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師父來時秦敬剛洗完換下的被褥,晾曬在院中,雖已看不出情事痕跡,但秦敬到底有點做賊心虛,心道好險好險,若師父早來一日,正跟沈涼生打個照面,如何給他倆引見可真是道好題。
“師父,我說您老人家莫要總是這麼神出鬼沒,下次來前先傳封信打聲招呼吧。”
秦敬將師父讓進屋裏,倒過茶,師徒二人對桌坐定。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得空過來看看你,總歸見一面少一面。”
好話不好說,論起嘴賤這毛病,大抵也算秦敬師門傳統。
“可是最近又有什麼動靜?”
秦敬亦知到了這個節骨眼,若無正事師父也不會來。
“上次倚劍門之事,你曾傳書予我……”
“您不是讓我等?”秦敬突地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您就直說吧,這次又輪到了哪家?”
“斷琴山莊。”
秦敬聞言也是一愣,與雄霸一方,家大業大的倚劍門不同,斷琴山莊已有數十年不過問江湖事,輩分小一點的怕都未聽說過。大約只有老一輩人,才仍隱約記得當年有位將一對判官筆使得出神入化的“丹青客”單海心,曾經縱橫江湖風頭無兩,卻終因一場誤會害死知交好友,從此帶著好友的斷琴建了斷琴山莊,莫說莊主本人再沒人在江湖上見過,便連莊中子弟都少有外出走動的時候。
說起來秦敬小時候還與斷琴山莊有段淵源,卻是秦敬的師父與單海心那位枉死的好友頗有幾分交情。死前那人一手好琴藝,一手好醫術,死後斷琴醫稿都在單莊主手中,秦敬的師父為想法子治秦敬的心痛之症,曾帶他上門求醫稿一觀。雖說最後也沒找著對症之法,但秦敬天資聰穎,在莊中住了幾日,已將厚厚幾本醫稿半謄半背了下來,可算一個死人的半個徒弟,單海心也曾對那時剛過幼學之年的秦敬道:“他若曉得將來有你繼承衣缽,想必也會高興。”
愣了片刻,秦敬回過神,只道:“還是為了找殘本?”
“他們找的許是殘頁拓本。那麼多年下來,若說一份拓本沒有,卻也不大可能。但自古佛魔相克,他們恐怕仍是猜測原本已著落在少林手中,所以上次的假消息才能輕易將人引來,可惜沒能將人留住。”
“……師父可會怪我自作主張?”
“這你倒不必多想。上次如此大費周章,想引而除之的本是這任代教主,可惜對方亦知魂引幹系重大,只派出他教護法先行試探。誰知最後竟連一個護法都留不住,若是代教主本人親至,反倒難以收場了。”秦敬的師父長歎一聲,“說到底還是輕敵之故,那人你救與不救,也沒什麼差別。”
“差別自然還是有的,”秦敬拿起茶抿了一口,施然笑道,“您從未特意瞞我,徒兒亦早猜到,原本怕是早不在這世間了,您手裏那份也是仿作。刑教最終找不找的到拓本徒兒不敢說,但趕在來年天時前找到的可能卻也不算太大。這次天時錯過了還有下次,可下一個血引之人能不能還被您找著……”放下茶杯,秦敬挑眉謔道,“先別說您活不活得到那時候,這麼多年徒兒也看出來了,上次能找著我,大概把您這輩子的運氣都用完了吧?若下一次血引之人被刑教先行掌握,可就木已成舟,無法能想了。”
“你這孩子,不多長點肉,長那麼多心眼做什麼。”秦敬的師父再歎一聲,搖頭道,“仿本內容雖不是作偽,但若太早放出,給對方太多余裕權衡思量,只怕他們萬一起了疑心,寧可再等上幾十年以求穩妥,確是再無力回天。”
“所以徒兒才說有差別。”秦敬續了杯茶,狡黠笑道,“我救了他,他問我要什麼,我便要了一株懷夢草。”
“恒肅!你這可是自尋死路!”
“怎麼能說是死路,明明是死中求生,”秦敬聲音仍是有些啞,話講多了,咕咚咕咚一個勁兒灌茶,“雖說求的不是我的生,但師父您早教導過徒兒,拋卻自身生死,心懷芸芸眾生,方為大愛。”
實則最後兩頁殘本,除了極緊要的如何將五蘊心法修至十層之道,更記載了尋找血引之人的關鍵。這關鍵不僅包含生辰八字,亦言道血引之人每到換季之時定會心痛難忍,若不想活著受罪,唯一的解法便是以懷夢草為引入藥,而這懷夢草,卻只生於浮屠山顛,當年刑教總壇選在了浮屠山,定有這層考慮在內。
“我求一株懷夢草,便為求一個引頭。”秦敬續含笑道,“不是藥引,只是對方尋到殘本之時,這戲引便可派上用場。不瞞師父說,我與那位刑教護法已有幾分交情。您可知有的人,自己心機用得久了,只當這世間也是處處計算。旁人真心待他,他總要疑上幾分,反是旁人算計於他,他許更易相信這算計才是真的。殘本記道心痛解藥需以懷夢草為引,解藥制得卻要耗足三百三十三日,這將近一年的光景,常人會如何打算?找個地方躲起來煉藥?刑教又不是吃素的,便是不知血引之人要求夢草,也不會不派一點眼目監視,只怕前腳走,後腳就被他們盯上,所以自是留在原地按兵不動方為上策。待對方拿到殘本,定會以為我救他、求草都是著意算計,也是在賭他們不會那麼快尋到殘本。而後對他接近示好,更是為了知己知彼,准備見勢不妙就先走一步。這出算計戲碼演完全套,您覺得刑教那頭是會信我掙紮求生卻求而不得,還是信我故意自尋死路?又會否還有閑心去仔細琢磨血引是不是已被人找到破解之法?”
“你……”秦敬的師父聽完他這長篇大論,卻回了句不相幹的問語,“你已拿到夢草,也道刑教不一定能在這次天時前尋到殘本,如此一來,只要為師不放出那兩頁殘本,便可成全你一條生路。恒肅,你可怪我一意送你去死?”
“怪您什麼?”秦敬笑著伸手,越過桌面,抓著師父的手搖了搖,“您這越老越心軟的毛病可要不得,再說徒兒也不是不知道您的打算,既然您連自己都搭了進去,恐怕還會先我一步去喝那碗孟婆湯,徒兒又有什麼好怪的?”
“……恒肅,”秦敬的手被師父輕輕反握住,耳聽他長歎道,“終是為師對你不住。”
“您老人家若執意覺得對不起我,下輩子就同徒兒做對真父子,不是俗話道,子女都是問父母討債來的麼?”
秦敬使勁開著玩笑,卻見師父面上仍不帶一絲笑意,心道這面無表情的毛病莫非也會傳染,老頑固這次怎麼這麼難哄。
實則秦敬卻不曉得,他的師父終還是瞞了他一件事:血引之人注定只有這一世的命數,來生只是空談。他師父雖已打定主意賠上自己的命數為他逆天改命,成與不成卻總是未知,現下說什麼下輩子,只更令人心酸。
“恒肅……”靜默半晌,秦敬的師父終另起話題道,“其實昨日便來找過你一次,但見你這裏還有旁人在,便沒有進院。”
“咳……”秦敬立時被茶水嗆到,心道這下完了,不知師父聽了多少去,嗯了一聲,勉強道了句,“就是那個人在。”
其實因著人未進院,秦敬的師父本沒聽到什麼不該聽的。只是秦敬自己心裏發虛,管不住面上越來越紅,連沈涼生的名字都不敢提,只含含糊糊說了句“那個人在”,也不知再找補點什麼,兼之院中晾滿了床褥鋪蓋,兩下一合計,他師父也多少明白了幾分,卻未如秦敬預想般發火動怒,竟是只說了句:“倒不知你與那位刑教的護法的交情已好到這個地步。”
“此事說來話長,說來話長……”秦敬猛灌涼茶壓驚,見師父半晌緘口不語,試探道,“我……”
“恒肅,記得你小時候喜歡隔壁街一個小姑娘……”他師父卻打斷話頭,突地舊事重提,“為師那時一心盼你了斷塵緣,不可挂戀俗塵人事,便連條狗都不讓你養,後來更帶你搬離那處……可是這麼多年過去,為師卻有些後悔……許是漸漸老了,為師後悔當初不該做得那麼決絕,竟有些願你能再喜歡上什麼人才好。便是快活一時也好。”
“我……”
“可如今你與那人有這般糾葛,先不說有違倫常,也不提他的身份,為師只怕你……”
“怕我萬一動了真心,便將大事拋之腦後?”秦敬搶著道,“師父您可是還不了解我的性子?我自然……”
“正是了解你的性子,才怕到了最後,傷敵一千,你亦自損八百,又是何苦。”
“我自然分得清大事小節,孰輕孰重,”秦敬卻不解釋,只顧自將話說完,“況且諸般道理,師父您參悟得比徒兒通透,您可還記得您對我說過什麼?”
“…………”
“成大愛者,難有私情。”秦敬一字一句道,“師父多慮了。”
“……罷了,天色不早,為師也該走了,”秦敬的師父慢慢站起身,本是鶴發長須,仙風道骨之人,忽然間卻多了幾分傴僂老態,“為師也說不准下次再見是什麼時候,你……”
“我自會謹慎行事,”秦敬將他送至門口,眼見師父穿過院子,推開院門,又突揚聲笑道,“師父,您回去後可別再自個兒胡思亂想了。多年教養,徒兒感念於心。黃泉路上有您相陪,我走得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