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秦敬,表字恒肅,為人卻一點也不端方嚴肅。與沈涼生裹傷時互通姓名,他便笑著調侃,一碗涼水,生不逢時,真是個好名字。
沈涼生不答話,任他在自己身上摸摸索索敷藥,心知外傷並無大礙,只是內傷少說要休養月余,功體全複更不知要等到何時,而天時已近,教中正值用人之際,真是麻煩。
“你經脈受損頗重,培本固元乃當務之急,”秦敬把七七八八擺了一床的藥瓶劃拉進藥箱收好,“若專心調養四、五十日,大約能拾回八成功力,最後兩成還需你自己……”
秦敬話說了一半,便見沈涼生抬眼直直望向自己,以為他嫌太慢,搖頭勸道:“此事急不來。我跟你說實話,助你更快回複功力的法子不是沒有,但此法三五年後必有後患,我不想用。你還年輕,往後日子長得很,不值得。”
“你是個好大夫。”雖無感激之情,沈護法這句評語給得倒是真心實意──但他臨陣對敵之時,偶爾遇上難纏的對手,也通常是在收劍入鞘後,真心實意地用一句“多謝指教”將人送入輪回道──所以便是真心贊賞可也不大吉利。
“不敢當,”秦敬起身走去藥架旁,揀出個青瓷藥瓶,“方才話未說完,那剩下兩成……”複又走去桌邊,倒了杯白水,頓了頓,還是打算把話攤開來說明,“剛剛細探過你的脈象,先頭倒是我走眼。你修習的心法太古怪,那剩下兩成我的確無能為力,得靠你自己慢慢補足,”帶著藥瓶白水回到床邊,倒出兩粒朱紅藥丸遞至沈涼生眼前,“內服。”
沈涼生並未接藥,仍是直直望向秦敬,毫不掩飾眼中查考神色。五蘊皆空這門心法雖為教中密寶,只有曆代大護法方能修行,但江湖上對此也並非一無所知。若是這位秦大夫已看明此中關節,卻仍肯出手相救,便定不是“善心”二字那麼簡單。
沈涼生不接藥,秦敬也未著惱,自顧自拿過他的手,將藥丸茶杯塞過去,收手續道:“此間現下除了你我,再無旁人。方才進來時,你想必也看到了,此處除卻地勢隱蔽,更有陣法加持,不是什麼人想進就進得來的。我既已答應救你,便沒打算害你。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別無其他。天色已晚,要走還是要留,你自便吧。”
秦敬說完便走回桌邊,也為自己斟了杯涼水,一氣喝完,心口隱痛似是好了一些。
實則秦敬自己也知道,那痛其實是不存在的,只是思及之後的棋局命數,錯覺心痛罷了。
沈涼生沈默片刻,淡聲問道:“你要什麼?”
秦敬回身看他,挑眉一笑:“救命之恩,自然是要以身相許了。”
要說秦敬平生雖與“壞人”二字全不沾邊,卻也是好人裏頂不正經的那一種。不但嗜賭,而且好色。尤其後者,見到樣貌好的,不拘男女,總愛口頭上沾點便宜。雖然真讓他做點什麼他也沒那個膽子,眼前這人他更是萬分惹不起,但有便宜不沾,到底不符合秦大夫一貫嘴賤的做派。
“你是大夫,我是病人,別無其他?”同一句話,沈涼生以問句道來,雖是平淡語氣,秦敬卻生生從裏面聽出一絲揶揄意味,想必是諷刺自己上一句還說得好聽,下一句便出言無狀,沒有醫德。
唉,秦敬默歎口氣,愁眉苦臉地望著坐在床上的沈護法,心道這位仁兄明明看上去冷漠寡言,怎麼耍起嘴皮子來也那麼厲害。好好的冷美人不做,真是浪費了那張面皮。
沈涼生不再多言,就水吞下藥丸,合衣而眠。他直覺這人早晚有求於己,現下不直說,便留了交換條件的余地。以利換利,最為讓人放心。
再醒來已是三日後,秦敬所予之藥果然無錯,培本固元,平經理氣,便連外傷藥也著實管用,短短三日,傷口皆已愈合結疤,想來再過幾日便能好全。
“如何?能走了吧?”秦敬自己配的藥,自然心中有數,掐好了點兒過來探了一眼,正見沈涼生披衣下床。
“多謝,外傷已無大礙。”
“往後一月,每隔一日進藥泉泡兩個時辰,隨我來吧。”
出了藥廬,兜兜轉轉,便見一方暖池,籠著薄薄水霧,撲面一股清苦藥香。沈涼生並不避諱──兩個大男人,按說也沒什麼可避諱的──直接除盡衣物,走入池中坐定。
秦敬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只看著地上血衣,好言商量道:“不值錢就扔了吧?舍不得你就自己洗。”
“隨意。”
秦敬揀起衣服,轉身走了幾步,又想起他這幾日也未得空洗漱,遂回身道:“我去拿皂角,你順便洗洗頭發。”
待到秦敬拿著洗漱之物回轉,卻見沈涼生似又睡了過去,閉目靠在池邊,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
“天氣熱,泡這藥泉的確有些難受,下次你可晚上再來。”
“…………”
沈涼生不出聲,秦敬繼續自說自話:“莫要真睡過去,雖說水不深,萬一淹死了也是作孽。”
“…………”
“東西我放在這邊,洗頭發你總會吧?”
“…………”
“沈涼生沈護法,我是秦大夫,不是秦老媽子……唉,我算見識到什麼叫不聲不響地支使人了。”
其實沈涼生倒也沒什麼使喚他的意思,不過是在運功行氣而已。
心經道,五蘊皆空,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心法卻全違佛家本意,偏要自無中生有,內息生生不滅,對外物知覺反更加敏銳。
他覺得有手輕輕取下他的發冠,一絲一縷打散頭發。
秦敬取下沈涼生的發冠,打散發絲,拿過木瓢,舀一勺熱水,當頭淋下。
黑發如墨,逶迤蜿蜒。
──覺得有手細細梳過發間,不厭其煩地,解開一個又一個發結。
沈涼生當日血流得那樣多,頭發飽浸了鮮血,幹涸後粘連不清,遇到熱水後又再化開,水中平添幾縷薄紅。
秦敬的眼追逐著融開的血色,微波蕩漾中似一抹水紅縐紗,紗後是常年習武之人赤裸的身體,身上幾道深長傷口,血痂猙獰有如活物……有如暗紅長蛇,彎轉攀附在這樣一具軀體上,蛇頭臥於胸前,正是乳頭的位置,絲絲毒信一吐一收,自乳頭上反複滑過。
──覺得那雙手不疾不徐地按揉發絲頭頸,時而重,時而輕。何時重何時輕卻是……不可捉摸。
日光朗朗,池水清澄直若無物。目光再向下,就著對方閑適坐姿,腿間蟄伏的陽物亦纖毫畢現。因為太坦蕩,反無什麼情欲遐思。
秦敬收回目光,只盯著沈涼生的臉,專心手下活計。
修眉鳳目,直鼻薄唇,冷漠如雪後荒原,銳利若挂松冰淩。並非妖邪之相,只是煞氣太重。
還有……秦敬微錯開眼,連臉也不敢再看,心道怎麼偏偏就有人明明未著一物,卻仍是一派禁欲之意。
須知愈是禁忌……愈會讓人多想。
──覺得身周熱水沁入四肢百骸,輕飄不著力的酥麻。藥香漸漸濃鬱,卻是兩股不同的味道。誰人身上草藥香氣,似濃霧中一個淡淡的影子,越步越近,終自霧中現出身形。
眼觀鼻,鼻觀心,秦敬打定主意不再瞎瞧。
可惜不看歸不看,指間滑膩發絲卻像張躲不開的網,網中活魚左掙右突……秦敬猛地松開手,站起身退後一步,胯下半硬的陽物蹭著褻褲,恰似魚在網中,緊也難受,松也難受。
只因早晚死路一條,便在水中多活片刻,也只是活受罪。
──覺得那雙手突地離開,像霧中人影就要明了之時,又兀地隱去不見。
“換洗衣物就在池邊,你泡夠了時辰就自己上來吧。”
秦敬清了清嗓子,講完話便轉身離去。余下沈涼生獨自泡在池中,內息走完一個周天,慢慢睜開眼。
頭發這東西……他捋過一縷發絲,難得有心想到一些閑事。
頭發這東西本是無用之物。割之不痛,棄之複長,卻偏偏又有時靈活得像玄絲診脈的那一根細絲。
諸般雜念,灼灼情欲,瞞不可瞞,欲蓋彌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