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艱辛時代 第2110章
永和五年臘月三十深夜,不,確切地說,是永和六年正月初一淩晨,孫綽在夢中被人搖醒。朦朦朧朧中,他聽到有人對他說:「漢王回城,急召先生。」
孫綽第一個念頭是:甚麼時辰了?漸漸的,他的雙眼恢復了焦距,瞧清眼前站的人。
黑夜裡,幾名侍衛手裡提著一盞明亮的燈站在他的床前,那盞燈亮得讓人睜不開眼,明晃晃的燈光下,幾名侍衛的容貌纖毫畢露。
陌生人,孫綽常出入漢王府,數月時間,漢王的侍衛他即便不認識,也能混個臉熟。可眼前這幾位他卻從沒見過。
真是漢王召見嗎?以孫綽對漢王的瞭解,知道高翼從不強人所難。深更半夜,或者說淩晨召見的事,以前沒發生過。半夜折騰他一個.使節幹嘛?孫綽張嘴想質詢,卻又被那盞燈吸引住了。
鄧是盞琉漓燈,渾然天成的鼓形琉璃罩內跳動著一簇火苗,燈的造型小巧玲瓏,琉A罩晶瑩剔透,唯一遺憾的就是燈的材質不好!
這樣的琉璃燈,應該鑲全嵌銀、綴滿珠寶.可這盞燈只是用普通的青銅組冰丁架,那些青銅之上還無任何裝飾,只圖光涓圓潤,簡潔省事。寶貴的琉璃罩就這樣鑲在青銅架上,實在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可是,即便是這樣,來人舉的這盞琉璃燈也足以顯示身份了。其價值倒在其次,這樣奇淫巧技的玩意,放眼遼東大地,你有錢也沒買不到一一除了那個深好奇淫巧技的漢王。
這燈確實漂亮,孫綽在燈光的引領下,穿過深深庭院,走近漢王宴客的地方。
其實,這燈也就是後世的「馬燈」,因為當時造不出馬口鐵,而航海業最為需求燈火,所以燈的材質選用了耐海水腐蝕的青鍋。它是世界上第一盞玻璃罩馬燈,是趙玉按照高翼的設計才趕制出來的樣品。
這第一盞馬燈,當然要漢王試用。但高翼卻好像對趙玉眼巴巴造出來的馬燈並不稀罕,侍衛要請孫綽過來,高翼隨手把馬燈扔給了他們。侍衛們純粹為了落耀,直闖入孫綽的臥室,不禮貌地請他起床,還只拿燈火晃孫綽的眼睛.這倒讓孫綽一路忐忑,直到進了漢王府,這才把心放回肚裡。
此時,天己濛濛亮了.漢王府內的人不多,於悅淖注意數了一下,大廳內也就十數個人。但似乎都是些三山老人,王祥黃朝宗等新人均不在其中.倒是平常不在這些場合裡出現的顧阿山、範十一、(字)文兵、(宇)文策,還有金馗麟、高雄也在其中。
只一眨眼,孫綽明白了這些人的身份一一他們都是當初追隨高翼創業的那些老臣.場中那些明顯鮮卑族打扮的人,就是傳說中,千里護送宇文昭逃亡的「十侍衛」。
他們這是在守歲!孫綽下了結論.
守歲習俗就始於東晉,當時,守歲也叫「照虛耗」,是有錢人家最奢侈的行為,就如同後世開著寶馬車到自由市場買菜一樣,守歲的人最恨別人不知道自己「守歲」了。南朝的庚肩吾、徐君倩,都有寫詩炫耀,如:「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
守歲那晚,人們要點起蠟燭或油燈,通宵守夜,象徵著把一切邪瘟病疫照跑驅走,期待著新的一年吉祥如意。這種風俗被人們流傳至今。
蠟燭或油燈是當時最奢華的照明工具,連皇宮裡皇帝多點幾根臘,都要受令官要到許久,甚至要寫入史書,說皇帝「驕奢淫欲」。嚴格說起來,在當時點燈守歲,是比開著直升機上廁所還牛B,還紋綺的行為。
更何況,他們還舉著琉璃盞,搖搖晃晃地滿街亂走,這簡直令人義憤填膺。
孫綽是誰,天朝上國的使節,半夜給人叫起來,本就憋了一肚火,一念至此,他赤紅著眼睛,滿世界尋找高翼的身影,準備把他好好訓斥一番。
可逮著機會了,直叱漢王驕奢淫欲,青史留名呀。我容易嗎我,剛被桓溫罵了一頓,一肚子的辯解準備說,我都翻書練了好幾天辯論了,今兒算是用上了l漢王在那裡?漢王在那裡?等等,我把袖子卷好先!
高翼在長桌前,身邊圍著一群人,孫綽好不容易撥拉開人,沖進人堆,馬上愣住了。
筆,高翼正掄著毛筆寫漢字。這是孫綽第一次看到漢王使毛筆。
漢國上下通行硬筆,孫綽剛到漢國時,曾把這個當作是蠻夷的表現,瞧這群人,揪根樹枝、抓根羽毛就用來書寫,還自以為有文化,愚昧呀。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孫綽知道漢國用硬筆的原因,倒也再不敢小看漢國人。原來,漢國己「匠漢」之名著稱遼東。匠人最主要的工作是畫圖紙,或者根據圖紙造奇巧玩意。在漢國,甚至船夫航海,也要爬在圖紙上確定航線,畫個不停。
用毛筆劃線,對人來說是個酷刑。因為毛筆軟,要控制好力道需要十餘年的訓練,畫線不容易劃直且不說,手下多一絲力稍一絲力,這條線就會誤差一點。放在晉國,這點誤差不算甚麼,但漢國的長度衡器己精確到了甚麼「毫米」。這一點誤差就是幾毫米。
所以,漢國只能用硬筆書寫,這是必然的選擇,甚至是硬筆勝過軟筆之處。但綜合來說,這兩種筆談不上孰優孰劣。孫綽因此也放棄了鄙視心理。
秉承一貫以來的奇淫巧技作風,漢國的筆文化發展的令人眼花繚亂。光筆的種類就有木匠用的石墨筆、文書用的墨水筆、官員標記號用的彩筆,畫畫用的水彩筆等等。筆桿的類型也多種多樣。
孫綽最欣賞的是三山墨水,在這方面,三山發揚了其善用染色劑的高超工藝,各種顏色的墨水都有。高翼本人還有一瓶紫色墨水和數支鵝毛蘸水筆。據說,這些都來自拂林(羅馬),是一個名叫馬努爾的胡商敬獻的。
天然的紫色染色劑極少,在化工時代來臨前,紫色是最稀罕的顏色,無論羅馬與中國,都把紫袍當作貴族服色。據說,這瓶墨水也是拂林貴族所使,被馬努爾千金購得並轉送高翼。此後,紫墨水書寫的文書成了三山王權的象徵。而那些鵝毛筆,則經討=山人改造,換成各種筆桿,成了官吏的書寫用筆。
可現在,高翼卻沒用鵝毛筆寫字,他正在笨拙地揮著一支上好的毛筆,蘸著那珍貴的紫墨,在長長的條幅紙上,肆無忌憚地寫著缺筆少劃的三山漢字。也就是所謂「簡化字」。
紙,高翼這樣浪費紙,足以讓孫綽憤怒。那是張孫綽所沒見過的、雪白的長幅紙,連續不絕地半卷在一個木軸上,其上沒有半點接痕。僅僅露出的一小截,就鋪滿了整個長桌。
「好了」,高翼畫完了最後一劃,一個醜陋的,但殺氣騰騰的「武」字展現在眾人面前。金道麟連忙伸手,高喊「我的」,將那幅字搶在懷裡。
周圍人不滿的叫嚷起來,孫綽撇撇嘴,心道:「就這醜字,也敢拿出來現世,這群馬屁精還跟寶一樣的搶,至於嘛。」
孫綽不知道的是,高翼這是第一次用毛筆寫字,而他平生用毛筆書寫的興致不高,因為字寫得醜,流傳到外的字幅更是罕見。這次,他有興趣寫毛筆字,是因為三山造出了第一批長幅紙。
這種長幅紙由於加了鎂鹽作漂白劑,它的紙質接近後世的鎂紙,也就是後世所言的「永久性紙張」。它表面光滑,但吸墨性極佳,墨色不易擴散。
高翼用了幾年的時間仿製出後世的研磨機,將木材磨成纖維、製成了木槳,然後又仿製出古老的羅勃氏轉動抄網替代手工篩網作業,從此,生產效率提高百倍不止,造出來的紙張也成了十分均勻的帶狀長條紙卷。而這批紙是該機械的第一批產品。
高翼第一次動筆,寫在第一批三山「雪紙」上,姑且不論他的字是否醜陋難看,單是這個竹簡、竹紙盛行的時代,造出這樣不易碎的長幅紙,其歷史意義便極其深遠。
百餘年後,珍藏這批字幅的三山人拍賣這些字幅。其中,金道麟所得的那個「武」字,更拍出了一百一十萬金幣的天價。孫綽的後人卻只能抱著孫綽的《起居錄》,翻開他記述當時場景的那一頁號陶大哭,只責備先祖為甚麼當時沒有搶一幅「漢王醜字」。
但在這時,孫綽只顧鄙薄,忘了他正準備譴責。倒是高翼看見他出現,放下筆打招呼:「孫興公來了,這邊請。」
孫綽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他原來的打算,可漢王正笑意盈盈,他不好意思直接斥責,只好先一拱手,禮節性的寒暄道:「漢王殿下正守歲麼,綽乃外人,現在到這裡是否合適?啊,兩位王妃也在,綽有禮了。」
「合適」,高翼親熱地拉起孫綽,扭臉看看天色,自言自語地說:「啊,天亮了……我們先吃點飯吧。」
孫綽明顯感覺到,高翼的寒暄顯得心不在焉,他直白的問:「漢王,深夜召喚,有何急事?」
高翼沒有回答,只是心神不定的拉著孫綽坐到飯桌上,隨著高翼的落座,大廳裡的人紛紛離開長條桌,一陣椅子亂響,眾人都在飯桌上坐下。侍女們如穿花蝴蝶般的呈上杯盤。
高翼舉筷,指點著碗內熱氣騰騰的食物,邀請道:「新年了,吃餃子吧。」
孫綽望著碗內的食物,很鬱悶。
這哪是餃子,這是餛飩。這是一種漢代誕生的食物,「以其混沌之形」而得名餛飩,也就是沒有規則的外形。後來,三國時,古人把餛飩做成堰月形,這種0月形餛飩應該叫做「粉角」,高翼怎稱它為餃子?
沒文化啊!你說大半夜的,提著貴重的琉璃燈把我找來,就為了聽他念個別字?吃甚麼餃子,有這樣折騰人的嗎?「新年,第一件事得恭喜孫兄」,吃完飯,高翼食指敲著桌子若有所思地說:「恭喜朝廷重得玉璽。此後,朝廷正朔的身份己無可置疑。」
戲肉來了,孫綽打起精神,注意聽著高翼的話。
是啊,正朔,晉廷南渡後,士人們擁立司馬氏的一個藩王為新皇,拿的玉璽都是私刻的公章,論國土面積,晉朝比不過,直到桓溫剿滅成蜀後,晉國的統治疆域才與趙國不相上下,現在,他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傳國玉璽在手,那還不臭屁?幾千年來,中原大地打打殺殺為的是甚麼?不就是為了爭奪正朔的名義嗎?沒有傳國玉璽前,這段歷史應該叫做「趙朝十六國」,有了傳國玉璽之後,俺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東晉十六國」時代。
「據說,朝廷準備重新發放國書,賜予曆書。我還打聽到,段部鮮卑段2己佔據青州,舉青州歸順。朝廷封段纂為鎮北將軍,齊國公。」高翼話說得很慢,似乎在考慮著措詞。
「遼東這片地方己經有兩位國公了,慕容雋與高句麗王都是國公。我聽說,無論是慕容雋、高句麗王、段9都不用朝貢。然而,因為慕容雋在前,朝廷的意思是,不封我為國公,仍以侯爵名義打發我。」
孫綽急著想辯解,但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其他國家都甚麼待遇,但我與這三人接壤,不能不關心他們地位的變化。
三國與我相鄰,皆不需朝貢,而我卻要朝貢……錢倒不是問題,我三山國富,只要朝廷與我通商,交錢也無所謂。
然而,地位的差異卻令我難以忍受。說實話,我個人並不在意是公是侯,公爵侯爵不是一樣吃飯行商,它既不能替我擋住屠刀,又不能阻止別人入侵。
然而,百姓在意,遼東諸胡在意。他們認為這是朝廷對我的一種侮辱,我若忍受下去,便是懦弱可欺。
我不認為他們這想法正確,但我不能挨個向他們解釋『我國之存亡不在於公侯之爵……。所以,諸大臣決定:我們決不接受朝廷侯爵的封賞。朝廷真要如此封賞,晉使抵達三山之日,就是我三山叛離之時。底下人群情洶湧,我不得不順應民意。我只好派人截下那位晉使,目前,他的船正停在斧山港(山東龍口)。我希望孫公能夠立刻搭船前往斧山,帶晉使回去,然後向朝廷表明三山漢國的立場:貢賦可以交納,封賞必為公爵。否則,我三山只得不服詔命。此後,遼西不復為晉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