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既知那人姓秦,又似學生模樣,沈涼生便盤算著是否要從津城幾所高校找起。但這念頭是僅存活於黑暗之中的,待到起身拉開窗簾,迎入滿室光亮,腦中雜念似就被這光沖淡了幾分。又忙了一上午正事,午間飯桌上再想起來,已是覺得要如此大費周章去找一個人實在荒謬。
早年獨在異鄉求存的日子將沈涼生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投了多少資本,收回多少利錢,心中一本明賬。這麼個萍水相逢的人,若真大動幹戈去找,不是找不到,只是不上算。
欲火高漲時眼前有個隱隱綽綽的影子,天亮了,影子便鬼一般畏光似地散了。綺夢中的影子再美妙也抵不過身邊鮮活的肉體──沈公子身邊自然是不缺女伴的,至於那樣濃烈的夢,也並未再做過。
春去夏至,轉眼到了暑末,中國大戲院竣工開幕,舉城轟動,首場劇目便是一出《群英會》,台上名角濟濟,可算一場盛事。首演門票老早便被搶購一空,演出當日戲院門口擠了不少人,有抱著僥幸心思等退票的,有高聲求賣站票的,一片喧嘩熱鬧。
沈涼生對聽戲沒什麼興趣,不過建這戲院沈家參了不少股,於情於理都得出席。
車剛開上二十號路便堵得厲害,走走停停,沈涼生等得不耐煩,吩咐司機守在車上,自己推門下了車,順著邊道往戲院走去。
孫傳芳遇刺事件已經過了快一年,風波平定後,未再有人出過什麼岔子,沈涼生也不再帶保鏢出門,隨行只有一位女伴,還有位周姓秘書,三十來歲,容長臉,濃眉大眼,不但長得精神,而且頗會來事兒,算是沈涼生的臂膀之一。
女伴穿得時髦,只是蹬著高跟鞋走不快。沈涼生留洋多年,於這場面上的禮貌從不懈怠,自是不會催她,紳士地容她挽著自己慢慢溜達。
“文森,上回跟你說的舞會,你抽不抽得出空?”
與女伴交往時,沈涼生慣常只讓她們稱呼自己的洋名,聞言敷衍了句:“到時再看吧。”
女伴很識趣,也不再追問,挽著他走了幾步,卻覺身邊這位爺突然停了下來,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入眼烏壓壓一片人頭,並不知他看的是個什麼。
沈涼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滿坑滿穀的人群中,一眼便捕捉到數月未見的一道人影。
仍是高瘦身形,只是藍布夾袍換成了藍布長衫,那副黑邊眼鏡這回倒是穩穩當當地戴在臉上,遮擋了斯文眉目,顯得有些老氣。
不找歸不找,這般天上掉下來的機遇,若不抓住就不是沈涼生。那刻他的心確實跳快了兩拍,舍下挽著自己的女伴,大步走了過去,脫口而出道:“你也來看戲?”
話問出口,沈涼生才覺得這話問得太過唐突,對方恐怕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只得補了句:“幾月前在天宮……”
“我記得,”秦敬卻笑了,點點頭,“可是巧了,上回多謝你。”
他也是記得自己的──有那麼一瞬,那種恍惚的感覺又重湧上頭,心猛然跳得厲害,竟似十分喜悅。
但甭管心裏怎麼想,沈涼生面上總是冷靜而自持的,當下也點了點頭,自我介紹道:“敝姓沈,沈涼生。不知貴姓……”
“免貴姓秦。”秦敬客氣地答過一句,卻未報出全名。沈涼生等的正是他的全名,見他不肯說,故意不再接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沈公子可是來看戲?”秦敬雖做中式打扮,腕上卻戴了塊洋表,好似全不知氣氛尷尬般抬手看了看點兒,含笑道,“時候不早,再不走可趕不上了。”
沈涼生聽他叫自己沈公子,便猜到他大抵曉得自己的父親是誰,又猜測著他不肯報出全名,多半是因為自己的身份,故而不願與己結交。可這個緣由也並非全說得通,一來沈涼生行事多用沈父的名義,自己很是低調;二來沈家是有名的親英美派,倒不是沈涼生多麼有良心,只是日本人太貪婪,與他們做生意根本就是吃虧的買賣,沈涼生壓根不打算紮根長住,自然不會為了長遠�景熗諡僕換e的利益。是以報上時政評論對沈家倒不苛刻,也有收了好處的記者,寫過幾篇褒揚沈父的文章,大抵風評還算不錯。
“既然都是看戲,便一起走吧。”秦敬馬虎眼打得好,沈涼生也答得滴水不漏,左右是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不了,我不是來看戲。”秦敬仍然笑得禮貌,又微揚了揚下巴,打趣道,“沈公子,天晚風涼,莫叫佳人等太久。”
沈涼生隨他的示意回頭看了看,果見女伴同周秘書都跟了上來,正站在不遠處覷著這邊,顯是穿得不夠,緊緊裹著披肩。
“你等我一下。”
沈涼生說完便走過去,吩咐周秘書先領人去包廂就坐,複又走回來,仍立在原地同秦敬你退我進地閑扯。
“沈某不才,承蒙父蔭,自己沒什麼作為,”沈涼生索性把話說開,“秦先生厭棄在下風評不佳,不願與我同流合汙也是沒錯。”
“沈公子說笑了。”秦敬方才不是不想溜,只是這麼兩句話的工夫也溜不到哪兒去,反倒躲得太明顯,故而老實站在原處沒動,卻沒成想這位少爺回來頭一句就給自己扣了頂“你嫌棄我”的帽子,一時頭都痛起來,心說小劉啊小劉,枉你號稱自己最愛搜羅名流秘辛,怎麼就沒告訴我沈二少是這麼個自來熟的性子,可真夠難打發。
不過話說回來,以秦敬的好脾氣,這般不願與人結交還是破天荒頭一回,而且還沒什麼能擺得上台面說的理由──他與沈涼生只有一面之緣,對方既非親日國賊,又曾好心幫過自己,怎麼說都不會有討厭這個人的理由。
況且就這一面之緣,自己卻清清楚楚地記在了腦子裏。甚至待小劉無聊地翻出舊報核實對方正是沈家二公子後,自己每次看報,看到有提及沈家的消息,都會不由自主地多地瞟兩眼。
如此說來,自己對這個人非但不討厭,且該算是有好感的。只是抽冷子再偶遇,第一反應卻是不想同這人有什麼牽扯。總覺得若真同他牽扯上,後頭准定沒什麼好事兒。這般莫名其妙的直覺,別扭得連秦敬自己都覺得好笑。
“那到底是什麼地方,讓在下入不得秦先生的眼?”
此番為了應酬,沈涼生穿得極正式,一身雪白西裝立在夜色中,來來往往的人都免不了回頭打量──這白西裝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穿的,沈涼生卻偏將一身雪白華服襯出了十分顏色。許因那四分之一的葡國血統,他比秦敬還要高上兩分,身姿勁削挺拔,活像從服飾畫報上走下來的西洋模特。現下手插在褲袋裏,閑適站立的姿態,自有一股風流倜儻的味道。
“哪裏,沈公子一表人才,芝蘭玉樹……”秦敬雖曉得對方不過是開個玩笑,卻也難得話到說一半,不知該如何扯下去。
“總不會是因為我長得太嚇人吧?”沈涼生看他支支吾吾,突地笑著瞥了他一眼,變本加厲地打趣。
說到長相,沈涼生長得自然離嚇人差了十萬八千裏。那一點西洋血統從他面上並看不大出,仍是烏眸黑發,只是膚色比普通人要白皙幾分,面目輪廓也比尋常人要深,鼻梁挺拔而嘴唇削薄,不笑時英俊肅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笑起來卻如春陽乍現,冰雪消融,霓虹映照下眸子深得似口古井,掩在纖長的睫毛下,確是晃得人眼珠子疼的好相貌。
“……唉。”秦敬被他看得心頭竟兀地跳了跳,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心說一個男人長成這樣可真作孽,再者說沈二少您想交什麼樣的朋友交不到,何苦如此不依不饒。
“別傻站著了,往前走走吧。”沈涼生倒不再逗他,只像熟稔友人一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當先邁開步子。
秦敬愣愣地跟著他往戲院的方向走了兩步方才回過味,老實交待道:“我真不是去看戲,你也知道這票多難買……”話說到這兒又猛地打住,只覺對方根本是設了套兒等著自己鑽──票再難買,怕也難不住眼前這位少爺。
沈涼生聞言果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聲道:“再遇便是有緣,秦先生可願賞臉在我那兒湊合湊合?”
“在下可不敢叨擾,”沒完沒了地被他打趣,秦敬也忍不住回嘴道,“那不是電燈膽──唔通氣。”
秦敬雖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這句廣東方言倒也講得和他那口國語一樣,甚是字正腔圓。留洋華人多講粵語,沈涼生自是聽得明白,心知他在調侃自己帶著女伴,不願沒眼色地夾在中間,當下也不勉強,卻也沒停下步子,只說你跟我走就是了。
秦敬心道這位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少爺脾氣,恐怕我行我素慣了,自己若再推辭便是不識抬舉,難免惹他不快──雖說直覺不願與對方有什麼牽扯,但若當真惹惱了他,自己卻也下意便覺得不好受,於是再不多言,爽快地跟了上去。
沈家是戲院股東,自有專人負責接待,沈涼生同那人低語兩句,便見那人快步往一層座席走去。
沈涼生陪秦敬站在明晃晃的大堂裏,繼續換著話題閑談。
“看你年紀不大,還在讀書?”
“沈公子好眼力。”
“哪一所?”
“聖功。”
沈涼生聞言一愣,沒記錯的話聖功不但是所中學,還是所女中。
秦敬見他愣住卻噗地笑了,實話道:“我早不讀書了,是在聖功教書。”
“哦,那叫你先生倒是叫對了。”
沈涼生倒似不在意被他擺了一道,淡淡點了點頭。秦敬記起還未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如今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剛要自報家門,又見方才那人已然回轉,對兩人躬身道:“兩位這邊請。”
秦敬知道這種演出,前幾排的位子自然不會對公眾發售,都是人情專座。卻沒想到沈涼生特為他把票換了換,只揀了不前不後一個位子,想是怕他坐在前頭人情座裏拘束。雖感激他用心周道,可也不便挑明了說,最後只是普通謝過,目送著沈涼生往二樓貴賓包廂走過去方才坐定。
“對了,”這頭秦敬屁股還沒坐熱,那頭沈涼生又走了回來,半彎下身,依然似對好友般拍了拍他的肩,湊近他耳邊低聲道,“下回見面,記得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明明是句打趣之言,合著低語間溫熱氣息與話中笑意一起鑽入耳中,偏生出一股說不出的親昵味道。秦敬愣愣地坐到燈光暗下,好戲開場,方覺出自己剛才竟是有些面熱。
他不由自慚一笑,心道這是怎麼了,收整神思專注台上戲目。只是看著看著,又終忍不住回過頭,目光往二樓包廂掃過去。
中國大戲院的設計師俱是洋人,仿的是西式建築,行的亦是西式做派。看戲也仿佛觀影似的,台上燈火通明,台下卻一片昏黑。
這樣黑,又這樣遠,許多包廂中,秦敬卻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那個人的身影。
許是白西裝太顯眼了吧,他在心中自我解釋道。可又覺得是因為那人在黑暗中亦是一具發光體,穩穩勾住自己的目光。腦子不在戲上,卻也迷迷糊糊地聽到台上念白:“想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必行,計必從,禍福共之。”
今次扮周瑜的是小生名角薑妙香,一句念白字字珠璣,聲聲爍人,“禍福共之”四個字,道得極是情真意切,爽朗昂揚。
秦敬有些恍惚地轉過頭望回台上,心神不屬地看完一出戲,中幕休息時燈亮起來,再往包廂看過去,卻見那人想是已經全過場面應酬,提早離了席,已經不在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