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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匪》第76章
  76、第七十六章冷戰

  腐敗涉黑案結案半年之後,該認罪的已然認罪,待伏法的終於伏法,過度悲憤與過度傷心的人都已經慢慢地恢復平靜,生活仍在繼續。

  三里屯一代新人換舊人,新開張的酒吧夜店鱗次櫛比。掩映在高檔公寓小區內的這家“傑酷”夜總會,門前一水兒豪車,打扮時髦雅皮的男女人頭攢動。

  大堂裡,沈博文、楚?那一群狐朋狗友,一共七八個人,坐在大堂最豪華舒適的角落裡,喝著東西,聊天,閒扯,熱鬧著。

  經理和好幾個服務生殷勤伺候著:“先生,酒冰好了,現在上?”

  沈博文今天喝了五成高,明顯開始上臉。這人喝酒,嘴巴還沒開始說胡話瞎咧吧的時候,臉就先紫紅紫紅的,每回都把自個兒喝得跟一隻熟茄子似的。

  沈公子重重地一揮手:“上啥上?不是告兒你們了嗎,正主兒還沒來呢,都給我等著!”

  有個朋友不明所以地嘟囔:“還等啥?人不都齊了嗎?咱們就等酒了!”

  沈博文倆白眼珠子把那人瞪回去了:“酒是給你丫點的嗎?……你丫配喝嗎?!”

  沈博文在那噴著,楚?蔫兒壞地伸手,兩根指頭狠狠捅了這人肋骨一下子,正好捅到那膈應難受的地方,捅得沈博文嗷嗷地叫。沈大少喝高了撒囈掙的時候,他老子都管不住,只有兩個人能治住這廝,一個是楚?,另一個還沒來呢。

  一輛越野車斜著竄向路邊,轉彎,瀟灑地一甩尾,車胎在馬路牙子上壓出兩串漂亮清晰的紋路。

  車上的人跳下來,厚重的皮靴,仔褲褲腳故意嘟嚕在靴幫上,要那個時髦的酷范兒,高領緊身毛衣,腦頂的頭髮看似隨意地抓起,亂亂的,其實是用摩絲抓出的今冬最潮新款。

  楚?扭頭從窗戶角瞟了一眼,“來了”,說著撇下一大桌人,自顧自站起來,出去迎人了。

  旁邊斜插過來另一輛車,車裡伸出一個腦袋,叫道:“噯,你他媽讓讓,幹嘛呢?”

  亂發皮靴帥哥叼著煙,嘴角微聳:“憑啥讓你?”

  那人指著停車位:“我先來的,你瞎麼倆眼兒,沒瞅見我嗎?你占我地兒了。”

  皮靴帥哥冷冷地扭頭,回嘴道:“你窩在車裡聊著,隔大老遠的,還想占車位?誰先開進來就是誰的。”

  三里屯附近街道特別窄,店多車多人多,居民區附近車就更多,天天晚上一幫人為停車蹭車吵架打架,見得多了。

  楚?一步從店門口邁出來,正好瞧見了,一把撐開從車裡躥出來想掐架的人,推一邊兒去了。

  楚?一揚下巴:“鈞兒,。”

  邵鈞跟楚?拋了個眼,算是打招呼。他把嘴裡的煙拿開,甩著胯站在車前,兩條長腿在一地金黃的背景色中顯得愈發挺拔,帥氣。

  邵鈞掃了一眼跟他吵架那人的車,竟然還是軍牌,怪不得這麼橫,又是哪個兔崽子開著軍區大院的車喝高了,跑夜總會撒野。邵鈞出門從來不開軍牌,不往自個兒腦袋上套那副馬嚼子。開自家車反而自在,不惹眼,想咋地咋地,外面人反正誰也不認識他。

  開軍車那人滿嘴酒氣,罵罵咧咧,楚?一把緊緊摟著邵鈞,把人帶進去:“甭耽誤工夫。”

  邵鈞回頭,薄薄的眼皮子一翻,甩出一道輕蔑的眼神。

  身後的人占不著車位,扯嗓子指著罵,楚公子這時候突然回頭,眯眼道:“有完沒完?放著好日子忒麼不想過了,鈞兒,他們政委誰?”

  邵鈞掃一眼車牌號,想了半秒鐘:“這你們總參大院的車,我又不認識,你問我?丟人都忒麼丟到我眼眉前了,你們政委不是老孫嗎?”

  楚公子一摸腦袋:“沒錯,就是老孫,孫二老虎,回頭我就讓我爸問他去,怎麼帶出來的,這一個個的操性玩意兒。”

  邵三爺其實算這幾個人裡脾氣最好的一個,不在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幫人瞎折騰啥?楚二少可沒那麼好惹,這人別看長得細眉俊目,舉止打扮透著尊貴優雅的派頭,骨子裡陰壞著呢,嘴巴又損,當時就掏出手機,直接打到孫二老虎家去了,在電話裡立馬換成一副賴了吧唧的口吻:“孫叔叔,我小?兒啊……惦記您了唄,跟您說件重要的事兒,咱大院丟車了吧,我現在就看見一輛!我把車牌號告訴您您趕緊找人查查這誰啊……”

  那天打完電話,楚二爺和邵三爺撇下身後目瞪口呆傻了眼的傢伙,勾肩搭背,揚長而去。

  邵鈞雙手插兜,低著頭走路,蠻腰輕擺,脣邊蕩出笑意,楚?親熱地勾著他的脖子,湊著頭閒扯,窮逗……

  邵三爺一露面,座上一群人都站起來。

  沈博文晃晃歪歪地迎著過去,一把摟上去想把邵鈞抱懷裡,結果差點兒一頭栽人懷裡。邵鈞托著這人的腦袋:“噯,噯,這一臉口水大鼻涕的,別忒麼碰我,抹我一身啊?……”

  沈大少大手揮著讓開酒,服務生也看出這排場,輕聲細語地跟邵鈞說話。

  琥珀色的酒露在玻璃杯中盪漾,馥郁的酒香和果香讓人眩暈,陶醉,邵鈞晃著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沈博文跟邵鈞碰杯:“鈞兒,為你逃脫出包辦婚姻的牢籠,重獲自由單身,哥兒幾個慶祝一個。”

  楚?笑著罵道:“還慶祝個屁,為咱倆把邵叔叔一家子都忒麼得罪了慶祝嗎?我以後再也不敢去他們家了!”

  沈博文紅著眼睛說:“那又怎麼樣?你誰朋友,你是跟小鈞兒鐵,還是跟他們家鐵?!”

  楚?樂,拍拍沈博文的大紅臉:“我跟小鈞兒鐵。”

  沈博文那表情特別正義:“可不是咋的!鈞兒現在高興不高興,自在不自在?咱們邵小鈞高興就成,我一看他嘟嚕著個臉,滿臉皺紋的,我就犯愁,膩歪死!他現在痛快了,高興了,不嘟嚕臉了,我也樂!”

  楚?學著檢察院陶副院長說話的口氣,一拍桌子,指著邵鈞:“邵國鋼你兒子什麼東西,這乾得都他媽算什麼事兒?!老子知道你這回風頭出大了,案子讓你破了,姓劉的整下去了,騰出個地兒,讓你給續上了!當年的老同學,兵團老戰友,你他媽的早就不放在眼裡了!……”

  楚少爺蔫兒有才,模仿得惟妙惟肖,一桌人大笑。

  楚?一隻手腕搭在邵鈞肩上,說:“鈞兒,你現在在圈兒裡可出名了,一說起來,誰不知道你?以後哪家姑娘敢嫁你這種人,說跑就跑了?你爸爸的老戰友對你簡直太失望了,你就一漂亮又坑人的貨——真他媽漂亮,真他媽坑人!”

  邵鈞斜眼瞪人:“我坑你了?”

  一群人口水亂噴,數落著,埋汰著。

  邵鈞也跟著樂,笑得滿不在乎,舒服地坐在軟沙發裡,眼底晃動著杯中物倒映出的水光……

  這一晚沈大少買單,邵鈞幫沈博文算了算帳,光是特意為他開的兩瓶酒,據說是78年的法國哪個酒莊的酒,就喝掉了幾十萬。

  邵鈞現在不敢多喝,怕肝臟負擔重,每瓶酒就嘗個杯底,品一品滋味兒。冰涼爽口的液體下胃,心裡卻是熱烘烘的。倆發小鐵哥們兒這麼仗義,向著他,護著他,邵鈞心裡也高興,也感動著呢。

  邵鈞這些日子經常跑出來,跟楚?沈博文廝混,上夜店玩兒,喝酒,甚至有時候把個妞聊聊,純粹消遣,排解心情。

  他喜歡跟楚少沈少出來玩兒,瞎混。那倆人且不論出了這道門是什麼人,至少跟他在一塊兒的時候,仨人是光屁股穿開襠褲聞著尿騷味兒就互相認識臉的人,倆發小至少不會欺負他,不會耍他,不至於像牢裡姓羅的大混蛋那樣,蔫不唧得,哪天轉眼就把他給賣了,他還傻吧唧跑前跑後,替人數錢呢。

  無論何時何處,邵鈞其實都不是那種自暴自棄、自我放逐的性格。他心裡有數,即使站在懸崖上,也知道啥時候該往回收一收,勒一勒,別傻了吧唧從懸崖上就往下跳。好歹是個爺們兒,出去個頂個兒的,戳起來都像個人樣,誰也沒比誰差了。爺們兒出來混的,怎麼死的都成,就是不能哪天讓人說起來,他邵三爺是為了感情,為了個男人,把自己糟蹋得不成樣了。

  邵鈞在夜店昏暗的洗手間裡照著鏡子,仔細瞅自己的眼角,那麼俊的一雙眼睛,都眯出魚尾紋了,回家得趕緊貼個小黃瓜面膜,好好保養保養。

  洗手間裡又晃進來一男的,微醺的表情,站在邵鈞身後,透過鏡子,盯了邵鈞很久。

  邵鈞一回頭,差點兒跟那人臉對上臉。

  穿著打扮挺斯文一男的,一看就是這種高檔夜店裡的常客,對邵鈞笑了笑,故意湊得很近,一股子嗆鼻的香水味兒。

  邵鈞皺了皺鼻子:“勞駕。”

  對方不讓。

  邵鈞錯肩去開門,那男的有意無意,伸手捻了一把邵鈞身上的毛衣:“百寶利今冬新款?國內還沒上市……”

  這一下正好輕輕摸到邵鈞肚子上,邵鈞一點兒沒客氣,“啪”得擋開了:“別忒麼亂摸。”

  邵鈞冷冷地,看也不看對方,扭頭出去了……

  夜店裡這種在洗手間裡貓著找“伴”的男人,邵鈞見識多了,他沒那心思。他現在即使臨時把個妹,泡個妞,都不會找男人。以前的那幾個朋友,他也再沒沾過。

  可能真應了那句俗話,曾經滄海難為水,邵鈞現在看誰都入不了他那雙桃花眼。他心裡難免會去比較,有比較就忍不了,別人身上那味道就不對,別的男人就不夠爺們兒;那滋味就好像是,就羅老二身上長得那把子是老二,別人就都忒麼是個把子,擺設。

  這半年多發生了挺多事兒。法院下達判決書,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就連羅強自己上庭時都沒把握,是奔著死去的,最終卻沒判死刑,姓劉的和羅強一人領了個無期。

  落馬之前身份顯赫的那些人,都關在秦城監獄,而羅強仍然關押在清河。死刑的槍口下轉了一圈兒,沒死成,這人忒麼又轉回來了,又轉回到邵三爺眼皮子底下。羅強就要在清河重犯監獄裡蹲一輩子,跟邵鈞一起蹲,把牢底坐穿。

  邵鈞跟著他姥爺去北戴河療養了三四個月才回來,最近仍然照常上班,也照常下班。多一天他都不加班,但是也不曠工,堅決不肯調職走人,就這麼耗著。

  他仍然住在他的小辦公室裡,床頭櫃上擺著幾個帶茶底子和咖啡底子的杯子。

  他現在也不用自個兒刷杯子,刷洗臉盆洗腳盆什麼的,有專人給他刷。

  羅老二每天早上五點多,上食堂上班,刷鍋刷碗,給三監區犯人坐早飯,然後去辦公樓提暖水壺下來,幫邵鈞打兩壺熱水。羅強每天拎暖壺進屋的時候,邵鈞通常才剛醒,從被窩裡探出亂蓬蓬的腦袋和一雙迷濛的眼。

  倆人默默地互相瞟一眼,誰也不主動開口,不說話,還冷戰著呢。

  上回因為邵鈞回家休婚假這件事,羅強立時就爆了,已經兩年沒在監獄裡鬧事的人,把食堂大玻璃砸個稀爛,關了一星期禁閉。

  三饅頭要是真結婚了,再也不回來,羅強可能得在禁閉室關一輩子,或者直接從監區內墻爬出去,爬到炮樓頂上,讓武警一槍把他點了。

  邵鈞終究沒結婚,又回來了。

  邵鈞知道羅強為啥砸玻璃,羅強也清楚邵鈞為什麼還會回來。倆人心知肚明,心裡都好像牽著一根長長的細細的絲線,拴住心口軟肉,線的另一頭讓對方拽在手心裡,對方只要動一動,自己這邊就能疼好久……

  羅強這種人,是絕對不說一句廢話的主兒。他想幹啥就直接乾了,也不多話,藉著勞動的機會,隔兩天就來邵鈞辦公室掃個屋子,把髒兮兮的杯子一鍋端走,刷乾淨了,再擺回來。趕上天氣好,他有時還把邵鈞濕乎乎掖著汗的被褥抱到樓下,在大太陽底下曬一天,把被子曬出暖烘烘的太陽的味道,讓邵鈞能睡得舒服些。

  有一回,羅強在水房裡刷邵鈞的杯子、飯盒,邵鈞剛打完球,晃悠著走進去,擰開龍頭,把腦袋伸到龍頭下,囫圇痛快地衝頭髮,洗臉。

  腦頂上的水突然沒了,邵鈞咪起眼,扭臉看著人。

  羅強把水龍頭關了,說:“水太涼,凍著,拿熱的洗。”

  邵鈞白眼一翻:“你甭管我。”

  羅強:“我不管你,誰管你。”

  邵鈞去開水龍頭,羅強一掌覆在他手上,摁著,不讓他擰開。

  水房裡就他們倆人,邵鈞眉頭擰起來了,倆人較勁似的,手指關節掰得發白,劍拔弩張。

  羅強冷冷地說:“再感冒了,不舒服。”

  邵鈞:“我樂意。”

  羅強冷哼道:“你樂意個屁,舒服啊?心裡有火衝我來,甭拿自己不當人。”

  一句話戳到人心口上,邵鈞眼圈就微微紅了:“……又想跟我好了?”

  羅強不說話。

  邵鈞紅著眼睛說:“老二我告訴你,我這人特容易自作多情,你甭跟我來這個……別讓我以為,你最近閑得,又回心轉意了,又開始稀罕我了。”

  羅強眼裡刺痛了一下,喉結抖動,似乎是想說什麼,想要解釋,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沒說,端著一盆刷乾淨的杯子,出去了。

  邵鈞對著羅強的背影,狠狠一腳踹在水房門框上。

  他疼得悶哼一聲,甩著腿單腳蹦,委屈得想咬人……

  邵鈞上一天班歇兩天。歇完班從城裡回來的時候,他經常故意從食堂經過。

  羅強蹲在食堂角落的椅子上,靜靜地抽煙,遙遙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邵鈞咬著嘴脣,轉一圈兒走人,把羅強一個人丟在身後。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邁進廚房後面的儲藏間,他跟羅強多少次親昵恩愛過的地方。

  羅強還跟往常一樣,做好了夜宵,飯盒裡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盒煎餃,灶上砂鍋裡熬著補湯。

  羅強把飯盒遞過來。

  邵鈞別過臉去,不屑地哼道:“吃飽了,肚子沒地兒。潮州菜,一萬二一桌的,南方人潮州人做的那袖珍小餃子,煲的花膠豬肚湯,那才叫好吃,精緻。”

  邵鈞說的也是實話。楚?沈博文帶他出去四處胡吃海塞,每回都說是讓他這清河來的土鱉土老冒開開眼,京城各種高檔館子都吃遍,什麼新鮮什麼貴就吃什麼。

  羅強也不變臉,不發火,面無表情,端著飯盒轉身走了。

  邵鈞心裡慟了一下,難受,狠狠啃了自己嘴角一口,從身後一把拽住羅強的手腕……

  他拿過飯盒,坐下,埋頭吃煎餃子。

  吃起來就停不下嘴,一口一口都吃光了。舌頭也戀舊,喜歡那個熟悉的味道。

  一萬二一桌的私房精品潮州菜,吃到他嘴裡,比不上羅強拿監獄食堂破鐵鍋煎出來的一盒餃子,永遠都比不上。

  對於纏在網中的兩個人,無期甚至比死更加難捱,充滿了絕望。

  邵鈞逃婚回來,曾經丟給羅強一句話:“羅強你王八蛋,法院把你判無期,你把我也判了個無期……我這輩子就跟你耗著,我跟你耗到死。”

  邵鈞說:“老二,我等著你出獄,你啥時候把自己混出獄,啥時候再來求我,我等著你跪在地上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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