡的另一端,一個我不知道是誰的人,清楚地知道我的一舉一動,這些事情疊加起來,似乎一團混沌的灰塵,將雲升街六號這所小房子內的空氣,攪得異常混濁起來。
拉開厚厚的窗簾,房間裡亮堂了許多,雖然依舊是懨懨的不甚強烈的光,但是卻顯出一種春天特有的稀薄柔韌的感覺。帶著雨水和青樹枝氣味的空氣從窗外透進來,窗外的雲升街上,有人在三三兩兩地走著。對面是一棟比雲升街六號更矮小的建築,和我的房間遙遙相對的,是尖聳的屋頂,一隻黑色的鳥在屋頂上跳躍著。從那裡當然無法窺視到我房間裡的任何狀況。我凝視了許久,那隻鳥終於振翅飛去。
究竟西出陽關是如何看到我的呢?
這個問題纏繞在我的心頭。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即使是發生了一些這樣古怪的事情,我依舊不相信。我傾向於用人為來解釋我所遇到的問題。
如果是人為,那麼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是,西出陽關是與這房子有關的某個人,他之所以能窺探到我隱秘的穿著,是因為在這房間裡有一個攝像頭。
第二種可能,則是許小冰。假如一切都是許小冰所為,她實在是有很多便利,幾乎所有的事情可以辦到,除了我的QQ號碼——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做到。
房間裡藏有攝像機這件事,我認為其荒謬性和鬼神之說有得一拼,那麼剩下的唯一合理解釋,就是許小冰了。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假如沒有出現西出陽關這個人,我會認為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是許小冰自己的神經質,甚至那些我親眼目睹的事情,我也曾在心裡暗自歸結於許小冰,認為是她親手做了那些事,而過後又忘記了。西出陽關的出現的確讓我吃了一驚,他所說的話,讓我幾乎相信了許小冰,甚至在昨夜感到了由衷的恐懼。人在深夜的時候,頭腦總是難免要糊塗一些,而經過一番長睡之後,我感到自己很清醒。假如許小冰就是西出陽關……她的目的是什麼?
不,不對,假如許小冰是西出陽關,她的電腦在哪裡?她的房間裡沒有電腦……
我的頭開始疼起來,決定不再想這件事,先觀察觀察許小冰再說。
許小冰不在家中,這讓我有些失望。她的房間門鎖得緊緊的,我敲了好一陣子也沒人回答。
那就等她回來再說吧,我幾乎已經確定事情是她做的了。
吃了一碗泡麵之後,有了力氣,開始尋摸著要找一些有趣的事情來玩。上網嗎?想起西出陽關,我下意識地排斥起網絡來。
還是出去走走吧,這個城市是陌生的,也是新鮮的,而一個口袋裡沒有錢的人,瞭解一個城市最好的方式,就是乘坐11路車——靠雙腿行走。
這一番丈量城市,走了很久,仍是意猶未盡。
南城雖然是個陌生的城市,但是很多地方,和我的家鄉——那個更加南方的城市,仍舊有許多相似之處。這個城市雖然大,卻不甚繁華,街道或者陳舊,或者正在建設之中。雲升街是其中一條老街,街道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短,一路沿街蜿蜒而去,居然也走了兩個多鐘頭。離開了我所住的那條筆直的街道之後,雲升街慢慢熱鬧起來,街邊的小販擺著各式各樣的攤位,烤紅薯的香氣老遠就可以聞到,賣當地麻辣小炒的鐵鑊燒得滾燙,一塊錢可以吃兩份香辣可口的粉絲或者香乾。最讓我欣喜的是,在一面當街的店舖裡,發現了一溜七八間租書店。其中一間租書店裡除了流行的奇幻武俠愛情小說之外,當代的純文學作品也不少,我一邊翻書,一邊和書店的老闆聊了起來。他竭力向我推餘華的《兄弟》,我隨手翻了翻,便租了下來。順便向他打聽圖書館在什麼地方,他大致給我說了說,我還是不明白,於是他就在紙上詳細地描繪起地圖來。我將地圖和書拿好,便向他告辭,他笑著從書店裡走出來,我這才發現,原來這個一直坐著的書店老闆,竟然是坐在輪椅上。看到我吃驚的目光,他笑了笑,我也趕緊笑了笑,不免對他留心起來,眼光瞥到他桌上先前正在看的書,是陸文夫的散文。不知為何,忽然感覺心情舒暢起來,街頭的樹枝上綻放的綠芽彷彿更多了,我朝老闆招了招手,大踏步繼續朝前走。
晚飯的時候,在路邊買了一碗鐵板燒粉絲和麻辣包菜,總共只花了一塊錢,卻吃得飽而舒適。這比吃泡麵更加便宜,看樣子,我剩下不多的錢還可以再辦一個借書證了。
回到雲升街六號,又是一番長途跋涉,累得筋疲力盡,卻是心情舒暢。在門口便聽到電視的聲音,許小冰已經回來了,正在吃著晚飯,見我回來,她眼皮也沒抬一下。我跟她打了個招呼,便走進洗手間裡。
浴缸裡又有幾根長長的女人頭髮。
我不動聲色,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許小冰似乎停止了咀嚼——她在等待什麼呢?
上完廁所,我將浴缸裡的頭髮也衝了下去,又對著鏡子攏了攏頭髮。許小冰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低聲道:「你看見了?」
「看見了。」我說。
她站了一會,等著我繼續說。我什麼也沒有說,擦乾手,倒了一杯熱水,坐在沙髮上看電視。電視節目是我不喜歡的娛樂新聞,將就著看也罷。許小冰說:「熱水不是我燒的。」
「哦。「我說。她的一切行為都彷彿故意要讓我感覺到恐懼,這讓我越發肯定,事情都是她故佈疑陣。我想,只要我對這一切都不在乎,她也就拿我沒辦法了。
我的態度讓許小冰很不滿意,她冷冰冰地看了看我,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抬手將電視機關了。我愕然看著她,她不理會我,自顧自收拾好碗筷。
我重新打開電視機,調到中央10台。
「我要看書了。」她擋在我的面前道。
「嗯。」我裝作聽不懂她的話,心裡卻也開始冒火。這人一開始就對我表現出很不友好的態度,那也就罷了,偏偏還要裝神弄鬼,就算我多麼不喜歡和人吵架,看來這場架也是免不了了。
那就吵吧,誰也不欠著誰,誰也不用依靠誰,也許大吵一場之後,她反而不會再弄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了。我表面上輕鬆地看著電視,心裡卻全神戒備著。
「把電視關了,太吵了。」她命令道。
「那我關小一點聲音。」我將電視聲音調低。
「不行,有聲音我就看不進書。」
「那你自己想辦法,這個聲音已經很低了。」我說。
「你這人怎麼這樣?」她聲音大了起來。
「我就是這樣,怎麼了?」我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你想要全世界都圍著你轉嗎?」
她氣極了,臉色變得煞白:「你這樣怎麼和人相處?」
我冷笑道:「這也正是我要問你的。」
「你明天就搬出去,我不能和你住在一起。」她咬牙切齒地道。
「要搬你搬,我沒錢,別以為我喜歡和你住在一起。」我說。
「搬就搬!搬就搬!」她大吼著,揮舞著手臂衝進房間裡,又衝了出來,當著我的面撥打手機。看到她的手氣得劇烈顫抖,我有些於心不忍,但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沒有辦法再收回來,除非我願意一直看她的臉色行事。
她對著手機要求對方給她找新的房子,談到價格之時,她看了看我,躲進房間去,猛地將門關上。
我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心裡也很不好受。出門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這個世界將會像對待一個成年人那樣地對待我,要我萬事留神,不要和別人吵架。看來她說的是對的,世界的確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簡單,即使你不想吵架,有時候也是躲不過去的。他人就是地獄,這話真是不錯。在搬到這裡來之前,我對自己在南城的生活也有一番幻想,希望自己遇到一個好朋友。然而,許小冰對我,似乎有著天然的嫌惡——人們常常會對某個初次見面的人產生某種印象,不幸的是,許小冰對我的印象並不好,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碰到。
從許小冰的房間裡傳來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她在低聲而急速地說著聲音,許多細小堅硬的物件如冰雹般砸在門上,蓬蓬作響。我默不作聲,手裡急速地調換著電視頻道,眼前是一片螢光的彩畫,而我卻不知道那些畫面的內容是什麼。
許小冰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地大得讓我完全可以聽清楚她所說的內容:「……死皮賴臉地賴著不走,哼,這樣做人,當然沒有地方去了,走也走不到哪裡去?我還不知道?什麼人哪?哼,我憑什麼搬走?我先來的!哼,我真是倒了血黴了……」這些話顯然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我繼續忍耐著,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卻越來越感到口乾舌燥,她的話彷彿蒼蠅一般嗡嗡作響,似乎整個屋子裡都有無數的蒼蠅在飛。我很想去叫她閉嘴,然而這勢必要和她理論一番,在這種情況下,她完全不會講什麼道理,而和一個不講道理的人吵架,是我的弱項。最後,我實在忍不住了,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水,抄起我的兩隻拖鞋朝她的門上砸去,大聲喝道:「要打架是不是?出來打!」
拖鞋撲撲地敲在門上,又落在地上。門內變得寂靜無聲。我瞪著眼睛等她出來。
但是她沒有出來。
我等了好一陣,積蓄起來的憤怒慢慢消除了,接著便感到了羞愧。打架?這似乎不是一個女孩子該做的事情,而且是為了這麼瑣屑的小事。許小冰一定嚇壞了,說不定認為我是太妹,不然她不會突然這麼老實。我感到臉上發燒,摸了摸,火一樣燙,自己也很奇怪,今天怎麼這麼沉不住氣?通常這種情況我都不會理會,對於不講道理的人,在大多數情況下我都保持沉默——既然沒有道理可講,除了沉默之外,就只有採用暴力了,而暴力是不被法律認可的,所以沉默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選擇。但今天我卻衝動起來,這種衝動應該來源於我對許小冰的分析,我已經認定,在這所房子裡所發生的一切,都是許小冰在搗鬼,這種背地裡的小動作本身就讓我深深厭惡,何況她的態度那麼惡劣。想著想著,剛剛被按下去的怒氣又升了起來,我望瞭望許小冰緊閉的房門,十分遺憾她沒有走出來——我倒真想和她堂堂正正打一架,這總比背後玩陰的要舒服得多。
由於憤怒,我覺得嘴唇幹得彷彿要裂開來,又喝了一口水——這一口水冰涼徹骨,讓我猛地打了個哆嗦。
好冷啊,就像是冰水!
我愕然看了看手中的水杯,滿滿一杯水在杯中盪漾,玻璃杯壁上凝聚著一滴一滴的水珠,手指上感受著那種冰涼,一種疑惑悄然瀰漫開來,我又喝了一口水。
根據我多年喝水的經驗,毫無疑問,這是一杯冰水。
我記得自己倒的是一杯熱水,並且已經喝光了,印象中,我並沒有起身再去倒一杯冰水。
莫非我自己氣得糊塗了,連自己做過些什麼也不知道?
我晃了晃頭,不由嘲笑起自己來,起身想要站起來,卻發現鞋子不見了。鞋子還橫陳在許小冰的門口,我踮著腳尖走過去,將拖鞋穿好,正要走回沙發,卻愣住了。
我記得很清楚,最後一口熱水,幾乎就是在我扔出鞋子的同時喝光的,在那之後,那雙鞋子就一直在那裡沒有動彈。那麼說,我去倒第二杯水時,是光著腳去的?不安的感覺漣漪般擴散開來,我看了看廚房裡潮濕的地面,又抬起腳來看了看自己的兩個腳底——雪白的襪子上一點濕印也沒有。
假如我的確光著腳去廚房倒了一杯冰水,襪子沒有理由不濕——實際上我也不可能做這種蠢事,除非我會凌波微步。
那麼這杯冰水是怎麼回事?
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慢慢在沙髮上坐下,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沙發腳下,想看看是不是有另一雙拖鞋被我穿過。這一看,沒有看到拖鞋,卻看到另外一件東西。
那是一縷長長的、烏黑的頭髮,在燈光下閃著碎金般的光芒。
我摸了摸自己短短的馬尾巴,又望瞭望許小冰緊閉的房門——這一次,絕對不是她乾的。
也絕對不是我幹的。
誰幹的?
我將冰水慢慢放到茶几上,拈起那一縷髮絲來看,竭力壓抑著心裡不斷冒上來的毛骨悚然的感覺。我聽到自己的血液在猛烈撞擊著耳膜,發出咕咚咕咚的響聲,額頭上有一處地方在劇烈跳動著,手有些抑制不住的顫抖,和我自身的反應比起來,周圍就顯得太安靜了,許小冰默不作聲,而電視機的聲音……電視機的聲音已經消失了!我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電視機已經被關上了。
我不記得自己曾經關上電視機。
這又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假如不留意,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不會影響人的生活,也不會造成什麼恐慌——這兩天,這樣的小事總是不斷發生,彷彿螞蟻的咬嚙,不會要人的命,卻也讓留意到的人並不好受。現在已經可以肯定它們和許小冰沒有關係了,看來她沒有說謊。
如何解釋這種事情?一件兩件倒也罷了,這麼多事情累積起來……難道這房子裡真有問題?我向四周看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燈光似乎昏暗了許多,從撐開的廚房窗戶裡灌進來雨霧的潮氣,房間裡似有若無地飄蕩著一層水氣,我走到浴室裡看了看——空無一人,鏡子上不知何時被水氣蒙得完全看不見人影,在鏡子正中央,隱約有些紅色的東西,似乎是一些字。我伸手將水氣擦去,漸漸顯露出來的明亮的鏡子上,也漸漸顯露出那一行用唇膏寫的字——「失去以後才覺可貴!!!」
我不由後退了一步——我從來不用唇膏,這當然不是我寫的;而許小冰,許小冰她也不可能寫,因為在我從廁所裡走出之前,還曾經照過鏡子,那時候鏡子上什麼字也沒有,在那之後,我和許小冰就開始吵架,誰也沒有進來過。
真的有怪事發生了,我在心裡默念道。
真的有怪事發生了!
真的有怪事發生了!!
我在心裡越念越快,腳卻彷彿釘在了地上一般,一動也不動,始終停留在浴室的鏡子前。我渾身顫抖,冷汗直冒,終於忍不住大喊起來:「真的有怪事發生了!」
有開門的聲音傳來,我終於又能動了,第一時間跑出廁所之後,許小冰站在她的房門口,我們兩人互相望了幾秒鐘,我忽然理解了她的恐懼,她的憤怒,也很慶幸有一個人與我一起面對這些古怪的事情。
「真的有怪事發生了。」我小聲對她說。
她還沒有消除對我的敵意,冷冷地站在門口,望著我,什麼也不說。到了這個時候,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不對,她竭力要我相信的東西,我卻懷疑是她做的,在那種情況下,也怪不得她會生氣,有那些不友好的表現,也就不足為奇。我朝她走過去,說道:「對不起,原來你說的都是真的。」
「本來就是真的。」她說,「你又看見什麼了?」
我擦了擦潮濕的額頭,將剛才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她捏緊了拳頭,瞪大眼睛聽我說完,和我一起到浴室了看了看,便和我一起頹然地坐到沙髮上。
我們兩人都不知該說什麼,也不敢說什麼,似乎周圍漂浮著一些異樣的東西,時刻在窺探我們的一舉一動。唯一的安慰是,我們兩人緊緊靠在一起,對方的體溫讓我感覺到自己並不孤獨。
「怎麼辦?」我小聲問。
「我不知道,」她咬著嘴唇,「應該搬出去,可是……」
「沒錢。」我迅速地接上一句,然後我們相對苦笑。
我們安靜地坐了好一陣,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第三間房的房門緊閉著,我從來沒看見它打開過,如果裡面的確藏著另外一個人——有沒有這種可能呢?有沒有可能,一直有一個人和我們住在一起,只是我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