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休假的星期天 ...
邵鈞雖然一夜沒睡,仗著年輕底子好,倒也精力充沛,一大早整裝齊備,六點鐘準時出現在監道口兒。
牢號裡有起的早的,扒在小窗口上,眼巴巴地招呼:“呦,今兒是邵隊?邵隊您可真早啊!”
邵鈞那一張帥臉,修長挺拔的身板兒,往監道門口一擺,樓道兩側若干扇鐵門後面立刻探出無數交錯的目光,直勾勾地瞟著他。瞟他的人也並非懷有什麼非分的意味。長相好看耐看,無論是男人,女人,大夥肯定都愛看兩眼。
尤其在監獄這種軍事化管理極其單調枯燥無聊的地方,模樣英俊一表人才的邵隊長,邵三爺,那就是第三監區全體勞苦大眾改造分子兼小市民階層,常年裝在眼睛裡的一道流動的美景兒。那牛皮武裝帶扎得,腰部曲線順溜著,那大皮靴跺得嘎嘎的,電警棍掄著,時不時再耍個小威風、來兩句糙話,走路的時候後胯還扭著,透出與生俱來的某種風流貴氣,旁人學都學不來的那勁兒……
因此,犯人們都挺待見這位很禁看的邵隊長,都喜歡他。
這天恰好是星期天,休息日,全天放風活動,犯人們最喜歡了。
食堂的大扇玻璃還沒修好,打飯的窗口四面呼呼地透著風,展示著羅強動粗發飆的光榮戰果,讓排隊打飯的犯人們私下交頭接耳,嘖嘖寒噤。
“要說羅老二現在啊,比以前脾氣順溜多了,咱隊長還是改造得好。”
“沒錯,這要是照著幾年前,那一張桌子得橫著掄三班班頭老癩子腦袋上。”
七班的班長不在,副班長順子帶隊從窗口領飯。
刺蝟端著飯盆出來,還扭頭嘟囔著:“多給我一勺不成啊!”
刺蝟跟順子不停地抱怨:“我怎麼覺著,這米粥越來越稀了?咱們班先盛的,撇的是上邊兒那層,他們四班、五班、六班竟然都排咱們後邊兒盛的,他們喝的是粥底,咱們喝的是米湯,咱們班吃虧了!”
邵鈞眼一斜:“嘟囔什麼呢?”
刺蝟偷瞥邵鈞一眼,哼哼唧唧地說:“老大趕緊放出來吧,再不出來,哥兒幾個下頓就快要喝白開水了。”
上午是在牢號裡自由活動,歇著。沒文化的人就湊一隻凳子上打打牌、聊聊天,有文化的就在圖書室裡看看書。
吃過中午飯,下午是放風時間,犯人們組隊在操場上打籃球,或者娛樂室裡打乒乓球、台球。
羅強就是這個時候放出來的。
娛樂室窗外走廊上,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外墻崗樓上持槍警戒的武警小戰士仿佛下意識地,■■■迅速上膛,修長的槍管子隔空劃過走廊上的人,槍口警惕地指著某一個聚滿目光的身影。
幾乎所有的人都聽見武警的槍栓聲,視線齊刷刷地擺向門口,原本哄哄鬧鬧的娛樂室瞬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翹腳坐在凳子上指揮小弟打球的三班大鋪老癩子,不由自主地,把腳丫子放下來,坐直起來,那緊張得,簡直像迎候監獄長談話。
七班的幾個小弟,刺蝟、狐狸他們,都放下手裡的球桿子。
兩個管教暗暗地握住後腰上別的電棍,如臨大敵時候的習慣動作。
就連邵鈞自個兒都暗自繃直了腰桿,深吸了一口氣,莫名其妙地,心口砰砰跳了幾下。
羅強從外墻武警的槍口下收回兩道嘲弄的目光,回過頭,寬闊的脊背像山一樣遮住屋外的陽光,朦朦朧朧的身形從淡黃色的陽光中踏進來。
羅強的眉眼依然濃重,帶著毛邊兒的粗糙視線掃過全屋的人,沿著邵鈞的臉龐下巴迅速打了一個旋兒,重重地掠過……
娛樂室裡經過短暫的沉寂,氣氛重新活躍起來,但是明顯與剛才不同。其他班吆喝叫喚的聲音收斂下去,透著一股子小心與忌憚。
刺蝟摸著腦瓢走上前:“強哥!您可回來啦……”
他們班有個綽號叫狐狸的,從人縫兒裡鑽出來搶上前:“強哥,再不回來我們都想您了——”
對面兒坐著的某個班裡,有人起哄:“就你一人兒拼命想呢吧?想得每天晚上貓似的,趴窗口上叫春兒!”
狐狸本名叫胡岩,因為那個勁兒,得了這麼個外號。胡岩朝那人不屑地一瞟,捉了羅強一條胳膊就挎著走,半個身子都黏上去,美不滋兒的。他才無所謂旁人的閒言閒語,反正全監區的人都知道,一隊七班的那隻小騷狐狸,這幾年心裡就裝著羅老二一個人。
邵鈞不動聲色地瞪了狐狸一眼,其實是瞪狐狸摽著羅強的那兩隻賤爪子,真忒麼賤。
他拿著手裡的球桿兒,伏下身,“啪”,乾脆利落地一桿讓紅球落袋,抬屁股想走人。羅強已經放出來,看情形暫時不抽風了,邵鈞心裡也踏實了。心裡踏實,但是面兒上還沒找回來呢。
“強哥,給咱露兩手兒啊!”
“強哥,邵隊也在,比一場啊!”
羅強坐在凳子上,一隻腳踩著凳面兒,歪頭挑釁似的瞅著邵鈞,眼神兒帶著勾刺兒,撩撥人的。
操,三爺爺怕過你啊?
邵鈞原本都要走了,又回過頭來,重新抄起球桿。
他夠著去打遠端的球,半邊身子伏在桌案上,一條大長腿瀟灑地往桌上一擺,硬制服長褲包裹的臀線呈現出小山丘似的弧度,修長的小腿翹在桌子外邊兒。
羅強盯著邵鈞的屁股和腿,眯起眼睛,喉結滑動。
邵鈞拿他那雙風流吊梢兒的眼睛瞄了幾秒,又是很乾淨的一桿,濺起幾聲掌聲。
羅強在稀稀拉拉的巴掌聲中霍然站起身,把胡岩摽著他的兩隻手擼掉。
刺蝟從兜裡摸出一顆藏了好幾天的煙,從管教那裡借了火,自己一口沒抽,巴巴地捧著煙遞給他家老大。自從心甘情願五體投地地歸順了羅老二,這廝表現得徹頭徹尾就是一馬屁精,帶二十四響兒的。
羅強眼皮子輕輕一抹,示意刺蝟自己享受去,刺蝟這才樂呵呵地把煙塞到嘴裡,吸了心曠神怡的幾大口。
羅強嘴裡來回來去嚼著一片銀杏葉,品嘗著酸澀微苦的滋味兒,手持球桿,緩緩地低下頭。
眼皮下流出的兩道視線與邵鈞撞個正著,逗弄似的流連。
邵鈞失笑,胸口一陣憋悶。羅強腰間那隻手輕輕一震,動作細微,“啪”。
沉甸甸的球撞疼了邵鈞的心口,掙扎抽痛的心隨著紅球一起,砰然落入網袋……
羅強昨晚兒也琢磨了一宿。他根本就不信邵小三兒結婚了。
不可能的,邵鈞不會娶媳婦,也不會離開清河。他就吃定他了,這輩子跑不了,甭想。
娛樂室裡掌聲連連,一幫看熱鬧的人都過癮了,盡興了。
邵三爺和羅老二那天就跟摽上勁似的,連開了三局。
圍觀群眾明顯分成兩坨,後排都恨不得站在凳子上,扒著前邊兒的肩膀看。
“就剩倆彩球,強哥拿下,拿下這局!”
“你們別美,邵隊下一局肯定扳回來!”
“賭啥的?敢不敢賭?”
“你說賭啥?!”
邵鈞正琢磨球路呢,橫過來一眼,敢賭啥?這啥地方?
三班的一個人指著刺蝟叫囂:“賭今兒晚飯,咱倆一人一根兒黃瓜!”
“敢瞧不起我們強哥?”刺蝟毫不示弱,“我們七班賭一盆黃瓜!!!”
“我們老大要是輸了,我們全班的黃瓜都給你們班吃!”
邵鈞抬眼,看見羅強樂了。
羅強難得樂一回,杵著球桿,拳頭半握擋著嘴,眼角眯出一片粗放的紋路。刺蝟那小子,說的那句話有歧義,“我們七班的黃瓜喂你們吃”,明晃晃地占了三班那二傻子的便宜。
邵鈞看羅強樂看了很久,又有點兒發呆了,嚴重影響他拼台的戰鬥力……
倆人皆有意在眾人面前炫技,一桿又一桿讓人眼花繚亂,最終還是羅強技高一籌,三局兩勝。
羅戰往監獄裡孝敬這幾張台球案子,也是知道他二哥以前喜歡打台球。當年在三里屯夜店,羅家老二出台跟各路混子賭球,從來沒輸過陣。
羅強打完台球,叼了顆煙(打球從邵隊長那兒贏來的),一個人在放風場上閑溜達,耳朵根兒聽見那邊兒又出動靜了。
監區長分派下來的活兒,讓一大隊的人趁著週末,把某塊破損褪色的內墻修整粉刷一下。監區現在都自負盈虧,能不花錢就盡量不花錢從外邊兒請人,這種事兒當然是利用牢裡現成的勞動力。邵鈞讓幾個管教看著五班、六班、七班的幾撥犯人,刷墻。
活兒沒幹一會兒呢,走廊的長明燈突然驚恐地跳動了幾下,噗地滅掉了,墻上的高壓電網滋啦啦的,尖銳地亂響。
“咋回事兒?幹啥呢你們?!”
短暫的幾分鐘混亂,邵鈞提著警棍衝進人群,緊張地維持秩序:“亂什麼!站好了,都站好了!”
“誰碰電線了?活膩歪了嗎!”
邵鈞橫眉立目地吼。
七班的小眼鏡兒從梯子上摔下來,坐在地上。這孩子幹活兒一貫笨手笨腳,不慎碰到電網哪裡的機關,跳閘了。
“你咋乾的活兒?刷個墻能刷到電網上去?!”
邵鈞氣得罵。
小眼鏡兒自己知道犯錯了,縮著脖子,戰戰兢兢地:“不小心的。”
邵鈞吼:“不小心的,那是高壓電,電死你怎麼辦啊!”
全監區的電燈跳滅了一會兒,又亮回來,電網迅速恢復了供電。
邵鈞心有餘悸地仰臉看著墻頭的電網,沒處撒火,抬起穿皮靴的腳丫子,踹了小眼鏡兒一腳。
邵三爺平時在監區裡值勤,遇上事兒頂多是罵幾句,不愛出手揍人,不來體罰那一套,今天也是有點兒急,上火,再加上沒吃早飯,血壓不正常。
電網上幾萬伏的高壓電,萬一吸上去,就能把人烤成一具焦屍;而且高壓電網是防止犯人翻墻越獄的,必須24小時作用,一分鐘都不能歇菜,一旦因為電網故障停擺而導致犯人趁機鬧事哄監,這麻煩可就大了。
這種安全事故不是鬧著玩兒的,真出了事兒誰也甭想躲,無論是犯人受傷還是安全系統受損,獄警全部要被追究責任,邵鈞這個大隊長首當其衝,也難怪他火氣大,想抽人,恨鐵不成鋼得。
羅強循著動靜過來了,沉沉的一嗓子:“我們號的?”
“強哥……”小眼鏡兒哆嗦著,委屈了。
小眼鏡兒是三監區八百多名犯人裡為數不多的幾個大學生之一,平時被管教和獄友們照顧著,沒挨過什麼打。
邵鈞瞟了羅強一眼。
牢號裡哪個犯人犯了錯兒,都是回到屋裡由大鋪二鋪的動手收拾人,管教的一般不親自體罰。邵鈞也知道,當著羅強的面兒收拾他們班的人,是不太給羅強面子。
他踹完一腳又後悔了,自己這兩天脾氣不好,踹有啥用?這孩子手腳就是不利索,踹兩腳也不能把個廢柴修理成鈦合金啊。
羅強咬著煙,看邵鈞:“邵警官,別動粗。”
邵鈞沒好氣地:“高壓電鬧著玩兒的?這小子剛才差點兒沒命了。”
羅強嘴角浮出冷笑,歪著頭說:“邵警官,監獄管教規範條例第一條,寫的是啥?”
邵鈞讓羅強問得噎住,沒話說。
前兩年司法部剛剛傳達下來的獄警行為規範,首要的第一條就是禁止毆打、體罰犯人,違者是有可能被追查的。
羅強手底下的小弟挨了體罰,心裡難免不爽,難不成還要去監區長那裡告三爺一狀子?
邵鈞卻沒想到羅強轉過臉,睨著坐在地上的小眼鏡兒,眼底突然爆出惱火,一手從嘴裡拿開煙!
“唔……”
圍著看的犯人們齊齊地倒吸涼氣兒,都以為羅老二要踹人。
羅強根本就沒上腳。他穿的不是獄警的皮靴,只是普通的平底窄口懶漢鞋,腳都沒抬,就拿硬邦邦帶著刃的視線一掃,直接把大學生嚇得抱成一團兒。
“知道多危險嗎?知道會沒命嗎?下回幹活兒小心著,手腳麻利兒著成嗎?!”
羅強低吼。
“今兒咱們一大隊誰值班兒?”羅強厲聲問,眼底掃過周圍站得直溜溜垂著頭的七班班友。
“邵隊,是邵隊值班……”幾個人嚶嚶嚶地哼唧。
“邵隊值班兒的時候,能不能都給我老實著,別他媽淨惹禍,給老子丟人。”羅強說。
眾人埋頭作小雞啄米狀。
“出生產事故罰錢處分的知道嗎?……哪個連累邵警官挨批挨罰了,我一個一個收拾了。”
羅強這話音兒裡,每一個字都透著狠勁兒。
邵鈞聽著,朝天翻了個白眼兒,不知道說什麼……
羅強扭臉回來瞪著小眼鏡兒,邵鈞怕他出手打人,趕緊拿警棍攔住。
“羅強!……”邵鈞低聲點醒著。
“羅強,服刑人員規範條例第十八條是什麼?”邵鈞板著臉問。
羅強抬眼瞅著人,嘴角緩緩卷出一絲弧度,小樣兒的你。
服刑人員規範條例第十八條,禁止毆打欺壓同牢獄友,嚴禁牢頭、獄霸這種生物的存在。
羅強挑釁似的看著邵鈞,怎麼著你?
老子還就明火昭彰地存在著了,怎麼著吧?
邵鈞板著臉指著羅強:“你,回去給我背監規去。”
“背順溜了,晚上我檢查你!”
邵鈞臨走撂下一句,嘎嘎噶地踩著皮靴,扭著蠻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