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只有他看見了…
我提起風鈴,清脆的叮噹聲在安靜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響亮,大家都抬起了頭,朝我望上一兩眼,又埋頭做各自的事情。我四處看看,誰的桌子上都沒有發現那些資料的影子,再說,有誰能夠不弄響風鈴而拿走那些資料呢?
「誰拿了這個桌子上的調研報告?」我大聲問。
沒有人回答。
「怎麼回事?」歐陽問我。
「調研報告不見了。」我說。
「你們誰拿了調研報告?」歐陽站起身來,大聲問起他人。他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每個人都搖了搖頭或者說「沒有」。誰也沒有拿那份文件。
「你的確放在這裡了?」歐陽問我。
「是,文件上還放了這串風鈴,」我說,「你聽見風鈴聲沒有?」
「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歐陽說,「你把風鈴放上去的時候,聲音挺大的,不過後來沒有聽到過了……」他拿著風鈴搖晃兩下,「按說這聲音不小,應該有人聽到……」他又大聲問了一句:「剛才有人聽到風鈴聲嗎?」
依舊沒有人聽到,見歐陽如此重視,大家也開始議論紛紛起來。這份調研報告是我們公司和另一個公司競標方案的一部分,具有一定的保密性。在此之前,公司曾經因為文件洩密而丟失了一個重要客戶,所以對於文件的保管,公司一向都很重視。聽說文件丟失了,大家也都放下手裡的工作,仔細尋找起來,可是那份文件已經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了。小耿懷疑剛才有人趁我們不注意走了進來將文件帶走,但是前台的張蘭證實,今天上午除了李雲桐之外,再沒有別人進出過公司,而李雲桐出門的時候,那份文件還沒有打印出來……
大家仍舊在積極尋找著那份文件,我卻停了下來。
文件找不到了,我知道的。
文件在顧全那裡。
而我們看不見顧全。
就像我們看不見孟玲一樣,就像看不見流芳湖那個女人一樣,就像看不見其他一些人一樣,有些人是我們所無法看見的,只有李雲桐能夠看見他們。
只有李雲桐才能看見顧全。
這一連串的想法讓我寒意驟起,即使春光如此明媚,那明媚之中晃動的卻彷彿是無限妖嬈,似乎有些邪氣的東西正從敞開的窗口滲入到房間裡來,那些彎腰尋找的人們中間,那些安靜的辦公桌之間,隱藏著某個我們看不見的人,他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誰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也許,他就在我的身邊……我忍不住轉頭望瞭望——他可能存在於任何地方,而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就在那裡。在我們眼裡是透明的空氣,而那些透明的空氣中,也許正包裹著一個同樣透明的人。
我覺得自己已經成為驚弓之鳥,隨時都會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聯想,疑問重重堆積,卻沒有任何一個疑問得到解答。
「顧全,是不是你?」我對著空氣輕聲問。
「你說什麼?」張蘭從我身邊走過時,聽到我說話的聲音,以為我在問她。
「沒什麼。」我趕緊掩飾地搖了搖頭。張蘭這麼一問,我才發覺自己剛才的想法如此荒謬,僅僅因為李雲桐提到了「顧全」這個名字,我便認為他真的存在,並且是透明的存在……這多麼可笑。幸好張蘭沒有聽清楚我在說什麼,否則她一定會以為我發瘋了——那些精神病人的幻覺,說不定就是這樣產生的。想到這個,我心中一凜——我可不想被人當成精神病人。
然而如何解釋一份文件的突然消失呢?
真的有所謂「顧全」這麼個人嗎?
這樣不痛不癢的小小脫軌,近來經常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雲升街六號已經讓我不勝其煩,現在,這種煩惱更延伸到了辦公室,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為什麼這一切事情都在我周圍發生呢?我不過是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罷了……我有些委屈地想著,跟隨在其他同事身後,隨意地翻查著各個桌上的文件堆,不抱希望地尋找著那份丟失的文件。
正在尋找之時,李雲桐走了進來。
「幹什麼呢?」李雲桐問道。
「找調研報告呢。」我將事情簡略跟他說了,他皺著眉頭聽完,側著頭朝另一邊望去,似乎在望著什麼人。
那一邊是一扇墻壁,墻壁上什麼也沒有,偶爾有同事從墻壁前走過,但李雲桐的目光並不隨之轉移,他的眼珠凝然不動,盯著那扇墻壁出神地望著,時不時點點頭。這種神情讓我背上的汗毛又豎立了起來——假如不看那面墻壁,單單看李雲桐的表情,誰都會認為他正在聽墻壁那邊的某個人說話,而墻壁那邊實際上什麼人也沒有。我嚥了一口唾沫,正要問他在幹嗎,他突然開口道:「那麼你做完了嗎?」
「還沒呢……」我話還沒說完,他又開口了。
「既然做完了,那就快給我吧。」他依然緊盯著墻壁,絲毫不看我,口氣有幾分嚴厲,「他們都在找文件呢,快拿來!」
這話讓我先是一愣,繼而想到了他為什麼這麼說,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朝墻壁那邊望去——李雲桐顯然不是在和我說話,他是在和那個人說話——沒錯,一定是這樣的,無論他的眼神還是說話的內容,都表明他正在和顧全對話。
顧全就在墻壁那邊!
而我依然什麼也沒有看見!
「你在和誰說話?」我湊到李雲桐耳邊小聲問。
「顧全啊,」李雲桐絲毫沒有放低聲音,這讓我心裡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他已經將調研報做完了,」他繼續說,回頭看了看我,「你怎麼不找他要,瞎找什麼?」
李雲桐此時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清醒,但是他對著無人的地方說話這點,卻又那麼像一個精神病人,這讓我又害怕又擔心,儘管對於顧全的存在我有幾分相信,但更多的仍舊是懷疑——不過,在這個時候,假如不相信顧全的存在,那麼就只能相信李雲桐的精神出了問題,相比之下,我寧可認為顧全是存在的。
假如他存在,那麼他在哪裡呢?
我瞪大眼睛想看到顧全的輪廓,但是那裡的空氣比別處沒有不同,同事們在墻壁前走來走去,讓我擔心他們會不會在某個時刻穿透顧全的身體。這樣凝視了一小會之後,我發現我的同事們儘管不斷從墻壁前走過,有一個區域,卻是誰也不曾去過的。不,或許不能說一個區域,應該說……應該說是一片很小的地帶,同事們經過那裡時,都會繞道而行,這讓我感到很是奇怪,就彷彿他們都知道那裡有一個人似的。那是墻壁前的一小塊地面,地板磚上帶著一些水漬的痕跡,我特意看了看,沒錯,就是那裡,那塊帶著一塊有些類似梅花的水漬的地板磚,沒有一個同事不在它面前繞道而行。
顧全,難道就站在那塊地板磚上?我竭力壓下心裡的恐懼。李雲桐還在我身邊和顧全說著什麼,他們似乎在討論調研報告的內容。我暫且不打擾他,只是暗暗地看著。當小耿又從墻壁前走過時,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的身體,眼看著他筆直朝那塊地板磚走過去,一步,兩步,三步……我目不轉睛地望著,暗暗期待著什麼。小耿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眼睛望著前面,邊吹著口哨邊走著,只差兩步他就要踏上那塊地板磚了,他的眼神絲毫沒有變化,但是,當他再一次抬起腳時,他行走的路線已經繞過了那塊地板磚。
「你幹嗎不走直線?」我忍不住大聲道。
「什麼?」小耿不解地望著我。
「沒什麼。」我醒悟過來,尷尬地笑了笑。
「神經。」小耿撇了撇嘴,從我眼前走過去,打開另一個文件櫃搜尋著什麼。
我還來不及再說什麼,忽然產生了一絲怪異的感覺。似乎有些什麼不一樣的氣氛,正在辦公室裡瀰漫起來。
四周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安靜了?除了小耿在繼續吹著口哨之外,剛才在辦公室裡穿梭尋找文件的人們,不知何時都已經停止了活動,他們站在離我和李雲桐幾米遠的地方,疑惑地看著我們,小聲說著什麼。我朝他們望過去,正好和徐阿姨充斥著問號的目光相對。
「怎麼了?」我不解地問。
「沒什麼。」徐阿姨慌忙擺了擺手,看了看其他同事,又看了看李雲桐,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我走到她跟前,其他同事也慢慢湊了過來。
「李雲桐剛才在跟誰說話?」徐阿姨小聲問。
我心裡咯噔一下,趕緊回頭看了看李雲桐,他已經不再說話,呆呆地站在原地,低著頭,似乎在想些什麼。
我該怎麼說?說李雲桐剛才是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我看了看同事們,他們的眼光和表情清楚地表現出對李雲桐的懷疑,這種懷疑也許從電視上報導了流芳湖的事件之後就開始了。
他們懷疑李雲桐精神出了問題。
這種懷疑當然是很可以理解的,倘若不是有孟玲的事情發生在身邊,我也絕對不相信李雲桐真能看見什麼別人看不見的人,我會和他們一樣,認為這一切都是李雲桐的幻覺。而現在,在發生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之後,我對李雲桐的懷疑依舊沒有完全消除。剛才,李雲桐對著什麼人也沒有的地方說的那些話,從表面看來,的確很像是精神病人的囈語。關於那塊梅花水漬的地板磚讓所有人繞行的事情,大概也只有我一個人才注意到,無法向別人解釋。李雲桐這樣熱心的好人,平白被人認為是精神病,無論這種懷疑是真是假,都讓我心裡很不好受。
「他剛才不是在和我說話嗎?」我笑著說,因為慌張和緊張,臉上火辣辣地發燙起來。
「哦……」徐阿姨顯然並沒有完全相信我的話,她還要說什麼,李雲桐忽然抬起頭,對我招了招手,我連忙走了過去,身後,同事們低低的議論聲彷彿冷風吹來,我心裡也是一陣陣地沒有著落。
李雲桐一直沉默地看著我,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用極細的聲音問道:「你們都看不見顧全?」
我覺得咽喉裡似乎湧上一些強勁而倔強的東西,讓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點了點頭。
李雲桐的臉色變得異常陰沉,他沉默了好一陣子。這種沉默讓我感到尷尬,四周同事們揣測的目光針尖般刺在身上,我很想遠離李雲桐,這樣也就遠離了眾人目光的焦點——然而,在這個時候離開李雲桐,將他獨自晾曬在那些眼光之下,我又實在於心不忍。
「我們去餐廳裡說話。」李雲桐終於開口了,我連忙點點頭,他笑了笑,對著墻壁那邊招了招手——這個手勢做得很小,掩藏在我身體的陰影裡,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卻讓我心中一慌——顯然,他那個手勢是招呼顧全。我竭力控制著自己不朝墻壁那邊看,跟隨在李雲桐身後朝外走去。我和他一前一後地穿過同事們排成的走廊,他笑著跟其他人打招呼,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其他人也笑著和他招呼著。我卻無法做到若無其事,低著頭,眼睛緊盯著李雲桐的腳後跟,臉上好似被火烤過一般火燒火燎。我可以想像到同事們心中在做怎樣的揣測,歐陽甚至伸手微微拉了我一把,我抬眼望瞭望他,他輕輕地搖著頭,似乎是要我攔住李雲桐。我用餘光看見其他同事的目光,沒有人再相信李雲桐了,他剛才的表現讓所有的人都懷疑他精神出了毛病,面對李雲桐時,他們表現出格外小心翼翼的神情。
老天,這種尷尬的場面,真不知道怎麼應付,我只有將頭低得更低,希望李雲桐能快點走,趕快離開辦公室就好了。
「江聆。」徐阿姨小聲喊道,聲音彷彿吹氣般從嗓子眼裡擠出來。我猜到她要說什麼,仍舊低著頭,裝作沒有聽見,可是她上前一步攔住我,湊在我耳邊,熱乎乎的氣息直噴到我耳朵上:「別跟他走!」徐阿姨以為她在說悄悄話,然而此刻辦公室裡這麼安靜,她說的話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李雲桐的腳步略微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朝前走。
「為什麼?」我咬緊牙關,只好裝傻了。
「他……」徐阿姨沒有再說什麼,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做出一種神秘的表情。
「什麼?」我繼續傻笑著。
在說話的時候,我和李雲桐仍舊在不停地朝前走著,很快就到了門口,不等徐阿姨再說什麼,李雲桐回過頭來,笑著對我道:「江聆,快點,去晚了就搶不到餐桌了。」
「好。」我連忙答應一聲,飛快地跟著他,直到轉了一個彎,將身後那些審視的目光完全擺脫,我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他見我滿臉愕然的神情,哈哈笑了兩聲,很快收攏了笑意,眼睛斜望著桌子的一角,嘆了一口氣,頗為感慨地道:「新聞上說的是真的,我的確常常見到一些別人見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