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蛹
雲升街依舊蒼老而寂寞,在路燈光中亮晶晶落下的雨水也無法將這些疲倦的房屋洗得更加明亮一些。在雨中,暮色提前來臨了,我們在一片深深淺淺的灰色和黑色房屋中,辨認出那一抹濃重的黑色——雲升街六號,當然,它還在這裡,哪裡也不會去,就留在原地慢慢地老化和腐朽,就算全世界都遺忘了它的存在,它也依舊會留在這裡。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我和許小冰露在衣服外的手掌,它們看起來鮮嫩水靈,像四朵白色的花綻放在這片黑色荒原之上,從來沒有完全靜止不動的時候。這讓我感到自己如此年輕而有活力,然而,隨著朝雲升街六號一步步走近,那種深沉的衰老靜默之氣,無所不在地滲入到身體裡來,似乎正在要將我體內那個年輕快活的自己壓榨出去。我竭力甩開心中那個畏怯的影子,昂首挺胸,鏗鏘有力地朝前走著,鞋底啪啪地踏在鋪著水的路面上,濺起一朵朵閃亮的水花——這種姿態讓我增加了許多勇氣。
我們一前一後上了樓梯,經過二樓時,202號房內的幽幽綠光依然存在,房內依舊毫無動靜,我和許小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我們快步閃過202號房,朝樓上走去。
到了門前,我正要掏出鑰匙打開門,被許小冰攔住了。她接過電筒,在門鎖上小心地觀察著,發出一聲驚訝的低呼。
「什麼事?」我湊過去看著。
許小冰那隻被雨水淋得透明的手正捻著一根漆黑的頭髮,頭髮穿成環狀繞過門上的把手,和墻上的插銷連在一起,在末端處打了個結。
「這是我今天早上上班前做的記號,」她說,「它沒有被動過。」
「哦?」我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難道孟玲今天沒有來?」
我們不能置信地互相看了看,她眼裡閃爍著一絲驚喜和期待的光,我想我的眼神也和她差不多。
要是孟玲今天沒有來,以後也再不出現了,那該多好?
過了好一陣子,我低聲問道:「開門嗎?」
「開。」她用力拽斷了那根頭髮。
我將鑰匙插進鎖孔,慢慢旋開了門鎖——我彷彿聽到許小冰怦怦的心跳聲,也許那是我自己的心跳——這是第一次,我想許小冰也是,第一次,我們這麼盼望進入雲升街302號房。在房門敞開的一霎那,我和許小冰都愣了一下,我邁步進去,打開了燈。我們沒有說什麼話,便開始默默地在房間裡搜索起來,就像兩個間諜一樣,仔細地查看著每一寸空間。
什麼也沒有,沒有遺留的長髮或者衣物,沒有血跡,連那個空著的房間也敞開著,裡頭和早晨我們出門時見到的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
「她真的沒來?」許小冰抑制不住驚喜地望著我。
「好像是的。」我點了點頭。沒有第三個人的房間,看起來空闊而安靜,一種舒服輕鬆的感覺像空氣一樣包圍了我。我還來不及呼吸一口這樣甜美的空氣,許小冰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她是不是發現我們在查她,所以藏了起來?」
「有可能。」我點了點頭,不由苦笑起來——當孟玲不斷製造各種存在的痕跡時,我們害怕;當這種痕跡驟然消失時,我們還是害怕——要怎樣才能消除這種恐懼呢?許小冰雖然膽子小,但是她剛才說的話很有道理,也許今天這種平靜的背後,正是孟玲更深度的隱藏,她並沒有從我們生活中徹底消失,只是藏到了暗處,讓我們再也無法察覺她的存在。也許我們生活的這個空間,甚至這個世界,到處都有些看不見的人在窺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事到如今,再想像以前那樣簡單地忽略過去是不可能了,唯一能讓我們真正感到安全的,就是查出真相。想到這個,我的心房顫慄起來——那種暗中的力量,真是我們這樣的小人物可以查出來的嗎?
就算能查出來,我們能改變什麼嗎?
許多念頭在一瞬間灌滿了我的腦海,當許小冰洩氣地倒在沙髮上,問我該怎麼辦時,我一時沒想到要回答,這下惹惱了她,她又開始低聲嘟囔起來,卻又恰好可以讓我聽到。
「別吵,讓我想想。」我不客氣地說。她猛然住口,啪地將手裡的一本雜誌摔到茶几上:「你態度真不客氣,不知道跟人說話要講禮貌啊?」
我心中想著事情,懶得搭理她,直接走到陽台上,推開了窗戶,一股潮濕的冷風吹了進來。我趴在陽台的鋁合金邊緣上,俯視著黑沉沉的雲升街。雲升街像是這個光彩流溢的城市的陰影,與別處五顏六色的燈光相比,這裡是永恆的寂寞,即使是路燈,也顯得格外蒼老。幽深的黑暗在樓下深淵般與我對峙,似乎有某種強大的吸力正從其中發出,要將我和我身後的一切都吸進去。許小冰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你開窗戶之前就沒想過要問問我的意見?」我面朝黑暗撇了撇嘴,懶得理她。就是我面前的這個世界,藏著無窮的秘密,誰能說自己真正看清楚了一切呢?感慨一番之後,我在腦海裡梳理著近來發生的一切,想使它們變得更有條理。
「來洗菜!」許小冰怒氣衝衝地道。我回過頭,這才發現她已經在淘米做飯了,只好走過去,拿過一把白菜慢悠悠地洗了起來。水嘩啦啦地流著,我一邊搓著白菜幫子上的泥,一邊繼續著剛才的思考,不知不覺間,水從洗碗槽裡溢了出來。許小冰尖叫一聲,嫌惡地看著我:「你這是幹什麼?」我回過神來,慌忙關上水龍頭,一邊道歉一邊拿拖布拖著地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我感到氣氛不對,抬起頭來,才發現許小冰斜著身子站在我身邊,一手放在腰上,緊抿著嘴望著我,看來她維持這個姿勢很久了。
「怎麼了?」我不解地問。
她指了指客廳裡的大鐘:「你拖地就拖了8分鐘,」她冷笑一下,「拖布就在原地蹭來蹭去——你不想幹活你就說,我不是非要和你一起吃飯不可!」
「啊?」我知道自己走神了,不好意思地飛快拖乾淨廚房裡的地面,「抱歉抱歉,我剛才在分析孟玲的事呢。」
「分析?」她繼續冷笑著,「你分析出什麼了?」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見她神色不善,而我此時的確沒有什麼心思來弄晚餐,我索性將白菜從池子裡撈出來,「算了,我還是吃方便麵好了——我今天沒心思做飯。」說完,顧不得她如何風雲變色加雷霆萬鈞,我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腦子裡想到了很多事情,有時候覺得有些眉目,但是因為頭緒太多,總是無法統一起來。我找出一個筆記本,在上面慢慢寫下我想到的內容。
我應該從何處著手來分析這些事情呢?「分析」這個詞讓我汗顏,也許,我真正能做到的,不過是如實記錄罷了,也許這一切毫無規律可言,但是我總該做點什麼——逃避,或者面對,只有這兩條路,既然我不願意就這樣離開雲升街、離開公司,那麼似乎只能面對了。
我靜靜地琢磨了一陣,首先在筆記本上寫下幾個名字,這是所有和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有關的人,想了想,我又加上了幾個名字。
數了數,一共有11個人,隱隱覺得似乎還有什麼人沒有寫上去,暫時先不考慮那麼多了。我依照時間順序將這其中幾個關鍵的名字重新抄了一遍,在每個名字旁邊寫上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事情:
當我將這一切寫完,抬起頭來甩了甩手時,才發現許小冰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邊,正嚴肅地看著我剛才寫的東西。
「你想分析出什麼來?」她問。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你覺得這樣寫全面嗎?有沒有遺漏什麼?」
她仔細想了想,搖搖頭:「很多細節沒寫,不過概括得不錯——我就怕細節才是決定問題的關鍵。」
「你說得對,」我琢磨了一下,還是放棄了,「不可能將所有的細節都寫上來,那樣都夠寫一本小說了——你有什麼想法?」
「沒有,」她在我身邊坐下,擰著眉頭想了很久,「不過這麼一寫,事情好像沒那麼複雜了。」
「嗯。」我看了看筆記本,又看了看她,「你知道我怎麼想的?」
「你說。」
「你看,」我用筆指點著紙上那些字,「一共有7個人,看起來好像挺多的——不過,你再仔細看看,實際上真正的目擊者,只有我們兩個和李雲桐,歐陽和那個租書店的老闆只能算半個。」
「嗯,是這樣。」她等著我繼續往下說,但是我忽然停了下來。一個剛剛產生的念頭猛然進駐我的大腦,我既興奮又緊張——也許,事情可以用非常簡單的原因來解釋。沒等我說話,許小冰又開口了:「你為什麼一定要將李雲桐和我們所遇到的事情混為一談呢?」她用手在紙上點來點去:「你看,孟玲和望月小學的事情至少有我和你兩個人同時經歷了;但是李雲桐看到的那些人,都只有他一個人看到,」她望著我,「我認為這些事都可以刪除,肯定是他精神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看著她。
「說話。」她不耐煩地推了一把。
「你搶了我的台詞,」我說,「我本來也打算這麼說的。」想到自己的想法居然被許小冰搶先說了出來,我心裡很有些不甘。以前我從來沒有這樣整體地看待所有的事情,在很多時候,我常常會懷疑李雲桐精神的問題,也常常會覺得他所說的是真實的,直到建立了這樣一張表,才幾乎可以確定,事情就像許小冰說的那樣——李雲桐沒有第二個證人,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他的精神一定出了問題。這個篤定的答案讓我心裡感到十分難過。
「所以,」許小冰繼續說,「你這裡記錄的事情,需要調查的,實際上只有第1項和第7項,這樣就簡單多了。」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著,隱約覺得她說的話有問題,只是暫時沒有更好的想法,無法反駁她的答案。
「但是第1項和第7項之間似乎沒有共同之處……」許小冰琢磨著,「該怎麼解釋呢?」
「我有一個解釋。」腦子裡各種古怪的想法像漩渦一樣旋轉著,我存心要開一開玩笑來緩和一下氣氛,「第7條也可以刪除——因為當時我們都距離那棟樓很遠,天氣也不是很好,別人沒看見也是有可能的——那些關於舊樓的鬧鬼傳說就更加不必相信了,哪棟舊樓沒有一點鬼怪的故事?」
「嗯,你說得對。」許小冰認真地說。我原本只是開玩笑,見她這麼認真,正要嘲笑她,卻又愣住了——為什麼不可以呢?我這樣的解釋,為什麼就一定是個玩笑呢?實際上,剛才那一番解釋真的合情合理,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了。
「但是,孟玲的事情怎麼解釋呢?」許小冰研究了好一會,皺緊眉土撇緊嘴角望著我,「就算只有這一項需要解釋,那也夠嗆了。」
「孟玲的事情,如果放開來想,也是可以解釋的。」發現自己開的玩笑居然顯得如此合理,我不禁氣惱起來,索性胡言亂語,」你看,孟玲的事情,只有我們兩個人看見了,也許我們兩個人都瘋了!」
「胡說什麼?」許小冰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那那些資料怎麼解釋?」
「很簡單,」我繼續胡說著,「也許我們都被催眠了,所有的人都在欺騙我們,其實所有的人都知道孟玲是誰,只是他們都騙我們說不知道——只有歐陽和那個租書店的老闆沒有參與這一項陰謀!」
「你神經病!」許小冰提高聲音罵了一句之後,彷彿想到了什麼,原本往高竄起的身子又猛然矮了下去,她的眼睛在我臉上閃爍不定,最後,遲疑地問道,「我知道你是在胡說——不過仔細想想,也只有這種說法才能解釋一切……」
「啊?」這次輪到我倒抽一口涼氣了。我震驚地望著她,不相信這話是從許小冰這樣僵硬的腦袋裡冒出來的。
「你別這樣看著我。」她推了我一把,「你還記得你以前說過什麼?」
「我說過什麼樣的名人名言?」我懵懂地看著她。
「你以前說過,既然發生的事情分明超出常理,那麼也就只有用超出常理的原理來解釋它了——你不記得了?」
「沒錯。」她的話讓我精神一振,的確如此,不過許小冰似乎低估了我對於「超出常理的原理」的定義,剛才那一番胡言亂語雖然荒唐,但是還是在常理的範圍之內,而如果真要超出常理的話,那就完全不同了……我忍不住嘿嘿笑了兩聲,盯著許小冰道:「這是你說的——你真的能接受任何解釋?」
「你說。」她嘴角緊得彷彿擰到極限的螺絲釘,一副壓抑著憤怒的漠然神態。
我低頭看著筆記本,歪著頭,手裡轉著水筆,一邊看一邊迅速地思考著——假如我們肯接受一切不可能的現實,那麼,需要什麼樣的原理才能解釋這一切呢?我想了很久,許小冰始終沒有打擾我,她和我一起研究著紙上那短短幾行字,似乎也在琢磨著什麼。
「首先,我們應該換一個角度。」我一邊琢磨一邊慢慢地說,「你看,剛才我們的分析,都是從觀察者的角度而定——就是說,我們首先分析的是我們所見到的是否真實,對不對?」
「嗯。」許小冰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在聽我說著。
「從這個角度來分析,我們剛才就只剩下一項是真實的了,對不對?」我問。
「對,」她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子,眉頭飛快地擰到一塊,「你不用總是問我,一口氣說下去吧。」
「好,」我飛快地在腦海裡組織著語言,「就算是在剩下的那一項裡——也就是關於孟玲的那一項裡,我們也是從觀察者的角度出來,即:尋找一個合理的理由來為觀察者——就是我們倆——為我們倆看到這些古怪的現象這件事找個理由,我們的分析中並沒有討論孟玲本人究竟如何,而是在考慮,為什麼我們自己會看到這樣的事情——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尋找的最合理的解釋,似乎就是我剛才那個解釋了,對不對?」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對,」她轉動著眼珠,「現在你想換個角度?從被觀察者的角度?」
「對。」我點了點頭。
她認真地想了一會,躊躇道:「這樣的話,那就要假設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你說的,既然事情超出常理,就只有用超出常理的原理來解釋了。」我笑道。
她點了點頭:「你說說看——反正說錯了也不要錢。我早知道你喜歡胡說八道,現在正好如意了。」她這話雖然不中聽,卻倒很符合實際,此時我正是想要胡說八道一番。我笑了笑,咳嗽一聲,左右望瞭望,覺得在發表這樣的謬論之前應當找個醒木來猛拍一下才符合氣氛,醒木自然是沒有,於是一個茶杯無故遭殃,被我拿來啪地拍了一下,許小冰嚇了一跳,又笑了起來,乜斜著眼望著我。
「既然現在已經確定了前提——那些事情都是真實的——我們就不必再去考慮觀察者本身的問題,僅從觀察對象的角度來說——這樣就可以將李雲桐從這幾項裡刪除——現在還剩六個觀察對象,應該可以總結出一些規律了。」像以前一樣,我在說話之前並沒有想好自己要說什麼,但是說著說著,便覺得自己說的很有道理,也就信以為真,態度嚴肅起來,「你看,」我指著那張紙上的字道,「在這六組觀察對象中,你發現什麼規律沒有?」
「什麼?」許小冰似乎覺得好笑,完全是出於禮貌才配合了我這麼一句。
「你看,」我已經完全被腦子裡那條思路控制住了,迫不及待地朝下說去,中間再也沒有停頓,「這六組人中間,除了孟玲之外,其他五組人都有同樣的特點:他們能夠被某些人看見,但是大多數人看不見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從被調查過的顧全和流芳湖那個女人的情況來看,他們在世界上也沒有自己的身份。而孟玲的情況則比較特殊,每個地方都有她存在的證據,但是看見她的人很少,認識她的人,目前只有歐陽一個。這樣看來,她似乎和其他五組人的情況不同,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這六組人,都是這個世界上不為大多數人所知的一部分人。」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難得的是許小冰沒有打岔,我停下來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所以我有一個想法。」說出這個想法之前,我仔細看了看許小冰的臉色,到目前為止,她似乎並沒有認為我在胡說八道,臉上的神情十分認真,想到接下來要說的內容將會讓她感到如何的荒謬,我預支了一部分內疚,然而更多的是好奇,加上接下來要說的話連我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所以我的語速加快了很多:「既然可以預設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實的,那麼也可以預設,所有的事情都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我覺得我們還不至於那麼倒霉,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遇到兩種不同原因的古怪事情——既然有了這樣的前提,接下來的的分析就比較簡單了——從時間上來看,除瞭望月小學的事情之外,其他幾項事件發生的時間都比孟玲這件事要晚,望月小學的事情我們還沒弄清楚,暫且撇在一邊,將剩下的五項依照時間的順序排列開來,那就是:孟玲——流芳湖的女人——醫院裡的孩子——被李雲桐的車撞傷的人——顧全。然後,」我匆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這些人依照逆序來排列。」
「等等,」許小冰終於忍不住打斷了我,「為什麼要依照逆序排列?」
「這就是關鍵了。」我說,「在正常情況下,如果一個人身上發生了什麼古怪的事情,我們可以通過對這個人以往的行為進行調查,並且將這些行為依照時間排序,從而得知這種古怪事件發生的過程和起因——但是這次不行。這次我們遇到的事情中,所有事件的主角,都是無從調查的,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沒辦法知道在他們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也就沒有辦法知道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經過了什麼樣的階段。實際上在這次發生的事件中,單個人身上發生的事情,沒有形成可以調查的事件序列,也就沒有辦法依靠正常的時間順序來調查事件發生的經過……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番解釋讓我出了不少汗水,卻還是詞不達意,許小冰神色迷惘,眉頭皺得更深,蠕蠕著道:「你繼續說……」我用力嚥了口唾沫,趁著腦子裡那根弦還沒斷,趕緊繼續說下去:「我的意思是說,雖然單個人的的身上沒有形成可以調查的事件序列,但是,假如所有的事情都是由同樣的原因引起的,那麼,在這麼多人身上,實際上已經出現了可供參考的事件序列……」不知不覺間,我說話的用詞變得有點像策劃提案一般了,我稍微停頓了一下,看了看許小冰,她似乎沒有感到理解的困難,這讓我放心了許多,「你看,我所記下的這六組人,每一組發生的事件都有相似之處,但又各有不同,假如這所有的事件都是同源的——是同樣的原因產生的——那麼,是否可以將每一組事件的不同特點,看成是這種事情在不同階段的不同表現?」許小冰的迷惑神色像面紗一樣覆蓋住了她的整張面孔,我知道自己必須要解釋得更清楚才行,「嗯,事情的發生當然不會是轟地一下就產生了,孟玲在這間屋子裡出現了很久了,望月小學的事情也發生了有大半年了,這些事情的發生,都是有一定的過程的,這種過程應當是遞進的,就像是你朝杯子裡倒水,水是從無到有、到半杯、到滿杯、最後溢出來——我們所遇到的事情也應當有這樣一個過程,就像我之前說的,倘若我們能完全瞭解孟玲,或者顧全,或者這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那麼我們就能知道事情發生的全過程,但是我們現在做不到這一點,所以我們只能從不同的人身上所發生的片斷來推測事情發展的全過程——每個人身上古怪的現象表現都不一樣,將這些古怪的點串起來,也許就是一條完整的事件發展鏈條……」
我說得口乾舌燥,正覺得自己越說越亂的時候,許小冰忽然睜大雙眼,似乎有一道亮光從她臉上晃過,那道面紗般的迷惘頃刻消失無蹤了,她驀地站起來,興奮地打斷了我的話:「我明白了!」
「呃?」我猝不及防,滿肚子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驚訝地看著她。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了,」她眉飛色舞,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輕快得近乎透明的臉色,這讓她驟然間年輕了許多,「你何必說得這麼複雜?」
「啊?」
「你要說的是,」許小冰胸有成竹地抿了抿嘴,一閃而逝的透明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幹練的神色,「雖然單個的人身上無法看到事情發展的全過程,但是我們所發現的所有的人,由於發現的時間不同,所以他們身上的古怪事情發生的時間也不同(她說到這裡時,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是這種感覺只是一閃而逝),所以他們各自所處的事件發生的階段也不同,所以,」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的「所以」之後,她停下來喘了一口大氣,「將他們身上所發生的事情集中起來,就是一個差不多完整的事件發生全過程,所以你就要將這些人依照我們發現他們的時間逆序來排列,因為發現得越早的人,那種事情在他身上也就發生得越早,那麼他所處的事件發展的階段也就越靠後——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我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她這次說得比我更清楚。
「那麼你的比喻不正確,」她開始露出一副標準的經理嘴臉,甚至還朝我晃了晃食指,「你不該用水杯來比喻。」
「那該用什麼?」
「蛹。」她說,「毛毛蟲的一生要經歷蟲卵、幼蟲、蛹、成蟲等幾個階段,最後破繭成蝶。如果將我們發現的這幾個人分別用蟲子的階段來表示的話,那麼,從時間順序來看,顧全應該是蟲卵,而孟玲則是蛹或者蝴蝶……你這是什麼表情?」她猛地停了下來,不滿地盯著我。我在聽到她說到「蛹」這個字的時候,心裡似乎咯噔地響了一下,隨著她繼續往下說,我的嘴也不由自主越長越大,許小冰顯然對我的神情很惱火,伸出一隻手在我眼前亂晃,我一把將她的手拿開,吐了一口長氣:「佩服佩服!」
「佩服什麼?」她狐疑地看著我。
「我一直在想該怎麼把我的想法告訴你,沒想到你自己說出來了。」
「什麼?」她還是沒明白。
「蛹。」我說,「你說得沒錯,我就是這麼想的。」
「呃?」許小冰打嗝般地怪叫一聲。
我點了點頭:「你看這幾個人,」我將那些人重新排列了一下,指著排在第一位的顧全,「你看,從時間上看,顧全這個人出現得最晚,那就是說,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還在早期階段,其他的人,」我一路指下去,「依照出現的倒序,依次排列出他們在事件中所處的階段——你發現什麼了?」
許小冰睜大眼睛努力地看了許久之後,抬起頭來,茫然地搖了搖頭。
「你看,依照時間的倒序,顧全,只有李雲桐一個人能看到他,如果我沒看錯,其他的人都在他身邊繞道而行,這就是說,沒有人能碰到他;其次是這個人,他被李雲桐乘坐的的士撞到了,你注意到沒有,他這次不但被李雲桐看見,而且還能被車子撞倒,並且李雲桐還曾經碰到過他;第三個是醫院裡的那個孩子……表面上看來,這個孩子和前一個人似乎沒有什麼差別,但是,我剛才仔細想了想,李雲桐曾經說過,在那個孩子消失之後,醫院裡病床的床單上,還留下了血跡;第四個是流芳湖的女人,這次仍然只有李雲桐能看到她,但是大家都能看到她的屍體……你發現規律沒有?」我停下來,等著許小冰的回答。
她緩緩點了點頭:「我有點明白了,繼續說。」
「接下來就是孟玲了——我們只考慮我們發現孟玲的時間,其他的暫且不管,」我說這句話自有用意,許小冰不明所以,認為此話純屬多餘,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我拿著筆,在孟玲的名字下邊說邊寫,「首先發現孟玲的時候,只有一些多餘的東西出現,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孟玲,是不是?」
「是。」
「接著,在李奶奶家,我們發現了孟玲的名字,之後的調查,發現了更多與她有關的信息,並且,在這之後不久,就有書店老闆看見了孟玲,到剛才,歐陽更是表示他認識孟玲——你發現什麼沒有?」
「你說。」
「僅僅是孟玲本人,就經歷了這樣一些過程:不被人知(這是在你發現她之前的狀態)——被人知道,但是不被任何人看到——出現關於其身份的證據——被某些人看到——被某些人認識……」我剛說到這裡,就被許小冰打斷了。
「不對,」她說,「孟玲身份的證據,應該是早在我發現她之前就已經出現了,從日期上看就是如此。」
我笑了起來:「所以我說我們只考慮發現孟玲的時間,其他的不必考慮——不錯,資料上顯示的時間,的確看起來像你說的那樣,但是,也只是看起來如此,你想想,為什麼在這之前你沒有發現任何有關她的資料?為什麼其他幾組的人沒有任何關於身份的資料?」
「你想說什麼?」許小冰疑惑地問。
「我想說的是,無論是從孟玲本身,還是從其他人排列的序列來看,這件事情發生都經歷了這樣的順序:無人知曉——顯露存在的痕跡——被某些人看見——顯露存在的證據——被某些人認識……大部分人處於前兩個階段,而如果孟玲繼續發展下去,我猜,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是,我們所有的人都會接受她的存在,並且認為她從一開始就存在——而其他幾個人,也將一一發展到這個地步。至於望月小學的那些人,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在某個範圍內擁有了自己的身份呢?」我終於說出了自己要說的話,有些心虛地安靜下來,等待許小冰的反應。
許小冰露出一種大腦凝固了的神情,極其緩慢地道:「你的意思是……他們就這樣漸漸地出現在我們周圍,然後被我們接受?」
我點了點頭:「是的,我的意思是,他們原本是不存在,就這樣一步步地變得存在了,就好像原本透明的人,慢慢地變得和正常人一樣……你明白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是這樣,他們本來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聳了聳肩膀。實際上,我甚至並不太相信自己所設想的這一切——但是我又沒法不相信,一切都顯示出事情正是如此,不是嗎?
但是,有些什麼地方,總讓我感到不安。起初我以為這種不安來自於我的設想,因為,倘若這種設想成立的話,那麼,孟玲他們的身份、他們的目的,這些都很值得人擔心,尤其重要的是,我們不知道周圍將要出現多少這樣的人,或者說,已經出現了多少這樣的人,也就是說,我們無法完全相信周圍的任何人——這種情況讓人感到危機四伏,可是因為它仍舊只是一個設想,所以這種危機也僅僅是設想,它還不至於讓我如此的不安,我心裡的那絲不安,細弱飄忽,無法捉摸,有時候彷彿不存在,但又時刻在心裡晃動著,它那輕微的晃動,竟有巨大的威力,傳遞到我所在的外界來時,我竟覺得這個我所依存的世界,也在悠悠搖晃,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像旋轉中的雞蛋一樣倒塌破碎……而我卻始終無法描摹這種感覺。
「但,」許小冰在沉默許久之後又開口了,「你怎麼知道你的設想一定是對的?我們對其他人並沒有調查過對不對?你怎麼知道沒有其他的情況?你怎麼確定其他的人一定就像你說的那樣處在前兩個階段?你怎麼肯定事情就一定只有這幾個階段?你怎麼能說孟玲一定就是最早出現的……」她急風暴雨的一堆問題砸過來,讓我無從回答,等她問完了所有的問題之後,我說:「所以我們需要調查——不是說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嗎?」
「我覺得你的假設過於大膽了點。」她說。
其實,我也是這麼覺得的,不過目前來說,這還真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假設。
我們又討論了許久,不約而同的,我們的肚子發出了咕咕的叫聲,這才想起,原來我們還沒有吃晚飯,便暫且將問題放下,兩個人跑到廚房裡乒乒乓乓一頓忙碌,匆匆吃過晚飯,看了會電視,暗暗地期待著發生點什麼,又害怕發生什麼,卻什麼也沒於發生,這個夜晚就這樣安靜的過去了。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些事情,豎起耳朵聽房間裡的動靜,卻什麼也沒有聽到。也許孟玲真的不會再來了,也許,她在人間已經獲得了必要的身份,我們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已經可以拋棄了,就好像破繭的蝴蝶拋棄它的蛹一般……自己就躺在一個巨大的被廢棄的蛹中,這種感覺讓人心裡發毛,我不由暗暗在心中罵許小冰變態,居然能想出這種比喻來。
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想到,原來在我們周圍,有這麼多看不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