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永?
在車上思緒紛飛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這種悲哀像氣泡一樣包裹著我腦海裡李雲桐的影子,而到了後來我才知道,真正值得悲哀的事情,遠比這個氣泡要更加龐大,更加堅固,更加令人絕望。
在這種情緒包裹下,面對望月小學門前許小冰因為長久等待而生的怒火,我也沒有多好的心情。幸好有歐陽在,他發現氣氛不對,連忙作了自我介紹,許小冰見有陌生人在,也不好意思像往常一樣發火,冷冷地對歐陽哼了一聲,便沒有再多說什麼了。
歐陽帶著我們穿過賣毛線的小市場,在裡面尋找孟玲的母親擺的攤位,卻被旁邊的人告知說她今天生病了,沒有來出攤。我和許小冰都感到失望,歐陽笑道:「沒關係,我知道她家在哪。」
孟玲的母親向碧華住在離這裡不遠的一帶居民區,那裡的樓房都相當陳舊,附近一個手工棉加工作坊發出震耳的嗡嗡聲,棉絮在空氣中雪片一般的飛揚著,經過作坊門口時,我們的頭上和身上都落滿了絲狀的棉絮,鼻孔裡飛進了不少,連連打噴嚏。
「這是什麼黑作坊呀?真該取締了它!」許小冰一邊抹著鼻子一邊沒好氣地說。
接下來的一段路格外破爛,原本鋪在地面上的石磚已經被人撬得沒剩下幾塊,黑色的污泥和臭水滿地流淌,惡臭撲鼻,幾乎無法落腳。我和許小冰面對這樣一段路面不知如何通過,正在犯難之際,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好似演練輕功一般,踮著腳尖在幾塊黑乎乎的磚塊上跳躍而出。我們這才發現在黑水中擺著幾塊磚,作為度過這段路經的「橋」。
「能不能走?」歐陽徵詢地看著我們。
「沒問題。」我點點頭,許小冰沒說話。
歐陽率先走了過去,我和許小冰跟了上去。由於磚塊很小,僅能夠勉強落下足尖,必須很快地從石塊上走過去才行,速度慢一點便有可能踩到污水中。起先還好好的,後來是我多嘴,見地面上有一塊磚塊鬆動了,提醒了許小冰一句,她偏偏已經快要落腳到那快磚上,被我這麼一說,連忙將腳縮了回來,半空中猶豫了一下不知該朝何處伸腳,既這麼一下子,啪地一聲,結結實實地踩到了污水裡,污水濺了起來,我從石頭上蹦跳而過,落在乾地上時才回頭望,許小冰也蹦跳著跟了過來,一隻腳已經完全糊滿了黑泥。她臉色鐵青地看著我,不再顧及歐陽,對我大吼道:「你看看你,走得這麼慢,要不是你擋著道,我也不至於這樣!」我看她損失慘重,也就由她去罵。倒是歐陽似乎看不過去了,連忙岔開話題,指著這裡道:「以前孟玲帶我來這裡的時候,這裡還很乾淨,不知道現在怎麼搞的。」
「孟玲帶你來過這裡?」我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勁,「你不是說你和孟玲不是很熟嗎?」
「是啊,就來過一次,那還是她忘帶了給我們公司的一份文件,我才跟她一起來取的。」歐陽聳了聳肩,帶著我們朝前走去,穿過堆放在狹小巷子裡的各種雜物之後,我們在一扇紅漆大門前停了下來。歐陽篤篤地敲著門,口裡還大聲喊著「向碧華」,許小冰一路上都在弄她的鞋子和褲腿,這個時候正蹲在地上用墻角的鉋花擦著污泥,我正想幫她,忽然感覺眼角一閃,似乎有個人影閃過。我朝那邊望去時,卻什麼也沒看到,但是,在墻角的拐彎處,似乎有一些烏黑的髮絲在飄蕩,當我凝神細看時,卻又什麼也沒有了。
「哪個?」一個懶洋洋的中年婦女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
「買毛線的。」歐陽大聲說。
「等下。」一陣拖沓的腳步聲,門打開了,許小冰站起來正對著門口,我朝她身後縮了縮,一張蓬亂憔悴的臉從門內探出來,疑惑地望著我們。
「向阿姨,」歐陽熱情地笑著,「還記得我嗎?」
向碧華那雙浮腫的眼睛轉向了歐陽,定定地看了幾秒鐘之後,她搖了搖頭,歉意地笑了笑,又連忙說道:「你們是要買毛線嗎?」
「也算是吧,」歐陽回頭指了指我們,「這兩個是找孟玲的——孟玲在嗎?」我和許小冰聽他這麼一說,互相看了一眼,緊張地盯著向碧華。
「孟玲?」果然,向碧華並不知道孟玲是誰,她疑惑地皺著眉頭,「你們找錯了吧?這裡沒有這麼個人——你們買毛線嗎?」
「有什麼毛線?」許小冰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們進來看看。」向碧華讓開身子,將我們引了進去。門內是一個破舊的院子,進門左手邊堆滿了磚頭、水泥和破舊的傢具,右手邊放著幾個巨大的編織袋,從敞開的口子裡滾出一團團糾結在一起的舊毛線,混雜著各種氣味的空氣像鍋蓋一樣沉重。向碧華帶著我們走進一間敞開的小房間,這就是她住的地方了,十來平米的地方,一張木頭床和一個簡易衣櫃之外,從地板到天花板之間的距離幾乎完全被透明塑料包著的毛線填滿了,一走進去就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
「看,這裡,」向碧華的手指飛快地在四周指點著,「這裡,還有這裡,這些都是現在走得比較好的貨色——你們要買什麼樣的?是打毛衣還是什麼?給誰打?男的女的?」面對她的問題,我們一律「嗯嗯」地隨口應付著。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我們幾個人連轉身的餘地也沒有,很快就將整個房間打量了一遍。這個地方顯然並不是為了生活舒適而存在的,生活退居於次要地位,毛線才是主角,然而,在不多的幾樣生活用品中,我還是發現了另外一個人的痕跡——譬如,掛在墻壁上的漱口杯有兩個,床底下亂七八糟的鞋子中,有幾雙分明是年輕女人穿過的。我推了推許小冰,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們在屋子裡裝作翻毛線的樣子,暗暗察看有沒有其他的痕跡可以顯示孟玲的存在。
「孟玲沒跟你一起住啊?」歐陽笑著問道。
「你真的找錯地方了,我不認識孟玲!」向碧華爬上毛線堆翻找著一種她推薦給我們的毛線,一邊回答著歐陽的話。歐陽驚訝地看著她,不解道:「阿姨,我們真的找孟玲有事……」
「我說了我不認識孟玲,」向碧華氣喘吁吁地道,「你要不要這種?這種顏色很流行。」她將一捆毛線扔給許小冰。
歐陽還要問什麼,被我攔住了,他滿懷疑問地看了看我,沒有再說什麼。
看來向碧華的確是不知道孟玲是誰。
或者說,依照我們昨晚的假設,她現在還不知道孟玲是誰,但是沒準明天就會知道了——孟玲也許正在漸漸進入向碧華的生活,最後固定下來,成為她的女兒。只是,這裡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環境,假如孟玲真的是從無到有的某種生物,她為什麼不給自己選擇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呢?
許小冰碰了碰我的胳膊,遞給我一張照片,那張發黃的照片上,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和向碧華的合影,兩個人摟抱在一起,很親暱的模樣。那女孩雖然年紀小,但是已經可以認出來,那分明就是孟玲。她在照片上笑得越歡暢,就越是讓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覺,連同這照片上泛黃的底色,都透露出一種不詳的氣氛。
「阿姨,這是誰?」我將照片遞給向碧華,向碧華拿過去看了看,眯起眼睛想了很久,搖了搖頭:「不知道,不記得了。」
這張照片是許小冰在一堆毛線底下找到的,照片已經骯髒不堪,上面還有半個腳印。向碧華對照片毫無興趣,我便將它放進了自己的包裡。我們繼續翻找著,不斷發現一些年輕女孩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跡,最後,甚至發現一張似乎是從日記本上掉下來的某一頁,上面用娟秀的字跡寫著這樣一段話:
「1月30日。學校裡的舊樓還是那樣可怕,現在更加可怕的是,連我自己的家裡也不安全了。今天發生了一件怪事,那個人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很古怪,他看起來挺英俊的,衣服卻破爛不堪,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突然怪叫一聲,嚇得我將手裡的毛線掉到了地下,弄髒了,被媽罵了很久。他還跟著我到了門口,我告訴媽,媽卻說沒看見,我又告訴裴叔和海哥,他們也說沒看見。那個人就站在院子裡,他們在院子裡走拉走去,都說沒看見他。我真嚇壞了,早就跟媽說要搬家,她死活不肯,看來只能我自己一個人搬出去了。我真嚇死了。」
這段話到此為止,我看了看背面,什麼字也沒有。
這是孟玲寫下的日記嗎?我仔細辨認著那些字跡,這些字看起來和孟玲的工作報告筆跡是一樣的。雖然只是寥寥數行文字,卻讓我深深感到了孟玲所經歷過的那種恐懼,看起來,她似乎和李雲桐一樣,也見到了看不見的人。她提到了學校的舊樓,舊樓真有傳說中那麼可怕嗎?讓我不明白的是,孟玲自己就是一個讓人恐懼的人物,而從她的日記看來,她似乎和普通人沒什麼不同……孟玲是一個不存在的人物,可是到處都顯示她存在著,如果我的假設是正確的,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孟玲在這裡留下的所有痕跡——照片、日記以及其他一切,實際上都是她一步步進入我們的世界所作的準備?照這樣看來,不用多久,向碧華就會認為自己真有這麼個女兒,就好像歐陽認為自己認識孟玲一樣。假如真的是這樣,孟玲為什麼要留下這麼一張日記呢?這日記上所記的事情,不正是她應該努力隱瞞的嗎?
我滿懷疑惑,翻來覆去地看了許久。歐陽和許小冰湊在我身邊,看完這段文字,歐陽說:「她遇到什麼可怕的事了?」
「不知道,」我喃喃道,「奇怪,這是怎麼回事?」
「你們到底買不買毛線?」向碧華終於發下我們對毛線毫無興趣,她的臉色也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沒有看到滿意的。」許小冰漫不經心地說——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讓我有些反感。
「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向碧華擦著額頭上的虛汗,將弄亂了的毛線重新整理好,上下打量著我們,「你們既然不買毛線,就不要浪費我的時間!」這話讓我和歐陽都很尷尬,許小冰揚著下巴,撇著嘴道:「你做生意的還不讓人看呀?誰說我們不買毛線?你這裡沒有合適的,難道我還非買不可呀?」
「哎你這女孩子怎麼這麼說話?」向碧華開始朝外推我們,「你們走,我今天本來不做生意的,是你們找上門的,上了門又不買,你以為這是過家家啊?」
許小冰還要反唇相譏,我實在忍不住了,一邊對向碧華說對不起,一邊拖著她走出了門。
「你幹嗎?」到了門外,許小冰猛力掙開我的手。
「有什麼好吵的?我們本來就不是來買毛線的,你怎麼還那麼理直氣壯?」
「對這種狡猾的商販不能客氣的!」
「你怎麼知道她一定是狡猾的商販?這次狡猾的是我們!」
「行了,別吵了,」歐陽也走了出來,「江聆,你的話是沒錯,但是還真得像許小冰那麼做才行。」
我正要反駁他,向碧華一路跑了出來,指著我的鼻子道:「看,我都聽到了,你們就不是來買毛線的是吧?把我當寶耍是吧……」一連串的罵聲讓我懵了,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出聲,歐陽一把攔在我面前道:「向阿姨,做生意的怎麼能這種態度?買不買都是客,哪個客人不是先看貨再買貨?你別管我們本來怎麼打算,我們今天看了你的貨,就是光顧了你,要是真有讓我們滿意的,我們一樣會買。哪有不買貨就罵人的?」
這番話讓向碧華頓了一頓,她兀自小聲嘟囔著,但是攻勢已經沒有那麼凌厲了。
「看看,你善良吧?對這種人就不能客氣。」我們往回走的時候,許小冰幸災樂禍地道。我沒有理她,埋頭生著悶氣,歐陽在一邊抿著嘴笑。
走到那條流淌著污水的小路前時,許小冰邊嘲笑我邊朝磚塊上踏腳上去,不防迎面跑過來一個人,幾下兔起鵠落,蜻蜓點水般從污水上蹦跳過來,幾乎將許小冰撞倒,我們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經從我們身邊閃過,身體上帶著潮乎乎的汗水味,邊跑邊揮手大喊:「玲玲,玲玲,你跑什麼?你別跑呀!」我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著他。
「咦?」歐陽忽然發出一聲驚訝的聲音,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大叫一聲「孟玲」,追了上去。
孟玲?我看了看許小冰,許小冰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我,身後那條小巷子裡,歐陽和先前那人的身影已經漸漸遠去,皮鞋敲擊著巷子的地面,發出震天的咚咚聲。我猛然清醒過來,原地跳起身,跟在他們身後跑去,身後許小冰慌裡慌張地喊:「哎,你們幹什麼?莫名其妙!」之後便是高跟鞋踉蹌的叮咚聲,她也跟了上來。我稍微放慢速度等了她一會,但是她的速度實在太慢,眼看歐陽他們就要轉彎消失了,我再也顧不上許小冰,發足狂奔起來。我並不知道自己追上孟玲之後該怎麼辦,甚至心中對於孟玲還存著許多畏懼,可是這一切必須有個答案,而答案似乎必須通過奔跑和追趕才能獲得,那麼我還能怎麼樣呢?
自從離開學校後,有一段時間沒有這樣快速地奔跑了,體力似乎有些跟不上來,漸漸地失去了多餘的思考能力,只能一門心思地朝前跑著。歐陽他們的身影在面前忽隱忽現,在這片蜘蛛網般的小巷子裡左拐又突,跑了不知多久,面前忽然豁然開朗,四面的圍墻都消失了,一大片荒蕪的空地顯現在眼前,地面上東一片西一片的長著許多嫩草。到了這裡,我才終於看到歐陽他們所追的那個人,那應該就是孟玲。她一直背朝著我們這邊,像一隻被人圍捕的小獸一般慌不擇路,滿頭烏髮在風中飄來蕩去,歐陽和先前那人氣喘吁吁地叫著她的名字,她卻毫不理會,仍舊朝前跑著,很快穿過了這一大片空地,鑽進空地對面一片廢棄的廠房。
「孟玲,你跑什麼?」歐陽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
孟玲聽到這麼一句,身子一震,驀然回過頭來。
她還沒有完全回過頭來,只是露出一個回頭的趨勢的時候,我就已經停了下來。
我忽然害怕面對她。
以前只在照片上看過她,接觸她留下的各種痕跡,但是真的要看到她的面容時,我發現自己好像失去了勇氣。儘管從照片上知道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在潛意識裡,我總覺得,她的面孔是非常可怕的。
也許,就像梅杜薩的臉一樣,看到她容貌的人都會死。我突然冒出了這樣恐怖的想法。我很想叫歐陽後退一點,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歐陽他們也都停了下來。
她終於完全轉過身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孟玲,她比照片上更加漂亮,全身瀰漫著一種格外清純的氣質,即使是帶著如此張皇的表情,也一點沒有讓人不舒服的感覺,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她是那麼柔弱而需要保護。沒有見到她之前,我總覺得她是一個令人感到恐懼的人物,見到了真實的她之後,卻發現自己心裡一點害怕的感覺也沒有,這讓我自己也吃了一驚。
孟玲有些慌張地看著我們,她的眼光從第一個人臉上掠過,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鐘,從她的表情來看,她已經認出了我,甚至還動了動嘴春似乎想說什麼,雖然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從嘴唇的形狀,我看出她說的是「江聆」,這讓我心中因為她的美麗而消弭的恐懼又重新迷霧般升騰起來。我不由自主朝後退了幾步。
孟玲並沒有長久地注意我,她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歐陽身上,看到了歐陽,她朝後退了幾步,絕望地看著歐陽,雙手交叉握在一起,似乎是在作揖,身子不住朝下彎著:「求求你別過來,別過來好嗎?」
「到底出什麼事了?」我從來沒見過歐陽這樣焦急。
「你們不要過來,」孟玲一邊說一邊朝後退,「給我留一點希望好嗎?」
「玲玲,玲玲。」另一個人口裡含糊不清地喊著,笑呵呵地朝她伸出雙手,慢慢跑了過去。孟玲似乎想阻止他,想了想,看了看歐陽,投過來柔韌綿長的一瞥,忽然轉身朝內跑去。
「孟玲!」歐陽大叫一聲追了上去,我緊緊跟在他身後,那個口齒不清的人卻停了下來,在原地搖晃著身子,滿面迷惑的神情,彷彿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我覺得他有點奇怪,多看了他幾眼,他面對我的目光,傻笑著,一邊嘴角掛著長長一溜涎水。這人似乎是個傻子。我來不及多看,便已經跑進了這座廢棄的廠房。
廠房內空盪盪的,地面上糊著一層厚厚的機油和煤灰,廢棄的鋼筋東一堆西一堆地放著,我和歐陽在一個又一個廠房間穿梭尋找著,孟玲卻好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完全不見蹤影。
「孟玲到底出什麼事了?」歐陽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皺著眉頭問我,「昨天我就覺得不對勁,你到底找她有什麼事?」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正在想著該怎麼編個理由,左邊某個地方忽然傳來「咔嚓」一聲,我和歐陽對視一眼,我們立即朝那裡跑過去。
那裡堆著一堆鋼筋,鋼筋後居然有個小門,我們在這裡來回穿梭了好幾遍,一直沒有發現。通過那扇小門,又是好幾間高大的廠房,我走進其中一間,沒有發現什麼,回過頭來,卻發現歐陽不見了,這讓我有點慌神,忽然意識到自己一個人站在一處廢棄的房屋,四周空盪盪的,光線十分幽暗,一種敗落的氣象充斥在整個空間裡。
「歐陽!」我大聲喊著,沿著來路退了出去。我的聲音在空盪盪的大房子裡發出了回聲,這讓我越髮心中忐忑起來。
從那個車間走出來,四處找了找,還是沒有看到歐陽。天色越發的暗了,四周寂靜無聲,鋼筋叢裡的青草顯出格外旺盛的生機,一簇簇地從各個縫隙裡冒出來,這些綠色的生物並沒有給這個荒涼冷落的地方帶來繁榮的氣息,反而更增荒蕪的氛圍,我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似乎是怕驚動什麼,但是又不知道將驚動什麼。
「歐陽?」我又小聲地喊了幾聲,沒有人回答。
我更加覺得心虛,急匆匆地在那些空置的廠房裡找了找,決定不再理會歐陽,先離開這個地方再說。沿著記憶中進來的那道門,我往回走去。
一道門,一間廠房,又一道門,又一間廠房,黑色連著黑色,偶爾在廠房之間有一個天井般的空地,四面都是黑壓壓骯髒的墻壁,我在這中間走了很久,卻始終走不出這些房子和門的包圍圈。
我迷路了。我一向不擅於辨認和記憶路線,這次終於嘗到了苦頭。
四周的天花板、墻壁和地面都是黑色的,連光線經過窗口射進來時,也彷彿沾染了這種黑色,我拚命咬著牙,不讓自己因為恐懼而顫抖。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麼,總之,這種遠離人群的感覺讓人心中發顫,這不是孤獨,也不是寂寞,是一種真正的恐懼,因為遠離人群,所以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不會有人知道,沒有人會來過問,也沒有人會來幫忙。
如果有人死在這裡,恐怕也要很久很久才會被人發現吧?這個想法讓我越發害怕起來,那些冰冷的鋼筋下,似乎就藏著什麼屍體一般。
人們不應該如此放任自己的想像力,尤其是在這種時候,自己嚇自己是一件愚蠢而可笑的事情。我努力安慰自己,實際上我並不是真的遠離了人群,許小冰很快就會趕來了,歐陽沒看到我,肯定也會找我,再說,我不是還有手機嗎?我趕緊掏出手機準備撥打歐陽的號碼,瞥了一眼屏幕之後,我忍不住在心中哀號了一聲——居然一格信號也沒有。我不死心地試著撥打,毫無用處,手機根本打不通。
沒事,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我的。我勉強笑了笑,打起精神,繼續跋涉於廠房之間。
當我不知道第幾次經過一處天井時,耳畔忽然傳來了女人的哭泣聲,幽幽的,低低的,乍一聽如在耳邊,凝神細聽時,卻又什麼也沒有。女人的哭泣聲在恐怖片中一向是用來嚇唬人的橋段,看那些恐怖片時我總不以為然,然而,此時此地,我卻被這似有若無的聲音嚇得手足冰涼。我勉勵鎮定,在風中捕捉著那聲音來的方向,漸漸地穿過兩三道門,走進了一間從來未曾見過的小房間。這裡與車間相比要潔淨許多,靠窗的位置擺放著幾張破舊的辦公桌,我走進去的時候,房內空無一人,而那細弱的哭聲卻變得清晰起來,它分明來自房間內的另一扇門。我悄悄地走進那扇門,略微探出頭去。
那是一個稍微大一點的房間,地面上滿是廢紙,孟玲正對著門口,她對面站著歐陽,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孟玲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浸潤得濕漉漉的,哭泣聲正從她嘴裡發出來,她撇著嘴,彷彿受了無窮的委屈一般,儘是哭泣,什麼也不說。看到歐陽,讓我略微寬心了一點,我本來準備走出去和他們打招呼,但是看了看孟玲的神情,又縮了回去。
我這樣算不算偷聽呢?我猶豫不決地探頭偷窺著,覺得自己的行為很不光明,可是實在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別哭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歐陽的聲音裡失去了往常那種靈活風趣的味道,顯出幾分沉重來。
孟玲什麼也不說,只是盡情地哭著。
歐陽是個很有耐心地人,他沒有再說話,就讓孟玲一直哭下去。我在一邊卻覺得很不耐煩,幾乎想要跳出來問個清楚。倘如在那裡哭泣的是許小冰,我一定已經這麼做了,但是那是孟玲,是一個我到現在都不敢肯定她究竟是不是人的生物,所以我忍住了。
孟玲哭了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好像還沒有哭夠,擦了擦眼淚,嘆了一口氣,一邊流淚一邊緩緩抬起頭,望著歐陽。
我想她要說話了,連忙凝神細聽。
她望了大約有一兩分鐘之後,終於開口了,開口之前,淌滿淚水的臉上,悲情的神色忽然一邊為一種自嘲的苦笑:「要不是發生了這種事,我怕是一輩子也不敢說吧?」
「你說吧,別怕。」歐陽的聲音很溫和。
孟玲望著他,胸脯劇烈起伏著,又過了很久,她終於開口了,話還沒有出來,眼淚已經洶湧而出,似乎眼眶內有巨大的壓力,要將她全部的眼淚擠壓出來,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有人的眼淚流得這麼凶、這麼多,歐陽似乎也被震懾住了,他說了一句什麼話來安慰她,他們兩個的聲音重合在一起,使得我誰的話也沒聽清。
「你剛才說什麼?」歐陽的語氣顯得極度震驚。
「我喜歡你,從第一看到你就喜歡你了。」孟玲這次沒有再遲疑,彷彿是怕自己後悔似的,迫不及待地大聲道。
歐陽的後背僵硬了。
我覺得自己真的不該再偷看下去了,然而這個時候,連呼吸的聲音也彷彿會驚擾到那兩個人,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是維持著原有的姿勢,肌肉漸漸僵硬而痠疼起來。
孟玲說完那句話之後,整個人都完全放鬆了,她笑了起來:「說出來真好,雖然你不會放在心上,但是我說過了,這就夠了。」
「我會記住的。」歐陽說。他沒有說他喜歡她,他早就告訴過我,孟玲不是他喜歡的那一類型的,就算孟玲是這樣一個美女,就算她作了這樣的表白,他也還是不喜歡她,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倒是很佩服歐陽這一點:他沒有為了安慰孟玲而虛偽地說一些喜歡她之類的話,總算是一個很負責的人。
孟玲無限淒楚地搖了搖頭:「別說這種話,這種話太讓人傷心了。」
「你怎麼這麼傷心?」歐陽有些焦急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去過你家,你媽媽說從來沒有過你這個女兒,你跟她吵架了?」
聽到這話,孟玲全身一震,呆呆地看著歐陽:「她是這麼說的?」她想了想,神色異常憔悴,又點了點頭,烏黑的頭髮隨著她的點頭而蹦跳著:「她這麼說也沒錯。」
哦?這話讓我心中翻江倒海——孟玲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這是不是表示,我的推測是正確的?我想起她所記下的那一頁日記,又有些不明白,從日記上來看,她似乎是看到了別的「看不見的人」,而並非是她自己。然而,她現在所說的話,又分明在證實著我的推測。
「什麼意思?」歐陽不解地問。
「沒什麼意思,」孟玲正要再說什麼,忽然從鼻子裡垂下一串清鼻涕,她狼狽不堪,原本蒼白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了,我在旁偷窺,感受到她的尷尬,也不由漲紅了臉。她慌忙打開手袋,掏出一個紙巾袋,打開一看,紙巾卻已經空了。
歐陽及時地遞給她一疊紙巾:「別哭了。」
「謝謝。」她感激萬分,紅著臉將自己的面部清理了一番,眼眶一紅又要落淚,咬著嘴唇憋了半天,終於將這股眼淚憋了回去。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也鬆了一口氣。
「你就當我從來沒活過吧。」她嘆著氣對歐陽道。
「你胡說什麼?」
「說了你也不會懂,」孟玲搖了搖頭,「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這話好像在哪裡聽到過?似乎顧全就是這麼對李雲桐這麼說的。
「你說說看,別一個人憋在心裡。」歐陽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
「你只要知道,我這麼多年,其實都是白活的,這就行了。」孟玲說,她說話很有些文藝腔,長得也瓊瑤味道十足,歐陽不喜歡她,果然也是有道理的。
歐陽沒作聲,大概做了些什麼表情,孟玲又淒然一笑:「我今天對你的話,也算是白說了。」
「為什麼這麼說?」歐陽的聲音有點嚴肅。
孟玲沒再說什麼,她突然跑上前去,雙手摟住了歐陽的腰,我雖然看不到歐陽的表情,卻感覺到他吃了一驚,雙手舉起來,猶豫了半天,放到了孟玲肩膀上。就在我準備偷偷離開時,孟玲猛然從他懷裡抽身出來,一邊朝外走一邊說:「這樣就沒有遺憾了。」
她快要走到門口時,忽然又回過頭:「你……」她的臉再次變紅了,我忽然猜到她要問什麼了,果然,她接下來說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歐陽這才緩緩轉過身來,滿面迷惘之色,還有幾分尷尬,他想了很久,才慢慢道:「我不知道……」
我張大了嘴。
「我知道了。」孟玲點了點頭,朝門口走來。我因為歐陽的回答而感到驚訝,一時竟忘了躲避,她就這樣走到了我的面前。這是我第一次與她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想到她可能是另外的生物,我不由心生畏懼,下意識地朝後縮了縮。她看到我,略微吃了一驚,衝我點點頭:「江聆,以後我不會打擾你了。」
「嗯,啊。」我訕笑著點頭,仍舊在繼續朝後退著。傻笑了一陣之後,我大著膽子問:「到底這是怎麼回事?」
孟玲沒有回答,她加快腳步朝外走去。
「告訴我啊。」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追了上去。
她突然又跑了起來,再也不肯多說什麼。我已經沒有力氣多跑了,追了幾步,就被她遙遙拉下,這讓我十分氣餒,簡直懷疑她在望月小學是不是教體育的。
「你其實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對不對?」我朝著她的身後用力大聲喊出這句話。因為聲音太大,四處充滿了嗡嗡的回想。孟玲似乎回答了一句什麼,但是都被這些回聲掩蓋了,我什麼也沒聽清楚,她很快就跑出了我的視線,跑到了其他的車間。
我忽然想起歐陽,他似乎一直在原地沒動。回頭看看,他正扶著墻壁站著,一隻手壓在太陽穴上。我走近一看,只見他臉色煞白,額頭上冷汗涔涔,似乎頭痛不禁。
「怎麼了?」我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扶住他。
「頭疼。」他閉上眼睛,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大口喘著氣。
「怎麼搞的?」
他朝我擺了擺手,叫我不要作聲,我只覺得他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幾乎完全靠在了我的身上,臉上的汗水已經水一樣淋了下來,臉色白得可怕,連嘴唇也毫無血色。我生怕他暈過去,不斷小聲叫他的名字,他懶得點頭,只是眨眨眼睛表示他聽到了。我將地上的報紙用腳攏在一起,扶著他坐了下來,他似乎完全沒有力氣了,整個身子都靠在我身上,卻沒有絲毫熱氣。
怎麼會突然這樣?我又擔心又害怕,瞪大眼睛朝門口望著,希望許小冰或者其他人會走進來。歐陽看起來很不舒服,胸膛起伏得厲害,必須馬上去醫院才行。
「好點沒有?」我問。
他沒有說話。
「你自己能坐嗎?要不我出去找人來幫忙?」我摸了摸他的手,冰涼徹骨。
「好。」他努力擠出這個字之後,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小心地離開他的身體,隨著我的離開,他一點點倒在地上,當我站起來望著他時,他已經完全躺在了地上,平時很注意修飾的他現在無法理會四周是多麼骯髒,看上去就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我抬腳要走,卻又很不放心,想了想,脫下自己的棉衣蓋在他身上:「我先出去了,馬上就回來!」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我,點了點頭,甚至還扯著嘴角想笑一笑,但是那個笑容還沒有成形就扭曲成痛苦的抽搐。我忽然感到害怕,假如就在我出去的那一會他突然死了怎麼辦?
「你能一個人呆著嗎?」我小聲問。
「能。」他說。
我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會,終於走了出去。
這一次,我小心地留意著路徑,以免回來時找不到歐陽所在的小屋。歐陽那張慘白的臉彷彿就在眼前晃動,讓我心裡一陣一陣發慌:歐陽,你可不要突然死了呀!我望瞭望四周,黑色房屋和地面似乎都預示著死亡,這是一個富有悲劇意味的場所,如此敗落而荒涼,就像遠離人世的生命。歐陽現在一個人留在那個地方,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假如是我,我是寧死也不願意在那種情況下獨自留下來的……
腳下的鋼筋輕輕響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這種寂靜反而讓我產生了有人潛藏的感覺,我忽然想到了孟玲,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她是不是還留在這裡?
她會不會又偷偷溜回到歐陽身邊?
最後一個設想讓我胃部猛一痙攣,全身好像被一種寒流湧過,我彷彿看見孟玲甩著那頭漆黑強健的長髮走向歐陽,而歐陽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走近……這種想像讓我害怕得發抖,我幾乎立即就要轉身回到歐陽身邊。雖然我仍舊不能幫他做些什麼,但是至少他不是一個人呆著,不用一個人面對孟玲。
也許是老天幫忙,或者是這種突發狀況激發了我的潛能,就在我準備轉身回去時,一股來自開闊地帶的風從前方的門內湧入。真沒想到,這次我居然很快就找到了出去的路。原來這間小屋就在出門不遠的地方,過了兩三道門,眼前豁然開朗,終於從黑壓壓的廠房裡走了出來,那片荒地在陰鬱的天空下搖曳著青色的嫩草,那個和我們一起追孟玲的人正站在廠房前,哧溜哧溜地吸著鼻涕。他看起來傻乎乎的,大概沒法幫上什麼忙。我掏出手機看了看,已經有了信號,連忙撥打了120的電話,撥打號碼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手哆嗦得厲害,好不容易撥了號碼,電話還沒有接通,一隻冰涼的手忽然從我耳朵邊伸過來,將手機輕輕從我手裡拿了過去。我的心猛地一跳,驀然轉頭,卻看見歐陽正站在我身邊。
他好端端地站在我身邊,看起來有點虛弱,但是已經沒有那種要死的神情了。我心頭一鬆,忽然有想哭的衝動。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多麼害怕——害怕歐陽會死,害怕我找不到他,害怕孟玲突然出現……
「你能走了?」我上下打量著他。他臉色看起來還有些蒼白,但是嘴唇已經變成了粉紅色,那種痛苦的表情已經從臉上消失了。
「沒事了,」他笑了笑,「你一出門就沒事了。」雖然這麼說,但是他的聲音依舊很微弱。
「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沒什麼了,就是身上沒力氣。」他用紙巾擦拭著濕淋淋的額頭,「我們走吧,怎麼走到這裡來了?」他搖晃著朝前走去,我一手幫他拿包,一手想要扶他,被他輕輕推開了:「沒事了。」他轉頭對我笑了笑:「剛才嚇壞你了吧?」
「嗯。」我點點頭。在剛才那個時候,我一心只是擔心他的安危,顧不上想太多,現在他平安無事,我的腦子開始不受控制瘋狂轉動起來,今天下午所發生的一切,以一種異常的速度在我腦海裡一遍遍重放著,從進入向碧華家開始,一直到剛才所發生的事情,奇+shu$網收集整理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每一個細節,想要分析出什麼來,然而,除了回想那些情景,我的腦子似乎失去了分析功能。在我腦子裡出現得最多的兩個畫面,一個是孟玲從歐陽身邊離開時那種絕望的表情,另一個就是歐陽發病時痛苦不堪的神情,這兩種表情漸漸佔據了我全部的大腦,最後他們重疊在一起,讓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歐陽關切地問道。我望著他蒼白的臉,忽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你以前也這樣頭疼過嗎?」我問他。
「沒有,」他聳了聳肩,「這還是第一次。」
果然如此。
我被我想到的事情弄得有些喘不過去氣來——歐陽一直都很健康,卻無緣無故地突然頭疼到幾乎暈厥的地步——這種事情就發生在孟玲離開後的一霎那。我沒辦法不將這兩者聯繫在一起。
是孟玲讓歐陽頭疼的?
但是,孟玲不是說她喜歡歐陽嗎?我雖然沒有談過戀愛,卻也能看出來,當她對他說那番話時,完全是發自內心。
那麼不是孟玲乾的嗎?
聽孟玲的語氣,對於所發生的事情,似乎她也無可奈何。是不是歐陽的頭疼,與她的出現有關,卻並非出自她的個人意願?孟玲的每次出現都伴隨著無法解釋的現象,許多證據表明,越來越多的「看不見的人」出現在我們周圍,這讓我感到,無論我的推測正確與否,這都不是個人的意志所能轉移的事情——我的感覺是,無論是孟玲還是歐陽,包括我和許小冰在內,所有與這些事情有關的人們,都無法掌控事情的進程,我們所有的人,都被導致事件發生的某種神秘力量操縱著。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它是一種有意識的力量,還是無意識的自然現象?
或者,這一切僅僅是個陰謀?從已經發生的事情來看,這個可能性幾乎已經不存在了——沒有人能執行這麼龐大的陰謀,儘管人們越來越容易被收買,但是天下沒有不漏風的墻,要同時收買這麼多人而不走漏任何風聲,簡直是一個比我的推測更不現實的神話。
「玲玲呢?」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抬頭一看,那個傻乎乎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跟著我們走了出來,纏著我們問孟玲的下落。我看了看歐陽,他正在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似乎沒打算理會那個男人。
「玲玲呢?」那男人又問了一句。
「走了。」我隨口敷衍著他,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回頭望著黑乎乎的廠房,停下來不動了。我和歐陽不理他,逕自穿過荒地,在小巷子裡鑽來鑽去,我已經完全辨認不清方向,幸好歐陽方向感很好,在他的帶領下,我們沒多久就走了出來,回到了向碧華家所在的那條小巷。
剛剛轉出巷子的轉角處,迎面就結結實實地遭遇了許小冰不耐煩的臉。
「怎麼去了這麼久?」她抱怨道,「抓到孟玲了嗎?」
我正要回答她,歐陽卻在一邊呻吟起來,他用手指緊緊壓著額頭,另一隻手拽著我的胳膊,似乎有些站立不穩。我和許小冰都慌張起來,許小冰低聲問道:「怎麼搞的?受傷了?」
我搖搖頭,顧不上回答她的問題,仔細看了看歐陽的臉色,他的臉色似乎比剛才更加白了一些,但好在嘴唇的顏色還正常,面上的神情也不是特別的痛苦,這讓我鬆了一小口氣:「又開始疼了?要不要去醫院?」
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行,幫我找輛的士,我得上醫院去看看。」
「要找的士也得先從這裡走出去再說,這裡太窄了,車子開不進來。」許小冰說著便攙扶著歐陽,命令我攙扶著他另一邊,兩個人扶著他慢慢朝外走。歐陽有些不好意思地輕輕掙脫我們:「沒事,我能走,現在又好多了。」的確,他現在看上去似乎又不疼了,許小冰仔細看了看他,疑惑地道:「那好,我們走吧。」
一路蜿蜒曲折地離開了狹窄的小巷,穿過毛線批發市場,來到大馬路邊上。許小冰眼尖,一眼看見一輛空載的的士,連忙跑過去伸手攔了下來,回頭對我們招手道:「快來,你帶他去醫院看看。」
「不用了吧?」歐陽晃了晃腦袋,轉了轉眼珠,「現在一點問題也沒有了。」
「還是去看看吧。」我勸他說,「你剛才那樣子嚇死人了。」
「去看看比較放心。」許小冰說。
「算了,回公司吧。」歐陽看了看時間,「還沒下班呢,我手頭還有個單子要趕。」許小冰和我又勸了他幾句,他堅持認為自己已經沒有問題了,我們拗不過他,只好上了車。歐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和許小冰坐後排,我們決定先送許小冰回公司。
「說說,你們抓到孟玲沒有?」車子發動後,許小冰催促著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前排的歐陽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叫聲,我們朝他望過去,只見他雙手捧著頭,將頭靠在車窗上,緊皺眉頭看著我們:「怎麼回事?又疼起來了?」
「兄弟,有病啊?要不要去醫院?」司機見他這副模樣,關切地看著他。
「去醫院吧。」許小冰不容分說地道,司機將方向盤一轉,朝醫院開去。
「他是怎麼搞的?開始不是好好的嗎?」許小冰問我,「是不是孟玲對他作了什麼?」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歐陽又發出一聲叫聲:「孟玲,」他開始大聲呻吟起來,「別說這個名字……」他疼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將頭緊緊抵在玻璃窗上。我和許小冰嚇得手忙腳亂,從後面伸手去拍著他的脊背,許小冰遞給我一個充滿恐懼的眼神,嘴唇翕動著,沒有發出聲音,但是我知道她在說什麼。
孟玲。
許小冰說的就是這個,我點了點頭,在唇邊豎起手指,叫她別說出聲,她白了我一眼,小聲道:「我知道。」
一路上我們再也沒有提起「孟玲」這個名字,甚至連與她相關的任何事情,我們都不再提起,可是我和許小冰都知道,歐陽的頭疼絕對和孟玲有關。我想她一定也注意到了,每當我們提到「孟玲」這個名字時,歐陽的頭疼就會發作,連他自己也注意到了,所以才會要求我們不要提到這個名字。我想起在荒地上那個傻呼呼的男人,當他說到「玲玲」的時候,歐陽的頭疼同樣發作了……孟玲的名字彷彿成了一個咒語,就像是唐僧給孫悟空念的緊箍咒一般,能夠讓歐陽頭疼欲裂。看歐陽頭疼時的反應,我毫不懷疑,假如有人持續不斷說出孟玲的名字,歐陽一定會活活痛死。如果說在這之前我們還曾經保留著一線可能,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是人力操縱,那麼,現在歐陽的這種反應,已經將這最後一線可能摧毀了。現在這事看起來很像是某種巫術,越發顯得撲朔迷離。唯一讓我們慶幸的是,車子拐了兩個彎之後,歐陽的頭疼漸漸平息了,這讓我和許小冰鬆了一口氣——看來,只要不提孟玲的名字,他就暫時沒什麼問題。雖然我們都心知肚明這事和歐陽自己的身體沒什麼關係,但是這話不能告訴歐陽,所以醫院還是得去。
「你害怕嗎?」許小冰湊在我耳朵邊問。
我點了點頭。
怎麼能不害怕呢?之前發生的那麼多古怪的事情,雖然匪夷所思,但是沒有任何人受到傷害,我們就已經感到了恐懼,更何況,如今事情已經發展到了人身傷害的地步,我很懷疑,下一步會不會就會有人死亡?
如果真的有人會死,那個人會是誰?歐陽嗎?我從鏡子裡看了看歐陽蒼白的臉,心頭一跳,趕緊搖了搖頭——不能是歐陽,他什麼也不知道。
那麼,會是我和許小冰?
不,也不能,我們不想死……
還有李雲桐,李雲桐也有危險……
我們是不是已經危機四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